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路上
最深刻的一幕是什么?
與我是那個總送我遠去的背景。
群山上的白雪多少個晴朗的大晴天都沒有消融,仍是白茫茫的一片,凜冽的北風吹動枯枝發出嗚咽的聲音,馬路旁低矮的平房在黎明前的夜幕下好像在瑟瑟發抖,早晨的列車司機下車把行李放在后備箱的一小空都忍不住來回搓三四次手,幫旅客的行李放好之后動作迅速的鉆進車內,年久失修的車門非得很大力才能關上,寒冷透過車門的縫隙肆無忌憚的侵襲,坐在車里的人手緊緊插入口袋,裹緊了身上的棉衣,身體被凍得有些麻木,只等著人坐滿以后車走的時候司機會把暖氣開大一點。乘客陸陸續續坐滿了車子,七嘴八舌互相問候去縣城的事由,司機簡單整理了后備箱的行李,讓前面坐人的空間更大一點,最后到了駕駛位,回頭望我一眼:“路邊那是你奶奶吧,趕緊讓回去吧,凍得感冒了呀”。我朝著馬路邊的方向望一眼,路邊那個暗沉沉的身影,雙手裹在棉衣的袖子里,頭上的頭巾圍住了半邊臉,在冷風中一動不動望著這邊,仿佛一座雕像,我下了車,跑到她身邊,“奶奶,你趕緊回去吧,凍得感冒了呀”,“你走了我就回去了,你趕緊上車去哇,冷的”,“你趕緊回去哇,不用看,我再有兩個星期就回來了”,“哦,趕端午之前能回來一趟哇,路上慢些”。
那是零幾年的冬天,我出門念書,風雨無阻每次出門的時候總是奶奶看著我走。每次走時,她總會念念叨叨,唉,人家要出去上學考大學了,哪還能一直和你作伴呢。
村里的公共菜園子
記不清是幾歲了,自從八歲母親走了以后,我就和奶奶一起睡,和她一起守著一個偌大的院子。爺爺在奶奶四十幾歲的時候就走了,留著奶奶一個人,一段時間她覺得黑夜里院子里有動靜,悶的不行,非得找個人作伴一起睡,一開始我極不情愿,倒不是因為怕什么子虛烏有的鬼怪,奶奶住的房子沒有電視,后來慢慢地就一直和她睡。
看著是我陪她,其實是兩人相依為命。八歲母親出走,父親當時在附近的煤礦上班,經常早出晚歸,我和弟弟的飲食起居都交給了這位年邁的老人。老實說,她做的并不好。飯里經常吃出其他東西,味道更談不上,老是缺鹽少油。小時候,我四姑媽老問我,你奶奶做飯做的那么臟,你能吃下去嗎。我答,親了不嫌了。要說能按點讓我們吃上飯也是功勞啊,真是太天真了。
我姑媽經常說奶奶的腿上簡直像是安上了滑輪,每天一醒來就不停地四處跑,在我眼里奶奶的腿根本不是滑輪,是風火輪。初春的早上,整個村莊還在睡夢中,只有偶爾幾個村民起來送牛到草地吃草,而我的奶奶已經風風火火的出門了。菜園子里的頭茬韭菜還冒著初晨的露水,此刻已經在奶奶的咯吱窩里夾著,她先是到村頭的王太婆家里和她嘮會磕,放一把韭菜,走時不忘囑咐王婆子,自己一個人也不要忘記好好吃上飯呀,人老了全靠吃啦,做個拌湯切上些韭菜可好了,明天我給你送點豆角來,你做燜面哇。路邊的李大嬸看到綠油油的韭菜,隨口說,給我點吧,我包點韭菜雞蛋餃子吃。奶奶她總是順手把懷里的韭菜都給人家還順便問人家還夠不夠,不夠了再去園子里摘點。還在被窩里迷迷糊糊的我問她怎么老去給別人送,她總是說王太婆老了自己不能種,兒女又不在身邊,多可憐呀,我說那有手有腳的李大嬸你干嘛給人家,她說她沒種嘛,鄰里之間就是你有的給別人,別人才會給你嗎。但是那些年我見她走進走出的給別人送東西,很少見拿回什么。倒是因為早上四處跑著送東西,早飯總是很遲才能做好,總是快等我們放學了她才慌慌張張地隨便做點將就,家里人總埋怨,可她從來也不在意。院子里一畝地大的菜園子總是種滿了葫蘆、豆角、蘿卜、韭菜、黃瓜、生菜……家里人吃不了多少,一園子的菜大部分都送了村里的人,是村里貨真價實的公共菜園子。
