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社陸陸續(xù)續(xù)改了制,事業(yè)單位改成了企業(yè)。它們像是被推進了大海的小船,戰(zhàn)戰(zhàn)兢兢前行,只求別遇上大風大浪。
轉(zhuǎn)制一開始,國家給出一堆獎勵條件,鼓勵轉(zhuǎn)制,可基本上所有出版社都不情不愿,一拖再拖。事業(yè)單位多舒服,有皇糧,有保障。可小A在的那家出版社卻第一個舉了手,成了改制第一家,成了改制的標兵。一些社科類出版社瞪大了眼,想著一個科技社也有這等魄力,敢主動要求在市場大浪里摸爬輪打,水深水淺,浪有多大,哪是岸上人知道的。
1.
小A進出版社前,她那個出版社已經(jīng)改制完成,發(fā)票上原來寫的“出版社”變成了“出版有限公司”,應(yīng)著市場的景,還開了三個新版塊,計算機、少兒、建筑,都是造航母、多元發(fā)展的舉動。那會兒全國出版社都在造船出海,上到國字頭大社,下到地方社大學社,都在造大船,大到可以抵抗風浪,都在造高船,高到可以平穩(wěn)前行。
開辟新版塊,沒個幾年砸錢投入,看不出名堂,站不住腳跟,出版社老社長一手建起了三大板塊,老主任當年在社里橫行霸道,也都是老社長給撐的腰。
小A是在建筑版塊大發(fā)展時進來的,可沒幾年,老主任出事了,計算機、少兒部門主任也相繼出了事,都和腐敗有關(guān),都和不正當經(jīng)營掛鉤。
小A進出版社的第五年,出版集團正式重組,成了一搜大巨輪,勢在環(huán)球航行。而老社長因老主任和幾個他扶持的主任連三出事,最終受到了牽連,在傳媒集團重組中,老社長一直被抨擊。說攤大餅的板塊擴展只見付出不見回報,不如集中精力做好主營專業(yè)。就這樣,計算機板塊關(guān)了,少兒板塊剝離后成了獨立公司,小A所在的建筑部門風雨飄搖,40個人砍掉了2/3。
很快,上面空投來了個新老總,老社長只落得個書記職務(wù),沒有了實權(quán)。新老總以前是部級領(lǐng)導的秘書,他不了解出版,覺得報紙、雜志、網(wǎng)絡(luò)短平快,看得見成效,而圖書出版,周期長,精品書三五年也不見得出得來,到時候自己在不在這都說不定。
報紙、雜志、圖書、網(wǎng)絡(luò),幾個板塊就像幾個孩子,新老總寵愛的是聽話的、會說的,給他掙面子的,讓他給他的領(lǐng)導臉上貼金的。而踏實肯干卻嘴拙的圖書,成了干活時少不了,表揚時靠后站的孩子。
新領(lǐng)導以工會為名,辦了一個總經(jīng)理聯(lián)絡(luò)員會,想聽聽大家的聲音,給大家謀點福利。報紙、雜志、圖書、網(wǎng)絡(luò)、影視,每個部門派個代表,小A是圖書部門中的一個。報紙部門聯(lián)絡(luò)員反映說“安一部電梯,上下班人多電梯上不去。”雜志部門說,“裝個吸煙室。”網(wǎng)絡(luò)部門說,“衛(wèi)生間建議安隔板,上廁所時手機容易掉廁所。”大家聽了哈哈一笑,領(lǐng)導弄的哭笑不得,但是笑的。到了圖書部門反映情況,“選題程序太復雜,編輯考核任務(wù)太重,樣書管理制度漏洞多”。領(lǐng)導聽了臉拉長了,這不是說領(lǐng)導工作沒做好嘛。沒過幾天,總經(jīng)理辦公室主任過來說,“以后別亂提意見,提意見也得先申請。”顯然,領(lǐng)導想聽的意見是小問題,是能解決不能解決的不著調(diào)問題,可圖書板塊沒事就說工作,說痛點,讓領(lǐng)導不愛聽的,難怪領(lǐng)導不待見。
那幾年,社會盛行“年會風”,每到年底,各單位各企業(yè)不惜重金打造年會,排節(jié)目、租服裝、請老師,提前一兩個月便開始籌備,個個拿出來都是臺小春晚。小A所在的系統(tǒng),年會和職工代表大會放在一起,每年的會場都選在國家會議中心,規(guī)格霸氣足以說明500強老大的位置。各省節(jié)目精挑細選,最終選出一個,才敢登上國家會議中心的舞臺,海外軍團也有助陣,200萬人的大系統(tǒng),僅從年會就足以PK掉其他企業(yè)。
小A所在的傳媒集團,重組整合后的第一次亮相,是從年會開場節(jié)目大型詩朗誦開始的,為此傳媒集團不惜重金,請來了兩位國家大腕級的演員為師朗誦撐臺,還請到了一位上海電視臺前導演來排練,提前兩個月便開始了排練。教聲樂、教識譜,40多人湊成了詩朗誦+大合唱的“背景墻”。小A是背景墻中的一員,兩個多月的訓練,讓她在節(jié)目結(jié)束后再聽到合唱的音樂,腦中還會有畫面浮現(xiàn),想到導演常說的一句話,“唱歌,要有畫面感”。
“日復一日,我們風雨兼程;年復一年,我們砥礪前行。”大合唱+詩朗誦成功落幕,從系統(tǒng)到集團好評一片,慶功宴設(shè)在一個1000平米的大宴會廳,集團新老總現(xiàn)場致謝,這節(jié)目要氣勢有氣勢,要水平有水平,讓他在他的領(lǐng)導面前掙足了面子。
2.
