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A每天早上七點半起床,用半個小時洗漱,然后八點去公交車站等車。
車來了,每個人都像精子一樣拼命擠進公車那顆卵子,生怕誤了投胎的時間。
路上都是人,車站也是人,車里擠滿人。
車廂中流動著晨光蒸騰的汗酸味,和蔥油餅肉包油條豆漿醬油的香味夾雜在一起。
小A認為這是生活正常的味道。
公司樓下大堂,有一只無形的手像包餃子一樣把人塞進電梯,每個餃子都包得很扎實。
八點五十分左右來到公司門口打卡。
和領導開會,和客戶吵架,和同事聊會兒八卦,對著電腦做方案,對著手機刷朋友圈。
十二點到樓下的快餐店吃午飯,排隊,點餐,付款,和陌生人一起擠在飯桌上吃著沒有豬肉味的豬肉沒有生菜味的生菜沒有米飯味的米飯。
下午繼續和領導開會,和客戶吵架,和同事聊會兒八卦,對著電腦做方案,對著手機刷朋友圈。
他和同事聊起領導的八卦張嘴笑的很開心,但他心里沒有笑。
下午六點整打卡離開公司趕到公交車站,繼續像精子一樣擠上公交車回家。
人,都是人。
日,復一日。
有一天小A下班,他下車后走在人群川流不息的人行天橋,突然停了下來,一動不動。人群不時擦碰到他的肩膀,但他并沒有繼續往前走的意思。
我看著他。
他緩緩抬起頭,沿著我注視他的方向,對著我說:喂,你為什么叫我“小A”,為什么我沒有一個正式的名字?
我說: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所以就隨便叫你“小A”。
他說:靠,你是作者,名字都是你起的啊!
我說:事實上,在這篇小說里,我看不到幾個有名字的人。
他說:什么意思?
我說:我看到大部分的人的名字是——小B、小C、小D、大Z……之類的。
他說:你個三流作者,你的小說里都是這種沒個性只是符號的人嗎?但我不是啊,你要給我起個名字啊!
我說:你不是?你和其他人有什么區別?
他說:怎么沒區別?!我有七情六欲,我有情感有想法,我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
我指著一個剛剛和他擦肩而過、穿著淺藍色襯衫黑色西褲黑色皮鞋一身正裝、提著一個深褐色手提包的男人說:看到這個和你穿的差不多的人嗎?他也有七情六欲,也有情感和想法,你和他有什么區別?
他說:區別太大了!他過去的家庭和我不一樣,他認識的人和我不一樣,他的經歷和我不一樣!
我說:你那種類型的家庭、認識那些類型的人,還有那些類型的經歷,和那些小B、小C們有什么本質區別,說到底你還是在中國這個環境里。
他說:呵呵,環境是在中國,但我會上網啊!我會翻墻,能看到和別人不一樣的東西,我的思想觀點和那些被洗腦的人不一樣!
我說:你公司的小F和小J也會翻墻,他們也有不一樣的思想,你又特別在哪里?
他說:他們的審美品位很LOW啊,怎么可以把我和他們比!你別看我的身上的這身衣服很普通,都是有牌子的,是一種正式之中有點休閑和特別的款,你可能不理解這種風格。
我說:你看橋下那個灰色衣服的人,我就叫他大K吧,他也喜歡你這種風格,你和他有什么區別?所謂風格,就是一類人喜歡的東西,說到底,你還是歸于那一類,并非獨特。
他開始沉默,眼光移到天橋上剛下班的滾滾人流,還有橋下密密麻麻川流不息的車燈光影。
我看著他,繼續說:你也許還想說,你喜歡哆啦A夢、喜歡騎單車、喜歡小動物、喜歡養植物,你現在應該也明白,這些無非都是那些共性的集合,你以為自己整個人是獨特的,但拆開來看每個部分都和其他人一樣,你逃不開你生活的這個世界在你身上鑄造的東西。所以你有一個正式的名字和隨便叫做“小A”并沒有什么區別。
他終于開口說:可是,我感到很孤獨,我覺得自己每天活的如行尸走肉一般,這個城市太大而我太小,人們追逐名利——是的,連追求的東西都一樣——能交心的人不多,我真的很孤獨。我知道你會說,其他人也會孤獨,可是,在那一刻,我內心深處真的覺得自己不一樣啊。
我被觸動了一下。
我說:總之,我起不了名字,我只能看見它。你的名字,需要你自己去找。
小A正準備張口對我說話,突然背后被一個粗壯的男人狠狠推了一把,差點摔倒,一個粗獷的聲音傳來:你個傻逼站著干嘛!沒看到這么多人啊!操!
一股怒火沖到小A頭上,燒的他滿臉通紅。他回頭看見那個人一身黑色,上身一件無袖圓領運動背心,下身一條運動短褲,身上肌肉飽漲,像一個健身教練。按照以往的套路,小A會條件反射似得覺得自己錯了道歉走人。可是這個時候,他不知哪里來的勇氣攥緊拳頭朝那個男人臉上揮去。男人用右手抓住了小A的拳頭并朝天橋欄桿的方向大力一甩,小A的身體失去重心沖向欄桿,然后掉下了滾滾車流之中……
他首先是感覺到了自己的心跳,撲通撲通,溫和而有力,像一口噴薄著生命力量的泉眼,這股力量經由血管流向身體內臟,流到他的雙腳,流到雙手;他想動一下,可是發現四肢不聽使喚,只有右手食指能動,他感覺到了指尖和棉布床單摩擦產生的一股酥軟;空氣在流動,擦過他臉上的細毛,輕輕的,軟軟的,帶著點絲微的水汽,浸入肌膚。某種醫療儀器運作的滴滴聲在耳邊逐漸清晰。
他醒了,一睜開眼就看到了我。
都是你安排的吧?他說。
我微微一笑。
他:我明白了很多事情。
我:說來聽聽。
他:名字并不重要。
我:為什么?
他:在將死的時候,我感受到我,那個天然內在的我。我知道,我存在著。別人怎么稱呼我不重要。
我感受著他獨特的心跳。
他:不過,我還是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我:你說。
他:我叫引誠,我還準備寫一篇小說。
我:什么小說?
他:名字叫做《小A》。
我:小樣兒,你知道的太多了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