種那些菜并不容易,生長的時候,需要每天澆水,奶奶就早早起來手里拿一個水壺,從河邊提水澆在地里,一遍又一遍,烈日下除草,施肥無一不辛苦,干累了她就坐在田壟邊上歇一會,一天又一天。
倚窗的剪影
夏天,在北方帶有絢麗而又濃情蜜意的色彩,遠去了春天的陰雨綿綿,冬天的寒風肆虐,秋風的蕭瑟。莊家都已經下地,還要經過漫長的除草和施肥,才能等到豐厚的秋收,漫山是一片碧綠,小孩子們也開始了一年最歡樂的暑假時光。勤勞的奶奶跟著二大爺在地里每天忙個不停,早上早早做好一天的飯放在鍋里,等我們餓了自己去鍋里乘著吃。每天看看奶奶扛著鋤頭著急出門的樣子,只盼望著下雨,下雨了,奶奶就不用出門可以陪我和弟弟一整天,什么都不用做,鍋里浸著專門熬紅稀飯的蓮豆,灶里的火不息,加一根粗柴不用管可以燒很久,是正好熬粥的小火,等蓮豆煮到開花,放小米,紅棗慢慢地煮,等到快熟的時候放冰糖,空氣中散發著食物甜蜜的味道,等粥煮好的空檔,奶奶戴著老花鏡,在炕上一針一線縫著我和弟弟冬天的棉衣棉褲,我和弟弟在炕上為她把線扯成需要的長度,等奶奶線用完了,幫已經視力模糊的奶奶穿上線,去年棉褲里拆出來的舊棉花在加上點新棉花,在炕頭燙的發熱,連同奶奶對子孫綿密的愛一塊縫進了冬衣里,直到我們長大。
奶奶的夢想——一對金耳環
后來我和弟弟都出門念書,和她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長大以后我慢慢想,或許成長就是這樣的一場旅行,那個曾經小時候你身邊恨不得天天和她在一起的人離你漸漸遠去,你長出了飛翔的翅膀,迎接你的是朝氣斑駁的世界,你理所應當的拋棄那個再也跟不上你腳步的老人,腦袋里當然不會想那個一直以你為重心的老人失去你以后的孤寂。而我的奶奶所有的孤獨和掛念都凝聚在了每次出門送我遠去的剪影里。她知道這是無可奈何的遠去,知道放手讓鳥兒飛的更高。此后她的愿望也變成了孫子孫女以后有出息,落在具體實際上,就是我們自己掙了錢以后可以給她買一副金耳環。
奶奶出生窮苦人家,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又是老大,從小沒有什么文化,整天幫家里喂豬放牛和父母拉扯幾個弟弟長大,十幾歲就嫁給了我爺爺,十幾歲的時候已經當了媽媽,生下了姑媽,爺爺和奶奶差不多也是窮苦人家出生,但他自學成才,還成了村里的會計。不會文化的奶奶對有文化的爺爺一直有本能的崇拜,她永遠是爺爺背后那個乖乖的小媳婦,不管爺爺做什么她都覺得是對的,而后在爺爺去世很多年后她枕頭底下依然保存著爺爺生前的賬簿,每每拿出來總要向我們講述爺爺是多么智慧的一個人,自學成才,字寫的多么好。
幾十年來奶奶沒過過什么好日子,吃的了上頓沒有下頓,具有那個年代人特有的勤勞樸素,也不覺得生活多苦,只要能吃飽飯就覺得日子是甜的,唯一的愿望就是可以戴一對金耳環,這對金耳環仿佛是一個耄耋老去的老人一生價值和財富的體現,
是得到后代愛的炫耀資本,
更是一生對美好生活向往的濃縮。
每次看著別的老太太戴金耳環她便說,以后等我孫女上大學了給我買金耳環呀。我從來沒有看過見過她像別人炫耀孫女的樣子,萬沒想到那些她眼睛里曾經的自豪光芒會讓我覺得如此芒刺在背,羞愧欲死。那會我依賴她,愛她,她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我期待自己掙錢給她買金耳環的那天。
時光那么快
從初中離家,高中,再到大學,十年的時光轉眼而逝,我總覺得時光那么長那么長,可以有很多等的機會,可是奶奶已經深刻感受到了時光的刻痕,慢慢的,她不能自己照料自己不能自己給自己做飯,不能跑很長時間的路,受不了寒冷,不能下地,不能整天清醒,要睡很長很長時間……