小A進出版社的第六年,出版行業(yè)仍就低迷,一批原來紅火的書店經(jīng)營困難,各省圖書館書城減少了圖書擺放的面積,開始賣玉器、賣文化產(chǎn)品、賣電器,越來越像大賣場。傳統(tǒng)紙媒仍在萎縮,報紙從天天看變成了免費給都懶得拿;雜志過了期就搓堆賣;圖書一邊是上品種上規(guī)模,一邊是再便宜的書都有人嫌貴,圖書從神圣的高門檻,變成了什么人都能出,花點錢就能出。
小A打過交道的作者不少,有問來問去,看上去顧慮很多的;有滿口答應(yīng),說起書稿滔滔不絕的。見的作者多了,小A聊上幾句話,便能對作者看出個一二。那些顧慮很多,一開始問這問那的,到后面可能是內(nèi)心有數(shù),能出成果的;那些話說得大,一開始就滿口答應(yīng)的,到后面常是是寫不下去,三拖兩拖就沒影了的。
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小A想想幾年下來,不說閱人無數(shù),形形色色的也見了不少。都是老師,都是知識分子,可有人做成了面子,有人當成了里子。
“是出版社嗎?我是王博士。”王博士說。
“是出版社,您是?”小A說。
“我是王博士。”王博士又說。
不管怎么問,王博士始終稱自己是博士,小A納了悶,首次聯(lián)系不報姓名,博士也成了稱呼。這天下多少人姓王,多少人是博士,組合在一起,又會是哪位?
一般作者問稿費,都是點到為止,小A知道了意思,自然會去結(jié),有時一忙忘了哪本,她也會和作者解釋一下,一般人也都不會計較。但小A也碰到過電話討伐稿費的,接電話像是接開炸鍋,里面噼里啪啦便炸了起來。
“你們出版社有沒有誠信啊?稿費現(xiàn)在還沒結(jié),誰都找不到,你們是不是要關(guān)門了?”電話里一個作者咆哮著。
“不好意思啊老師,出版社最近有調(diào)整,后面我來負責。”小A說。
“我這稿費都拖了1年半了,從沒見過你們這樣的出版社!”咆哮男繼續(xù)說。
“不好意思啊,后面我會加快給您弄。”小A說。
“你們社長電話多少,我要找你們社長!我要找你們社長!”咆哮男火藥味沒有減,反倒更厲害了。
“不好意思老師,您別生氣,我來核實下,后面很快給您處理。”小A說。
“你們電社長電話多少?我要找社長!”
“我沒有社長電話,我只有主任電話,不管您找誰,這事最后也是我來做。”小A這次沒有說對不起,聲音緩和但又堅定,說起話來字字清晰,尤其把“這事一定我來做”拖長了半拍。
這年頭,步子匆匆壓力大,原本儒雅的知識分子,也會對著話筒大喊大叫。小A的一句“這事我來做”,正中咆哮男的穴位,讓他在電話那邊沒了聲音,掛了電話。小A憤憤放了電話,剛放下,電話又響了,小A接起了電話,用著一副慣例的語氣。
“您好”小A說。
“小A,不好意思,我剛才態(tài)度不太好,我向你道歉。”咆哮男電話又來了。
這次態(tài)度溫和了,語調(diào)也緩和了很多。咆哮男不助道歉,解釋剛才自己的失禮,態(tài)度一下子從暴風驟雨變成了晴空萬里,可能他只是想找個出口,宣泄下情緒,也可能想想小A的話也有些道理。
3.
