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有紅白喜事之說。紅喜事是婚嫁,白喜事便是老人過世。農村的風俗很多,外婆真的去世了,爸爸安慰我們說這是喜事。可是在外婆去世的時候,她在想什么呢,這是她的喜事嗎。她是想著,自己活著的人生就這樣走完了。還是想著,這人生路啊,我終于走完了。或者她在心里還在牽掛著自己生病的兒子,牽掛著自己寵愛的外孫女兒。如果有神明存在,那一刻我多么希望自己得到神明的啟示,讓我知道外婆在想什么。也許疼痛讓她來不及想些什么。就這樣我們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
外婆上山那天。外面下著小雨,小雨淅淅地下著,當年高考的時候也是一個雨天,小雨也這樣淅淅地下著。我以為上天在此刻并不真的以為人心如鐵啊。我站在火爐旁邊,看著火苗漸漸升起,在冬雨的冷風里微微顫抖著,橘黃的火花在此刻的世界里是一道冰冷的墻,因為它溫暖不了悲傷的人,也喚醒不了集體沉睡的灰蒙蒙的天。可是它卻有顏色,生命也有顏色嗎。去世的生命會變成什么。上山的前一天晚上,外公,媽媽,小姨他們給外婆“叫茶”,說是外婆的魂會回來喝茶。那一刻,外公忍不住哭了,我也忍不住哭了。站在外婆家的大門前,看著那水泥臺階,對著外頭空蕩蕩的黑夜,那一刻多么希望外婆依然穿著她那件金橘色的短褂,梳著齊耳短發,一步一步地走上來。可是我們真的再也見不到她了。
“叫茶”以后,外公,媽媽,小姨還有我們幾個回家的孩子,坐在一起聊天。他們在聊農村見過的各種鬼怪之事,但是沒有人懷念外婆。甚至都沒有只言片語。那時的我以為,這是人心如鐵的殘酷,以為人們在日常的瑣事中鎖住了自己的感情,鎖住了自己的心,漸漸地便給自己筑了一道厚厚冰冷的門,這道門叫麻木,是瑣碎出產。可是這一刻我卻開始體諒,似乎打開了自己的某一道閘門,某些東西宛如洪水般涌出來,將自己淹沒。也許外公,媽媽,小姨他們只是不敢,他們不敢坐在一起懷念,這樣的懷念猶如千鈞重擔,一旦開始,誰也無法承擔。也許他們在不為人知的地方早已發酵。我記得我回學校那天,外公看著我和媽媽出門,便背對著我們走進門去,媽媽說外公又偷偷哭去了。我記得眾人抬著外婆的棺材出門時,媽媽一直嚎啕大哭,誰也勸不住,任我摟著她,拍著她的背。我記得小姨淚流滿面,哭腫了眼睛。也許人心并不如鐵,只是每一個靈魂都是孤獨的海洋。
韓寒說:“你可以墮落,可以頹廢,就是不要麻木。”當我看多了人們冰冷的面孔,接觸了更多的兇狠,我也差點成了迷途的羔羊。可是我又面對了親人的離去,我便再次尋找屬于自己的歸途。當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她系著大紅色的圍巾,皮膚白皙,我便想起一句古語: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我又記起了在我迷路之際,超市的某個女員工禮貌溫柔的聲音,還有她和善的臉龐。我似乎懂得,冥冥之中似有天光灑落人間,它們在泥土里生了根,發了芽。原來某些不經意的光亮便是兼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