那個時候我很難切身理解時光不等人的真實含義。從開始放假能在家里陪她一段時間,到她生活不能自理搬到姑姑家,我一年只能見她一兩次面,我忙著課業,忙著和朋友四處游玩,忙著找工作,唯一沒有時間多看看她,只有偶爾空閑時光給姑姑打電話問問她的近況,以前去看她會帶她喜歡吃的東西和衣服,每次不管我買什么她都會很開心,買的衣服要一直穿在身上逢人便說,吃的東西總讓我吃了她才吃。最后一次去看她,她已經不能自理大小便,不能自己吃飯,那些我以前去看她要做的功課:買吃的穿的突然毫無用處,我猛然意識到那么多年來我好像只會這樣愛她,可反過來她愛我就到了事無巨細的程度,不管是誰家送來的吃的,她吃一份總要給我留著一份,等我回去吃,家里偶爾爸爸添置了什么好吃的,奶奶總不忘讓爸爸給我留著我回來吃。出門念書那會,學校食堂的早飯總是一碗稀飯一個饅頭沒有味道,奶奶每次我走之前都到小賣鋪買幾袋辣條讓我帶在包包里,姑姑來了給她的零花錢她總攢著舍不得花每次我念書走之前偷偷塞我包里,連父親都不知道。
在姑姑家的西面的房間,那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見她,她已經瘦到皮包骨頭的地步,只能躺在床上,姑姑每天給她翻身擦洗身體怕她身上長痱子。但她卻還能一只胳膊支撐著自己吃東西,那會的我卻仍然沒有意識到這可能是我為數不多見到她的機會,姑姑說她飯量很好,每天都要吃一瓶罐頭,誰也不想每天念叨著想我,我小心翼翼走進那個屋子叫了一聲奶奶,她半天沒有認出我,怔怔盯著我看了好久才知道是她愛到心尖上的孫女來了,看著她瘦成那個樣子我的眼淚瞬間就來了,姑姑安慰我,人老了就都會這樣的,沒辦法,好在她精神還好,姑姑問她吃罐頭嗎,她點點頭,我費力擰開罐頭拿勺子喂她,她卻把勺子推向我讓我吃,想起小時候什么東西都是我吃了她才吃,我的眼淚止也止不住,終于吃了一口,湊在她耳邊說,奶奶,你吃吧,這有好多呢,我要吃就自己拿著吃,她才張開嘴吃下了我喂的罐頭。
住了一天學校有事我不得不回去,走時她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強撐著身體看著我坐車走,卻只是不住地流淚,我安慰她,國慶放假了會回來看你的。我看著她的眼淚順著溝壑縱橫皺紋臉上流下來,像是快要枯竭的河流發出最后的哀鳴,心里只當是人老了感傷,并未放在心上,只記著她含著眼淚說我國慶等你回來,年少時我每次離家出門都會告訴她一個回家的日期,她就好像所有生活有了期待,一直等著我歸來的那天??蛇@次,她卻再也沒有等到我。
國慶我回了家可不是去姑姑家看她,回了自己家,她走的那天是國慶假期結束的前一天,正好我坐火車回北京,彌留的時光里,表姐站在她面前,她已經神志不清,看到年輕女孩就以為是我來了,一個勁地叫風子回來了,風子來了。姑姑告訴她不是我,她哦一聲沉默不在言語。
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等待是這世界上最漫長凌遲。她永遠離開我在我沒有兌現去看她的那個國慶,沒有任何征兆。我想她心底一定恨極了我,所以用這種方式報復我,讓我明白心痛的滋味。原來我舉世無親,多少年我們相依為命,世界萬物轉眼都是飛花,我心底最想要的卻只是你好好的站在我面前,叫一聲風子,為我在熬一碗熱騰騰的紅稀飯啊。
如今,她已經走了三年,墳上青草萋萋,我看到了心底異常平靜,遠在那邊的奶奶,一定是天上最閃亮的那顆星星,在守護著她最愛的孫女呀。那些奶奶還健在的孩子們,千萬記得多看看她,別讓她再也等不到,時光那么快,歲月不等人從來都不是說說而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