出版是個持續(xù)活,以前的同事是走了,可作者還得維護,掃尾工作還得做。以前隔壁同事認識一個H省的作者,渾身上下一身膘肉,臉頰上的肉也是橫著長的,不多的頭發(fā)在高高的發(fā)髻線上服服帖帖,油光蹭亮。雖不是自己的作者,可小A以前就對他的樣子印象深刻,一個滿臉橫肉、又高又壯,看上去完全不像個教授的教授。這種深刻是從一本畫冊來的,而畫冊又是從一套教材來的。
滿臉橫肉早年幫隔壁同事組織過一套教材,仗著他是H省藝術(shù)設(shè)計專業(yè)高職教指委主任,答應(yīng)隔壁同事要幫她編一套教材。教材編寫會是在H省省會開的,女主任代表出版社說了些對教材的期望,滿臉橫肉說了說主編選擇的標準,還有當主編的條件,最后又說了出書對評職稱的重要,本來預(yù)計兩個小時,速度快得不到1小時就結(jié)束了。本來定的12點開飯,硬是提前了一個小時,11點大家就到了飯館。
“喝喝喝,大家喝到位啊。”滿臉橫肉說。
“大哥,教材用多少冊能當主編?”有人問。
“門檻不高,一年1000冊,一套書都可以選。”滿臉橫肉說。
“大哥,什么時候交稿?頁數(shù)要多少?“有人問。
“今年年底就交,100頁吧,是本書就行,用不著多。”滿臉橫肉說。
幾個問題上午開會時提到過,可感覺大家都沒聽到,到了飯桌才是會議開始。
聯(lián)絡(luò)感情靠飯桌,談個事情在酒桌。“編寫教材不是什么大事,吃好喝好,下個月弄出來沒問題,大家說是吧?”滿臉橫肉端著酒杯,一嘴酒氣和隔壁同事說著他們的酒杯風俗。
“來來來,都喝都喝,不就是編個教材嘛,兄弟感情是第一!”滿臉橫肉又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滿臉橫肉招呼著大家喝酒,一會工夫,10啤酒、3白酒見了底。隔壁同事傻了眼,一個教材編寫會,成了胡吃海喝的聚會,可有啥辦法,入鄉(xiāng)隨俗,搞定教材是關(guān)鍵。好在不大的飯館酒水可以自帶,隔壁同事忙到對面超市買酒水,又買了1箱啤酒、2瓶白酒。
喝到盡興,一幫老師又開始了猜拳化酒,剛才開會時大家都還是正襟危坐,一副教授學者的樣子,到了酒桌上,和街頭巷尾的小混混也沒啥區(qū)別。滿臉橫肉和前主任是老鄉(xiāng),在他們眼里,哥們義氣是第一,義氣靠酒來助長,義氣到了,啥都是小事。
現(xiàn)在的教授和民國時的不一樣,現(xiàn)在教授很像現(xiàn)在的和尚,只是個身份,這身份要不是有僧袍,有削發(fā)作標記,單聽他們打手機、談項目,還以為是跑業(yè)務(wù)、做營銷的。別看教授們名片上冠冕堂皇印著“教授”,一進校門像是穿了件外衣,套上了為人師表的外衣,有這件衣服在身,在學生面前要端著架子,拿著姿態(tài),可出了校門,外衣一脫,一身橫肉,原形畢露。
很快,酒喝到位了,教材也組織好了,不過滿臉橫肉可不是義務(wù)幫忙,他有條件,等出了教材要給他免費出本畫冊。當時社里對選題管的還沒那么嚴,基本都是前主任一人拍板,前主任與滿臉橫肉一樣混江湖,知道沒有白幫的忙,便一口答應(yīng)下來。就這樣,在一套教材很快出版后,隔壁同事把畫冊也出版了。
這本畫冊是滿臉橫肉的油畫作品集,16開橫向開本,畫的內(nèi)容是什么,看過的人可能很快就不記得了,但這并不妨礙對畫冊的記憶深刻,幾乎所有見過這本畫冊的同事在若干年后,在談到這本畫冊時都會不住感嘆,甚至覺得是對那個出版時代的諷刺,什么人都能出書,什么書都能出,形容那個時代也不為過。
幾年后讓大家記起的,不是畫冊上的畫工嫻熟,不是題材的新穎,是每個對頁上、每一幅作品旁,都配了一張滿臉橫肉的照片。有端著單反相機的側(cè)面照,有在花前的正面照,有低頭沉思的肖像照,有欣賞風景的室外照,每一幅都不同,每一幅有陶醉至極。快速一翻,竟有些動畫的效果。讓所有想起來的人,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當時看畫冊時的感覺,一開始是作嘔,后來是佩服,人丑還自戀,小A以前一直覺得自戀是女人的專屬詞,可后來才發(fā)現(xiàn),男的自戀起來才更極致。
在隔壁同事離職后,滿臉橫肉碰到書的問題就找小A了。他總是在大早上、大晚上給小A電話,一打電話就問稿費,好幾次還是酒后打的,說話呼呼嚕嚕,電話里似乎都沾上了酒氣,暈暈乎乎。其實小A早早就已經(jīng)給他結(jié)了,對這個大麻煩,小A恨不得早早甩開,早早撇清。小A一解釋,滿臉橫肉便“噢”的一聲掛了電話。有一段時間里,滿臉橫肉沒有再“騷擾”小A了,小A想著終于風平浪靜,滿臉橫肉要成為過去式了,直到有一天下班后,電話又響了。
“小A,現(xiàn)在好幾個出版社都來找我,想跟我合作。”滿臉橫肉說。
“那挺好的啊,您可以多比較下,有更多選擇。”小A說。
“可是,我,我還是想和你們出版社合作!”滿臉橫肉說。
“你們社是“國字頭”的,你們是大社,我比較了比較,還是你們靠譜。”
小A撲哧一聲,差點沒有笑出聲來。
4.
