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小婷半清
畢飛宇的《青衣》講述了筱燕秋一代青衣的故事,在她19歲正值妙齡之時,演了嫦娥奔月,戲紅了,人自然就紅了,幾場戲演下來,場場獲得滿堂彩。她就有了自私之心,名利心變重了。她霸占著舞臺,絲毫不讓B檔嫦娥李雪芬老師,但李雪芬很有戰士基礎,在部隊的一次演出上,李雪芬贏到了所有人的喝彩。
同行是冤家,哪怕是師徒,筱燕秋站在大幕內側冷眼看著李雪芬,內心的嫉妒在燃燒。到了后臺,兩個人起了沖突,筱燕秋把一杯滾燙的水澆在了李雪芬的臉上。
這是自毀前途的事情,李雪芬后來雖然沒有過分追求她的責任,但筱燕秋的嫦娥之路也斷了,被領導安排到戲校任教。
后來她雖然結婚生子,但骨子里認定自己就是嫦娥,只有在舞臺上演嫦娥的時候,她才能尋求到自己,一句一腔,一眸一笑,那才是真的自己。
機會來了,可晚了20年。一位煙廠老板點名要筱燕秋再次演《奔月》,劇團團長喬炳璋比筱燕秋還要激動,一個垂死的劇團,終于得到了一筆資金,要開幕了。
40歲的筱燕秋嗓音依舊,這讓炳璋很是驚喜,并堅信《奔月》一定能再次走紅。可筱燕秋對自己不滿意了,她走在路上,看著自己豐滿的身形,對自己的肉充滿怨恨,女人都一樣,習慣以減肥來開始一段新人生。她決定減肥,立即要減,去了醫院拿了瓶瓶罐罐的減肥藥。
又能演嫦娥了,筱燕秋的興奮之情無以言表,只能在那個寧靜的夜晚,和自己的老公面瓜進行轟轟烈烈的慶祝,這個晚上,筱燕秋好像不是自己了,她甚至有點放蕩,十幾年了,面瓜還是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老婆的熱情如火。
筱燕秋能再次登臺,全要感謝煙廠老板,這位老板點名要筱燕秋,自然是她當年的粉絲,或者是仰慕者。他們的首次會晤顯得隆重又親切,但到最后還是不能免俗,筱燕秋和老板睡了,睡得還很窩囊,她已經不是十幾歲嬌艷欲滴的花朵,老板想征服的不是她的身體,可又說不來是什么,應該是他自己曾經的欲望。
這次重演,還有重要的一個人,筱燕秋的徒弟春來。她有那么多學生,只有春來讓她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嫦娥的希望,她的身姿,她的眼神,一行一動,有著天生的婀娜多姿,燕秋看著春來,好像看到了20年前的自己。
B檔嫦娥毫無疑問是春來了,從彩排開始,筱燕秋的過分刻苦,過于賣命的跡象還是被很多人發現了,雖然減下來了10斤肉,但卻多出了很多松皮,臉龐迅速地松下來了,瘦身之后的她精神越來越不好,精力也不行了,連嗓音都越來越細,甚至飄飄然了。
一次彩排中,筱燕秋“刺花了”,“唱破”了,這是一件丟臉的事情,她徹底失神了,心慌了,自己怎么就沒有這個命。她在大鏡子里看到了自己和春來,春來那么年輕,那么窈窕,而自己卻老了,甚至丑了。她心里一陣陣酸,一陣陣疼,她嫉妒起來了,她嘗到了嫉妒的滋味。
她們在黑暗中排練,筱燕秋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望著春來,無意識地把她攬入懷中,貼近她,撫摸她,這尷尬的一幕成了兩個人的疙瘩,無形的疙瘩。
其實不難想到,筱燕秋是把春來當做年輕時候的自己了,她在懷念,在留戀,如果她一直年輕該多好。
除了排戲,春來常常悶不吭聲,靜得像一杯水,可這杯水竟要翻起浪,她要罷工,她要跳槽,這個消息讓筱燕秋五雷轟頂。這不行,絕對不行,在這緊要關頭,她不能走,燕秋勸春來,你來演A檔,我做B檔就行,春來松動了,燕秋一塊石頭也落地了。
她幡然醒悟了,自己一把年紀了,還搶什么A角,春來是自己的徒弟,是自己的心血,一樣的,她放棄了,心情也大好起來。體重開始回升,臉色也開始紅潤,嗓音也恢復如初,但劇組人都注意到了,筱燕秋不是放棄了減肥,而是放棄了嫦娥,每次彩排都是春來在演。
