最深刻的記憶最簡單,最悠久的愛情最原始
1.
最能讓我們深刻意識到時間流逝的,不是我們自身骨骼的生長,面容的改變,而是曾經存在我們生命里可有可無的一個人突然有一天老去,并且永遠離開這個世界。
我在幼兒園醫務室顧阿姨的葬禮上泣不成聲,說不清楚是為她,還是為自己。每天入園噴消毒水的日子仿佛才剛剛結束,仿佛我離開那個布滿了紫外線消毒燈的教室的日子才剛開始不久,她就走了。我感傷她生命的短暫和倉促,也悲哀自己真實的成長。我快三十了。
顧阿姨沒有兒女,中年喪夫,因為難以承受悲傷從醫院辭職回家鄉,到我們幼兒園當了個醫務室阿姨。顧阿姨去世后,也沒有合適的家人料理后事,幼兒園園長就努力召集了我們以前的學生來送顧阿姨最后一程。
追悼會開始,我們童年的照片在大屏幕上循環播放。看到顧阿姨和我們班的畢業照,我抑制不住地大哭起來,我低下頭努力壓低我的哭聲。
過去的日子玻璃碎片般一點一點被粘合起來。我曾經不愿意親近這個身上帶著濃烈消毒水氣味的老阿姨,無數次試圖躲避她拿著噴壺在我新買的裙子上留下和她一樣的味道。小時候,我很挑食。因為不喜歡肥肉的油膩味道,每次吃紅燒肉都會先全部塞進嘴巴里,偷偷跑出來吐掉再回去。有一回,被正要去食堂吃飯的顧阿姨逮個正著。本以為這次她一定會記仇地跑去跟老師告狀,然后我一直維持的好孩子的形象就此倒塌。結果她卻把我帶到食堂分了一塊剔個肥肉的大排給我,告訴我小孩子不能挑食,這樣以后會長不高。后來,每天中午,我都會跑去跟顧阿姨一起吃飯。再后來,我們的飯局多了一個宋柯,
2.
宋柯是我幼兒園同班同學,全班女生心目中的男神。小時候,家長總是喜歡開玩笑問小孩子你最喜歡班里哪個女孩子之類的問題。很驕傲地,宋柯說了我的名字,顧青。因為我是奧特之母,他是奧特之父。我帶他去食堂吃飯,他陪我一起過家家。我還告訴他那是我們的秘密午餐,不然告訴別人,不然就會被老師批評。我和宋柯睡上下鋪,每天還不到午睡起床時間我們就會默契地醒來偷偷地玩石頭剪子布或者用被子當掩護模擬槍手玩到樂不可支。
當然,男神不會被我一個人獨占太久。很快,宋柯有了新伙伴,全班人氣最高的女生,蔣凈姝。事情開始于一次床位調整。新的一個學年,因為班主任懷孕待產,我們班換了一個新班主任。也不知道這個班主任是怎么想的,根據身高來分配床鋪,男生上鋪,女生下鋪。宋柯一直是班里最高的那幾個男生之一,而我,因為巨大的身高差成功被分到了霍比特人區。剛開始幾天,宋柯和蔣凈姝并沒有什么交際。直到那天,全班組織玩老狼老狼幾點了,宋柯無意扯散了蔣凈姝的馬尾辮,害得蔣凈姝嚎啕大哭。宋柯害怕地伸手捂住蔣凈姝的嘴巴,被蔣凈姝狠狠咬了一口,疼得忍不住掉眼淚,卻不敢哭出聲來。我沖過去狠狠地打了蔣凈姝一下,她哭得更加厲害。宋柯答應幫蔣凈姝梳辮子,然后我就看著宋柯努力又笨拙地幫蔣凈姝扎馬尾,站在一邊著急地看不下去,一把抓過蔣凈姝的辮子,同樣笨拙,但是出于女生本能地給蔣凈姝扎了個碎發亂飛還偏到一邊的馬尾辮。然后我們一起夸蔣凈姝的辮子漂亮,然后蔣凈姝心滿意足地離去。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我那句敷衍的好看,在宋柯眼里是真的發自肺腑的好看。我帶宋柯去顧阿姨那里擦藥水,顧阿姨說傷口挺深的,說不定會留疤。宋柯卻問我,明天開始能不能讓蔣凈姝一起來吃中飯。我生氣地拒絕,宋柯疑惑地問我為什么,我說不出所以然來,反正就是不可以。
第二天,宋柯也沒有和我一起去食堂吃飯,而是和蔣凈姝坐在一起把碗里的紅燒肉一塊一塊放到她的碗里。那天中午,我把頭埋進被子里無聲地大哭了一場,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明明幫他給蔣凈姝綁馬尾的是我,帶他去食堂吃飯的也是我,而蔣凈姝咬了他一口,卻讓他念念不忘。
現在再看到這些照片,我明白了。純情總是萬般相似,套路卻各有不同。我們記得的那個人的好,不是怎樣的好,而是那個人。我只是宋柯童年里的成長快樂,好吃又營養,但總有揮手告別的日子。而蔣凈姝是那道咬痕,留在他顯而易見的地方,揮之不去,永久留念。
3.