一般作者出書像是扒層皮,沒個幾年積累出不來,小A和作者聯(lián)系主要也就是在出書前后,之后便慢慢變淡,再聯(lián)系時總會說句,“好久不聯(lián)系了”。
在小A的作者里,有一位特別不同,小A在入職后的第二年認識了他,之后便一直聯(lián)系。和他的聯(lián)系不分波峰和波谷,一直都在勻速向前中,因為他一直在寫書,一直在出書,寫書出書,是他的最大樂趣。
這位作者是建筑界大牛姓朱,建筑界活躍的建筑師,旅日博士,名校教授。他還有個稱號“建筑哲人”,他經(jīng)常以此為樂。小A認識他是從河東獅吼早年策劃的選題“中國建筑師叢書”開始的。建筑哲人個子高大,衣服總是修身合體,將他多年來保持的好身材,盡展無余。一年到頭衣服總是黑色,偶爾搭配個亮色,比如明黃色的手表,過年時正紅色的圍巾,考究精致,設(shè)計感強,一看便不是大路貨。
建筑哲人聲音如鐘鼓般厚實深沉,像是男低音,低沉而有穿透力。遠看頭發(fā)啞白,根根豎立,蓬松厚密,倒扣的小碗形狀,極強的體量感,像頭頂一個白色體育館造型。近看一些灰黑色頭發(fā)穿插其中,像是挑染后的效果,極有設(shè)計感,配上一襲黑衣,高掛身材,時尚精煉,讓很多第一次見到建筑哲人照片的人都問,“他的頭發(fā)是不是染白的?”
“小A,圖注的字號有點大啊。”
“小A,標題離書口有點遠了啊。”
建筑哲人對書的版式、裝楨設(shè)計事無巨細,還經(jīng)常親自上手自己改,光是校稿就會看不下10遍,有時改動的只是一處圖片的距離,一處文字的反復。他不像其他作者,把出書當成一個成果展示,他把出書當成自己的作品,當成藝術(shù)作品。既然是藝術(shù)作品,那便得百般雕琢。
“小A,左邊改小1mm吧,右邊增大1mm吧,謝謝。”
“小A,第二張圖還是朝下移動1mm吧,謝謝。”
建筑哲人從來不顯麻煩,他鼻梁上架著副眼鏡,可心里卻那雙眼睛卻沒有半點遮擋,書稿上任何一個小問題,都逃不過他的心里的眼睛。他的眼里容不得半點沙子,從來不會說“差不多就行”,從來不怕麻煩,任何一個小問題,都要和小A討論上半天。這時常讓小A常覺得,建筑哲人要教學,要做設(shè)計,哪里來的這么多時間放在書稿上。
“小A,用什么紙啊?”建筑哲人說。
“純質(zhì)紙有紙樣嗎,給我拿個看看吧?謝謝。”建筑哲人說。
建筑哲人對每一個出版環(huán)節(jié)都跟蹤到點,真像打造一幅作品,不容半點馬虎。
“小A,等藍紙打樣稿出來了,寄給我看看啊。”建筑哲人又開始交代小A。一直到下廠前,建筑哲人改完了最后一處。書印出來了小A第一時間拿到了還沒有裝訂上的樣書,再最后檢查一遍。
編輯工作就是這樣,層層環(huán)扣,每個細節(jié)稍有不慎就會出錯,只要出錯,責任編輯便是第一責任人。每出一本書,編輯都覺如履薄冰,提心吊膽,可現(xiàn)在的出書速度、現(xiàn)在的書稿質(zhì)量,想挑出萬分之一的錯誤,就像出門坐飛機一樣,太容易了,而十年前,坐飛機簡直就是特權(quán),是階級的象征。建筑哲人之前改了好幾稿,反反復復有點亂,終于,書印出來后,小A發(fā)現(xiàn)了個問題,有10多頁頁眉忘了改,小A把出問題的一個印張重印了。
建筑哲人寫起書來語言有哲學的味道,再簡單的意思在他筆下,也變成了形而上的抽象主義,晦澀難懂。他要的就是這效果,用他的話說,“什么事情說明白,那就沒意思了”。
“二維平面圖本身具有讓人在意識中完成從平面世界到空間世界過度的功能。”
“空間、平面,是一種針對自己(或處于鏡像狀態(tài)的他者)的經(jīng)驗所進行的描述。”
建筑哲人每本書的文字并不多,可不多的文字,燒腦程度不亞于讀康德的三大理性主義批判,這讓小A每次審稿時都虐心崩潰。有次小A找了個英文翻譯,翻譯建筑哲人的文章,英文翻譯了一篇,死活不再往下譯了,說是看不懂,中文都不明白。