就在她覺得自己已經徹底放棄的時候,炳璋又給了她希望,說公演的時候,春來演一半,燕秋演一半,這讓燕秋喜極而泣。
公演的日子越來越近了,燕秋的身體出現了異常,她懷孕了,就在她和面瓜那次瘋狂的夜晚,她忘乎所以了,這個孩子來得太不是時候,燕秋對他產生了憤恨,也對面瓜產生了怨恨,當務之急,是要趕快弄掉他才行。手術是來不及了,只能吃藥。
燕秋家里的氛圍是完全變了,陰冷,嚴峻,面瓜根本不知道有一個孩子悄悄降臨了,又要無聲地消失,但他知道生活一定出了問題。他的老婆原本就是舞臺上閃亮亮的星,他是在她落魄時候得了便宜,娶她回家了,如今燕秋重回舞臺,又要做大明星了,遲早要飛到天上去的,這個家,離解散的日子不遠了。
吃藥后的燕秋終于如愿弄掉了一個小生命,最后一次彩排上,她演了壓軸戲,師徒同臺,堪稱一件盛事。筱燕秋一登臺就演唱了《廣寒宮》,是整部《奔月》最大段、最華彩的一段唱,二黃慢板轉原板轉流水轉高腔,歷時十五分鐘之久。
就在燕秋完美出演了最后一幕后,她暈倒了,肚子在痛,身體在滴血。可她在忍,從衛生間出來后,燕秋被眾人包圍,炳璋拍拍燕秋的肩膀,由衷地贊美,你就是嫦娥,筱燕秋無力地笑著。
她突然看見春來了,還有老板。春來依偎在老板身邊,仰著臉,滿面春風,一路走一路和老板說著什么。老板步履矯健,神采奕奕,像微服私訪的偉人。老板親切地微笑著,邊微笑邊點頭。筱燕秋從他們的神態上面敏銳地捕捉到了異樣的征候,心口"咯噔"了一下。
公演的那天,燕秋坐在化妝臺前,幻想著自己是待嫁的新娘,她靜靜地上妝,摸了底彩,涂了面紅,搽上胭脂,等到化妝師給她吊好眉,上好齊眉穗,蓋好水紗,戴上頭套,假發,一個活靈活現的青衣立時就出現在鏡框里了。筱燕秋盯著鏡子看,她漂亮得連自己都認不出來了。連春來也認不出她了,看著她呆呆地驚嘆。
她堅信,那一刻的自己,才是真的筱燕秋,是真的嫦娥。
?大幕拉開了,紅頭蓋掀起來了。筱燕秋撂開了兩片水袖,新娘把自己嫁出去了。沒有新郎,這個世界就是新郎,所有的人都是新郎。筱燕秋初登臺的緊張轉瞬即逝,很快放松了下來,這兩個小時,她把自己舒展開了,酣暢,凄美。滿世界都在為她喝彩,她癡迷了,越陷越深,她不愿意結束這兩個小時。
燕秋一連演了四場,根本不讓給春來,她為什么要讓,自己才是真的嫦娥。四天之后那個下午,又開始下雪了,燕秋發了高燒,肚子疼痛難忍,下體熱流不斷,她不得已去了醫院,這該死的藥流無盡無止的,內膜嚴重發炎了,醫生讓做手術,她不依,沒有時間,最后只能掛水消炎。可是她睡著了,再醒來天已經黑了,雪花更大了。
春來已經上好妝了,筱燕秋望著春來,上了妝的春來比天仙還要美,她才是嫦娥。這個世上沒有嫦娥,化妝師給誰上妝誰才是嫦娥。大幕拉開了,燕秋看到煙廠老板坐在臺下,他像偉人一樣親切地微笑,偉人一樣緩慢地鼓掌。
燕秋知道這一刻嫦娥真的死了,嫦娥在筱燕秋四十歲的那個雪夜停止了悔恨。死因不詳,終年四萬八千歲。
燕秋安靜地坐在化妝間上妝,讓化妝師給她吊眉,她出奇地安靜,讓化妝師不寒而栗,然后她穿著薄薄的戲服走出了劇場,她來到劇場的大門口,站在了路燈的下面。她開始唱,她唱的依舊是二黃慢板轉原板轉流水轉高腔。雪花在飛舞,劇場的門口突然圍上來許多人,突然堵住了許多車。人越來越多,車越來越擠,但沒有一點聲音。
筱燕秋旁若無人,劇場內爆發出又一陣喝彩聲。筱燕秋邊舞邊唱,這時候有人發現了一些異樣,他們從筱燕秋的褲管上看到了液滴在往下淌。液滴在燈光下面是黑色的,它們落在了雪地上,變成了一個又一個黑色窟窿。
筱燕秋是執著的,在執著中迷失了自己,她一輩子追求嫦娥,為了嫦娥她放棄道德,和煙廠老板上床,為了嫦娥,她拼命減肥,為了嫦娥,她瘋狂地人流,為了嫦娥,她違背了讓角給春來的諾言。
可她還是輸了,輸給了徒弟春來,輸給了歲月,因為生活中根本沒有嫦娥。
對夢想的執著是好的,是可貴的,但凡事一旦過頭,就會變了味道,執著的盡頭,是瘋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