幼兒園畢業,我和宋柯進入不同的小學,從此以后的人生軌跡也就漸漸遠離。可這座城市就是這么小,用我們初中教導主任的話來說,這個城市小到你早戀到哪里約會都會被熟人撞到。以至于我的初中同學,高中同學里一直有和宋柯認識的同學,而像他這樣的人始終是過去學校回憶里不可抹去的部分。所以他的消息,一直斷斷續續地傳到我耳里。他和蔣凈姝進入了同一所小學,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他們的名字被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帶著各種各樣的信息一起匯入我耳里。
這座城市大得可怕,我們分離了,就再也沒有遇到過。我慢慢習慣接受有關他們的一切粉紅,也像其他女生一樣默默接受郎才就該配女貌。
大學,我選擇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重新開始,欣然接受時間和地域對我的改變,也努力地去嘗試變得更加優秀。我始終相信,只要我總夠優秀,我期望的一切都會向我奔來。大學畢業,我加入浩浩蕩蕩的應屆畢業生大潮,開始無休止的競爭、工作。頭腦風暴到天昏地暗,披頭散發,毛孔粗大,努力把自己熬成了一個身披金甲圣衣,腳踩風火輪的圣斗士。我漸漸發現,當自己變得優秀之后,自己就能給自己最好的,不再需要別人,可以省去很多麻煩。
追悼會結束,我用手捂著臉,努力遮住哭花的妝,低頭快步離開。在殯儀館門口,我看到了圍在人群里寒暄的宋柯。我一眼就能認出他來,盡管他的容貌已經看不到任何當年的樣子。他變黑了,也變得更加強壯,但依舊高而挺拔。
“顧青!”像宋柯和蔣凈姝一樣有奇妙緣分的和我一路同班的小芝招呼我過去。
宋柯循聲抬頭看過來,我把頭低得更低,快步繞過他們離開。
4.