“這個,那個,這個東西,那個東西”建筑大牛還有一堆口頭語,讓小A每次改起稿子都會一頓刪,刪掉啰嗦,留下簡潔。還把一堆“的、的、的”也刪掉。
建筑哲人建了一個建筑藝術(shù)中心,學校里很重視,投資金投場地,科研經(jīng)費撥了很多,建筑哲人辦講座、辦展覽、出版書,好不熱鬧。高校的經(jīng)費申請愁,按著要求花出去也愁,建筑哲人讓小A先把錢領(lǐng)著,放在兜里心里踏實。
“小A,錢得趕快。”建筑哲人說。
“還得走流程呀,報選題,簽合同。”小A說。
“小A,錢先領(lǐng)回去,拿到手再說。”建筑哲人說。
“我們手續(xù)復雜,弄不了呀。”小A說。
“你們社還是不差錢。建筑行業(yè)官方出版社,上午我和他們說了,下午他們就拿著合同來了,直接把錢拿回去了。”建筑哲人說。
小A也著急,幾十萬的費用,要是一下子拿回來,那后面能做不少事。可社里制度死,干著急也沒用,她把事情匯報給了女主任。
“領(lǐng)導,朱老師的5個選題,您說?”小A說。
一提到建筑哲人朱老師,女主任就頭疼,先鋒性強,前衛(wèi)現(xiàn)代,不是大眾審美能接受得了,也不是她能接受了的。說是有經(jīng)費,可在她看,燙手的山芋,拿與不拿都是麻煩。
“朱老師的書都太個人化了。”女主任眉頭一皺。
“朱老師說,要是咱們不出,那就都給筑建出版社了。”小A說。
“愛給哪給哪,哪愿意出哪出吧。”女主任像被激怒了,露出了一臉鄙視。
“我要是你我就不給他出!真的,朱老師太自我了!”女主任說。
女主任以她幾十年的經(jīng)驗下了結(jié)論,堅定的聲音配著上挑的眉毛,自信的語氣一副站在正義制高點的樣子。
小A聽了心里不覺咯噔一下,這話女主任不是第一次說這話,聽了總讓人感覺心里不是滋味,好像在質(zhì)疑小A的判斷力,又像在標榜自己的公平正義。不過很快小A又覺這話從女主任的嘴里出來很正常,說到底,她們不是一類人。
大家喜歡用“好人”一詞來評價人。某某人很摳門,但人是好人;某某人狹隘了點,但人是好人。“好人”似乎成了給人定性的一個標準,小陋習、小毛病在一句“好人”前都不算什么了,像是美玉上的一點小瑕疵,最終也會“瑕不掩瑜”。
女主任是個好人,善良正直,勤勤懇懇,記憶力好得一屋子人都抵不過,敬業(yè)的那股勁一屋子的人都趕不上,對同事有著長輩一般的照顧,每當女主任有些話聽上去不舒服時,大家總是抱怨幾句后,跟上一句“主任人還是挺好的,是個好人”。
可什么東西一多,價值一樣打折,“好人”這詞也一樣,說多了,聽多了,耳朵一樣像長了繭子,讓人聽起來沒有感覺。從小到大,書本上說要做個好人,老師嘴里說要做個好人,可小A突然覺得這詞就像路邊的街景,再好的景色看多了一樣沒感覺。現(xiàn)在,她覺說一個人有個性,有特色,明顯比說她是好人評價要高。就像斯特拉斯堡的康德,就像脾氣古怪的畢加索,不說名人,就是隔壁鄰居家的張大媽,毛病一大堆,摳門計較,可在她的愛好廣場舞上卻大方得很。誰說廣場舞上不了臺面,張大媽就研究得有模有樣,還跳出了國門,這讓小A立馬對她刮目相看,覺得她美了很多,覺得她有些特點,而不只是一個“好人”。
小A覺得人以群分,最后分出來的不是“好人”,而是三觀,是對一件事的反應(yīng)。小A和女主任很多地方三觀是不同的,包括拋開上下級關(guān)系,對建筑哲人朱老師的看法。女主任覺得朱老師太自我陶醉,本本書都是自我欣賞的圖,文字沒多少。而小A眼里,朱老師是麻煩了些,是矯情了些,可是有思想,女主任眼里的自我,在她眼里則是與眾不同,是思想獨到,是中國知識分子最缺的。就憑這一點,再麻煩她也發(fā)發(fā)牢騷就過了。
“小A,用進口紙吧。”
“小A,得上好廠印,你們那個廠就是小手工作坊。”
“小A,我這本書絕對能大賣,絕對國際范兒,絕對棒!”
建筑哲人對寫書的熱情,如滔滔江水,延綿不絕,前幾年建筑哲人有科研費時,小A領(lǐng)導不要,現(xiàn)在建筑哲人一說要用好紙、好墨,小A就提到了錢。
“朱老師,現(xiàn)在紙也漲價了,墨也漲價了,什么都漲價!您再去化點緣哈。”小A說。
“當時有銀子給你們,你們不要,現(xiàn)在,真沒了。”建筑哲人說。
一說到當初,小A就覺戳到了傷疤,是呀,要是當年建筑哲人的50萬先入了兜,后面出啥不也有底氣,不致于現(xiàn)在,一想做好的事,就愁錢的事,一到下鍋就覺沒米。
每次和建筑哲人說書稿,說著說著就繞到了錢,建筑哲人的眼光高,品位高,他說自己想低也低不下來,想差都差不出來。高大上,哪一個不是錢堆的,就像產(chǎn)品,越是簡潔要求越高。同樣的款式,工藝好、材料好,做出來是北歐極簡風,工藝不好、材料不好,做出來是10元店的小商品。可好工藝、好材料,哪個不是錢做底。
“打住,打住,別說錢,一說就傷感情。”建筑哲人叫停,打住了車轱轆來回繞的話。
小A嘴上困難在喊,不過行動上對建筑哲人也要支持。這年頭,像他這么酷愛出書,自帶銀兩、自己排版、不要稿費的作者,小A快十年里只碰到了這一個。每想起這點,小A就覺說什么也得支持。
“雄獅崛起”出版計劃已經(jīng)到了結(jié)項的時候,李炮竹的宏偉藍圖在不配合的身體下,一本書也沒出來。李炮竹的身體在基金申請后的第二年便開始了罷工,一年住了三次院。早前安排的進度就這樣一二再、再而三地擱淺。小A不好意思老催,畢竟李炮竹年齡大了,又剛出院,可不催又不行,畢竟是國家的項目,拿了國家的錢,每到這會兒,小A真是后悔,悔在當年不知深淺,申請了項目。
小A和女主任沒辦法,想了一圈辦法,最后找了“建筑哲人”和他夫人來救場。建筑哲人買了10萬元的攝影裝備來照相,建筑哲人的夫人天天在圖書館查資料。項目就這樣一波三折,又撿了起來。
5.