“顧青!”停車場里,低沉的男聲清晰而明朗。
我知道自己躲不過去了,迅速從包里掏出紙巾和鏡子整理儀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沒有那么糟糕,然后鎮定地轉身。
“我是宋柯,你還記得嗎?”宋柯尷尬地笑了笑。
“記得。好久不見啊。”我自然地回答。
“是啊,好久不見。你有空嗎?要不我們晚上一起吃個飯?”宋柯有些遲疑,仿佛害怕我的拒絕。
“我……”我本能地拒絕。無法不尷尬的人,就不要再牽連,我告訴自己。
“老同學一場,別不給面子啊!晚上8點,我把地址發你手機里,不見不散。”宋柯說完準備瀟灑地轉身離開,突然想到什么又轉回來,“我還不知道你手機號,你手機給我下吧。”
我像個木偶一樣待在原地,仍宋柯支配,不自覺地從包里掏出手機,遞給宋柯。宋柯在我手機里撥了自己的號碼,然后撥通了電話,結束通話,還給我:“八點啊!別遲到!”然后轉身離開。
我握著手機,看著屏幕里顯示的陌生號碼,不知所措。
晚上八點,我換一身漂亮的裙子,畫個精致的妝,準時出現在和宋柯約定的餐廳,我并不是只學會賺錢和競爭。
宋柯換了套休閑的西服,親近而有風度。
簡單的點餐結束,我們陷入無言的尷尬。
“你結婚了嗎?”宋柯首先打破尷尬,這個問題卻讓我猝不及防。
我猛然抬起頭,正好撞上他的眼睛。我慌亂地喝了口水,眼睛看向窗外:“還沒有。”
“那你也算大齡剩女了……”宋柯笑笑,也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怎么?你現在在婚介所工作嗎?怎么一口大媽腔調。”我開玩笑地笑笑,努力讓我們之間的氣氛不那么尷尬。
“不是不是,就是我們有些女同學的孩子都好幾歲了……”
原來,這只是寒暄的另一種形式。大概我真的太久不接觸這些舊人事,差點以為他是真的關心我的感情狀況。
“那你呢?我聽說你和蔣凈姝在一起,怎么樣?結婚了嗎?”我盯著宋柯左手的無名指,沒有戒指,也沒有任何戒指戴過的痕跡,可我還是想這么問。
“沒有,你聽誰胡說的。我們就是一直都是同班同學,然后老同學互相照顧罷了,她結婚了,在美國,所以這次沒回來。”宋柯用手慢慢轉著手里的玻璃杯,滿不在乎地解釋。
“哦,這樣啊。”聽到這樣的解釋,我突然有些安心。不管宋柯說他們沒有在一起過是真是假都沒有關系,我只在意結果,他們沒有在一起。
我們再次陷入無語的尷尬,所幸服務員開始上菜。
“菲力牛排。”女服務員把牛排遞到我面前。
在服務員說話的同時,我分明聽到宋柯說了什么,我不愿意承認自己聽到的話。
“我要結婚了……”
“你剛剛說什么?”我切了一塊牛肉塞進嘴里,自然地抬頭看著宋柯。
“我可能快要結婚了……”宋柯喝了一口氣泡水,意味深長地點點頭。
“哦?是嗎?什么時候……恭喜你啊!”我端起玻璃杯優雅地喝了口氣泡水,神情泰然。
“還不確定……我還沒求婚呢。不過我想,應該可以吧。”宋柯低下頭去切牛排,我卻恍惚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失望。明明沒有喝酒,我怎么就醉了。
“對方什么情況啊?”我一邊切牛排,一邊問。我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鎮定,刀卻偏偏越來越鈍,半天切下來一塊,塞進嘴里,滿嘴苦味。
“我們在網上認識的,還挺可愛的……”
“網戀?宋柯你多大了?你們見過嗎?哪兒人啊?多大了?什么工作啊?”我撲哧一口噴出來。
“還沒見過,我也不是很清楚啊……我在網上填的資料也都是假的,她的是真是假也就不得而知了,不過這也沒什么重要。”
“那你要跟人家結婚?你怎么這么單純啊!”我喝了氣泡水,覺得這件事荒唐極了。
“反正就是聊得挺好的唄。我們認識很多年了,如果是騙子,那么多年沒得手,早放棄了吧。反正就覺得,她應該是個好姑娘。”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宋柯,你真天真。”
“那你呢?還不考慮考慮嗎?”宋柯停下手中的刀,抬頭看著我。
“我?我有啊……也有個聊得好的人。”我心虛地撒了個謊。
5.