小A進出版社7年了,7年放在婚姻里,到了癢一癢的時候,7年放在工作上,小A覺得癢得已經(jīng)麻木了。剛來的幾年,她和辦公室的幾個人斗,斗得其樂無窮,斗得不想收手。享受了幾年勝利成果后,她又覺沒了意思,關(guān)鍵是干了7年,也還是沒啥起色,還是一樣的編稿子,一樣的忙選題,一樣愁完今年的糧,又愁明年的糧。
這一年,出版業(yè)從持續(xù)已久的冬天進入了真正的三九嚴寒。實體門店又倒了一批,書店里賣玉器的、賣茶具的、賣文具的,把原本書的位置擠得又小了一塊。編輯們一手愁書賣不出去,一手愁沒有作者寫稿。小A還好,有一兩個像建筑哲人這種酷愛寫書的作者,她就不愁沒好書出。而小A同事,做建筑工程、機械電氣的,作者做著工程掙著錢,要不是為了憑職稱,得名氣,說啥也不去寫書。寫書現(xiàn)在是靠情懷,靠責任,而相比之下,學工科的遠沒有和藝術(shù)沾邊的有情懷。
河東獅吼又給女主任打電話想回出版社了,她轉(zhuǎn)了一圈,去過房地產(chǎn),開過美容院,賣過玉器,現(xiàn)在又想回出版社了,說都是寒冬,都是蕭條,那一行也不好做,那一行也沒見到金山。可出版社出去容易,回來早就沒了位置,河東獅吼回來過兩次看大家,回來時一臉的留戀,走時一臉的不舍。看到她,小A癢癢的心又放下了,出去就好嗎,轉(zhuǎn)行就好嗎,都是二八定律,干好的都是少數(shù)。看看河東獅吼,干什么都干不長,干不長就干不精,干不精就在哪都是打醬油,小A躁動的心又一次落下了,開始了踏踏實實跑選題,看稿子。她又想起了剛進出版社培訓時,出版前輩說的話:“做出版,越老越值錢,看誰耗得住。10年堅持做一件事,你是行家;20年做好一件事,你就是專家。”
小A一個人經(jīng)營建筑學、藝術(shù)設(shè)計板塊,要出高大上的書,這種書費時費力,叫好不叫座,但撐門面,一到評優(yōu)秀圖書,這種書都是評委的青睞。可也得出掙錢的書,教材教輔,工具類書。這種書看上去內(nèi)容平平,原創(chuàng)性也不強,但需求量大,接地氣,建筑哲人的書再好也是一本本零售,而教材征訂好的話常是一年就上千用量。
教材市場一直都是各出版社爭搶的肥肉。國字頭出版社打著“國家級大社,十二五、十三五規(guī)劃教材”的抬頭,地方出版社給老師返點、送東西,各顯高招。某大學出版社,動輒上百種教材,各省開教材編寫會,一開會召集一堆老師吃飯聯(lián)絡(luò)感情,還有各種抽獎,送羽絨被、送毛毯,場面不亞于銷售電器促銷會。
“我們學院要訂200本你們社《建筑節(jié)能技術(shù)》的書,返點是怎么返?”訂教材季某省老師打來電話問。
“返點?我們是國家級出版社,沒有返點,我們沒有這種出口。”小A說。
“不返點?不返點你們怎么賣教材?”某省老師說。
某省老師話說得理直氣壯,原本返點的潛規(guī)則竟然成了面碼標價的籌碼。200本書、每本書50元,粗略算下,就算是回扣也就幾百元,到不1000元。可就這老師都要得理直氣壯,一點沒有覺得不好意思。
“老師,我們是國家級社,真是沒有出口給您費用,給您點書行嗎?”小A說。
“給書,我要書干嘛?我沒時間看書。國家級出版社就不按市場規(guī)則來了?那,那算了,不訂你們的教材了。”某省老師說完嘭一聲掛了電話。
6.
同樣是第7年,“雄獅崛起”出版基金項目沒有結(jié)項的出版社,一起在出版總局開了個會。這之前不久,“出版總署”改成了“出版總局”,國家精簡機構(gòu)中又一個合并的機構(gòu),原來的廣電總局和新聞出版總署合并,改名為“”新聞出版與廣播電視總局”。
小A拿到會議通知去找女主任,出版基金的項目已經(jīng)成了她倆的一塊心病,一日不結(jié)項,病一日不能好。可這結(jié)項,哪里這么容易呢!李炮竹撂了擔子,好不容易才找到救火的人,好不容易出版了,可輸出的事情一點動靜都沒有,找了好幾家國外出版社都是石沉大海。小A一想這事就嗡嗡頭疼。女主任匯報給社里的總編,會議邀請上寫明要各出版社總編去,可挨批評的事總編說啥也不去,說白了就是讓女主任和小A自己去收拾自己惹來的麻煩。不過總編還指派了個出版管理部的領(lǐng)導,就這樣出版管理部領(lǐng)導、女主任、小A,三人一同去了出版總局。
出版總局在二環(huán)內(nèi)黃金地段,氣派的大樓十多層高。小A和女主任按開會時間到了總局,登記后便進了大樓,一進大廳小A上看下看掃了一圈,她知道,這是衙門,這是她當了編輯第一次來這出版的最高衙門,即便不是好事,而是挨批的批評會,是讓沒有借項的出版社一起來說說沒能結(jié)項的原因。
10米來高的大堂大氣豪華,處處大理石透著政府辦公樓的氣派,諾大的空間足夠做個展廳,可掃視一周,只是個大堂,沒有任何其他功能。小A和女主任上了電梯間,電梯間是普通電梯間的兩倍大,頂面不銹鋼貼面,四壁深色木紋貼著,材料無一是實打?qū)嵉暮昧稀?/p>
出了電梯間到了15層,門打開后是個過廳,寬敞明亮,小A和女主任掃了一圈,沒有看到指示標識,便順著一側(cè)朝前走,開闊的走廊,足有4米寬,小A第一次來出版總局,便感受到了衙門的不一樣。別看出版社待遇不高,清湯寡水,可這衙門高大氣派,一點不比銀行差。小A和女領(lǐng)導走到走廊的盡頭,又是個敞亮的大廳,又可以辦展覽,又是一樣閑置,看了一圈沒看到1505會議室的牌子,這才掉頭重回電梯間,在另一側(cè)的盡頭,進了會議室。
會議室里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坐滿了人,最前面是個橢圓形的會議桌,桌簽上寫著各出版社的名字。出版管理部領(lǐng)導負責版權(quán)輸出項目,又受總編之托,坐在了會議桌上,準備一會兒發(fā)言。小A和女主任做到了后面幾排類似于類似于劇場的小座位上。
“項目已開展5年,還有50多個沒結(jié)項。”對外宣傳處處長鎖著眉頭,會議一開始就直奔主題。
“走出去”辦公室主任列出了三個原因:一是不適合國外市場;二是翻譯工作難度大;二是出版社投入不夠,也就是重視度不夠。辦公室主任列出了一串數(shù)據(jù),又表揚了兩個“走出去”完成好的出版社,讓他們說說經(jīng)驗,兩個社長只是說了些套話,說都靠總局領(lǐng)導支持,都是政策好之類的。
“我們社的項目,800頁的篇幅,3000多處的史料,翻譯難度太大了。”做《中國青銅器》項目的代表發(fā)了言。
“我們社投入了很多經(jīng)費,人力上也是舉全社之力,但海外銷售渠道建設(shè)上難度很大,我們花了2年時間總算摸到了門。”做《京劇史話》的負責人說。
大概5分鐘后,輪到各出版社代表人說項目沒完成的原因,說困難,說下一步怎么辦。幾個社科大社先發(fā)了言,科技大社緊跟其后,說來說去都是圍繞辦公室主任分析的三點,都說書頁數(shù)怎么多,翻譯怎么難度大,出版社怎么高投,多叫著讓總局多支持。
“總局支持,經(jīng)費有限,只是補助,不是大包大攬,各個出版社該投入的就的投入!”辦公室主任聽了半天,把臉又朝下拉了拉,說話語氣又沉了些,言下之意,出版社重視度不夠。
“我們也社需要總局多支持,我們主要出中央文獻,十八大政府報告,人民代表大會報告,翻譯是由中央辦公廳,可總局支持的經(jīng)費少,我們每年在在印刷、宣傳上,都要花費大量經(jīng)費。這些都是只有投入,沒有產(chǎn)出的,社里已經(jīng)壓力很大。”出中央文獻的出版社也開始叫喚上。
“我們要在國外爭取更多聲音,要有中國的話語權(quán)。”代表又補充了一句。
小A在后排差點笑出來,她抿了抿嘴,強忍住沒笑,連“中央文獻”都成了中國聲音?!都開始要話語權(quán)?!
從總局出來,出版管理部領(lǐng)導、女主任、小A,并排走著,誰都沒有說話,各自想著各自的苦,快到地鐵口了,出版管理部領(lǐng)導突然開了口。
“你們這項目,當初還不報!要是影響到“大老板”那幾本書,那可就麻煩了!”出版管理部領(lǐng)導說時的口氣,像她是另外一個單位的局外人。
出版管理部領(lǐng)導口中的“大老板”說的是系統(tǒng)內(nèi)一把手,是小A她們傳媒集團花了重資正在輸出美國的項目,是傳媒集團老總準備向上面邀功的重點產(chǎn)品。
小A和女主任本來就郁悶的心里,又多了一塊霜。
“你們這項目估計比較難。”電話一個聲音說。
“我們那些輸出都不是真的。”電話那頭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女主任一個電話挨著一個電話打,問的都是對外處處長推薦的幾個人,都是“走出去”做得好的社。電話打了,材料發(fā)了,可一個個卻石沉大海。
“什么美國、新加坡,他們說的幾個版貿(mào)公司,都是中國人辦的,都是假輸出,都是對付國家的。”女主任說。
女主任終于從一個資深出版人那打聽到了“走出去”的內(nèi)幕。
“難怪在總局開會時,處長介紹“總出去”的排頭標兵唐社長就坐在我旁邊,我說向他請教,他表情一臉不自然,嘴上一直說“真不行,真不行”。“當時以為他是謙和客氣,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都是假的!”女主任臉上突然擰到了一塊。
小A在旁邊一臉茫然,心里想著,諾大的一盤大棋,走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只有她和女主任,是按規(guī)則出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