事實上,我確實也有一個聊得很好的網友,用一個誰也不知道的賬號和一個叫Alex的男人。就像《查令十字街84號》里的海倫和弗蘭克。我告訴了他我和宋柯所有的故事,他也告訴我他像我一樣喜歡一個人喜歡了很久很久,為了維護她不被老師批評去討好其他女生;偷偷地去收集一切與她有關的消息,手機里一直存著她的號碼卻不敢發一條信息。曾經我也羨慕過那個女人,她真幸福。
只是我不像宋柯,我分的很清楚。他只是個陌生人,因為是陌生人,我才能肆無忌憚地跟他談論我的過去,現在,并且展望我的將來。我們總是愿意把最私密的話講給最陌生的人聽,因為他與你的世界相互疏離,你不需要擔心你的口孽會帶來什么滔天巨禍,也不需要在意你的細思溫情會變成他人口里的笑柄。就像海倫和弗蘭克,即使生命的最后,也不會相見一面。
“那為了慶祝我們都即將擺脫單身,去喝一杯吧。”宋柯點點頭,說著就抓著我的手腕往外走,根本沒有給我反應的機會。
我和宋柯坐在酒吧的吧臺前,他饒有興致地一杯接著一杯,我坐在一旁看著他發自內心的喜悅,止不住心底一片悲涼。我失去了宋柯,我徹底地失去他了。不是因為蔣凈姝,而是一個連真實姓名都不得而知的女人。我開始腦補那個女人和宋柯過往的交談。她一定是個很有內涵的姑娘,他們一定有很多相似的興趣。她一定是個有品位的女人,她也懂得精致的妝發和時尚。她一定是個很幸福的女人,因為她那么輕易地就得到了宋柯,即使她是那么虛無縹緲的,也讓他欣喜至此。我真嫉妒她。
“顧青,她特別像一個人!”宋柯搖晃著手中的酒杯,已經開始神志不清。
“誰?”他說他沒有和蔣凈姝在一起過,卻在她結婚之后就急著結婚,而那個女人偏偏像極了另一個人。這一切的自然聯系讓我不自覺地后背僵硬,四肢冰涼。
宋柯笑笑,趴倒在吧臺上,沒有說話。
我幫宋柯叫了個代駕,在我努力把他塞進車里的時候,他還在胡言亂語。
原來,這世上幸福的女人不少,只是不是我而已。
我沒有叫車,獨自走在這個熟悉的城市的街頭,迎面而來的陌生感讓我孤獨得害怕。借著酒精麻痹后發熱的溫度,夜晚的風顯得更加兇猛而凜冽,即使是在夏天,也給人不可生還的壓迫感。我快步向前,想要快些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回到酒店,已經是凌晨,打開電腦,沒有Alex的信息。我沒有洗漱,直接癱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我又漸漸蘇醒。意識開始一點點恢復,還沒卸妝,我立刻清醒地坐了起來,揉了兩下頭,趔趄地向衛生間走去。
我熟練地拿皮筋扎起頭發,洗了個手,摘下隱形眼鏡,擠了點卸妝乳在臉上慢慢推開,再用清水沖掉,拿毛巾捂了捂臉。我靜靜地看著鏡子里面的那個人,眼里布滿了血絲,兩個大大的黑眼圈,毛孔粗大,我活成了什么鬼樣子。
我拿了張面膜敷在臉上,繼續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可是意識卻越來越清醒。我拿手機看了看時間5:30.
我失眠了。
我打開電腦,準備給Alex發信息。卻看到Alex給我的留言:今天,我本來想跟你表白的。
看到這一句,我就想要迅速把Alex拉黑。
可接下來的話,讓我腦海一片空白。
可是我遇見她了,就是我跟你講的那個很像你的那個人。很抱歉,我想我們不應該再這樣聊天了。她好像已經有了鐘意的對象,所以我不能再猶豫。很抱歉,一直以來都以虛假的身份跟你進行交流,和你交談很開心。希望我能成功,也希望你能勇敢地告訴那個人你的心意。真心地祝愿你幸福。宋柯。
我躺在床上徹底失去思考能力。那個人是我嗎?我該怎么做呢?原來那么多年,我都自作聰明地用最虛偽的自己向一個熟悉的、懷念的人吐露著自己的真實。我摸了摸酒店雪白的床單,擔心一切只是一個夢,心里害怕得緊。
我摸索到手機,打開來,看到宋柯發來的短信:
失眠,很想你。
我愛你,很久了。
我瞪大眼睛一遍一遍讀這幾個字,害怕產生什么歧義。
我回復:感謝你,Alex.
我們總怪時間太過倉促,讓我們遺憾,慌張,猝不及防地改變自己的意志和方向。所幸,害怕時光,回憶才顯得更加深刻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