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的新娘


我叫劉小米,今年十二歲,小學六年學生。我不喜歡上學,總感覺老師寫在黑板上的漢字和數字,像蝌蚪,長著長尾巴,游來游去,晃得我頭暈。

這點隨我爸,據說他小時候讀了三個一年級,簡單的個位數加減還整不明白。我自認為,比他強多了,簡單的加減乘除還是沒有問題,也能像模像樣地把名字寫好。

我時常覺得自己的知識夠用了,沒有必要與那些蝌蚪繼續打交道了。目前,我還有一件更偉大的事情得馬上去干。于是,我天天琢磨怎么才能盡快輟學。

我把這偉大的想法和我爸說了好幾次,不但沒得到支持,反倒挨了頓狠揍。我爸邊揍邊念叨:不讀書有啥出息,看你爸,多慘呀,親戚朋友嫌棄,街坊鄰里瞧不起,就連你媽……說到這,他突然停下來,不叨叨了,只是瞪大了眼睛,卯足了勁兒,更狠地抽打著我的背部。

奶奶看到,趕緊沖上來,奪過父親手里的藤條,往地上一扔,一把辛酸一把淚地拖著音調哭喊到:你自己沒出息,拿孩子出什么氣,打壞了怎么辦?我老婆子一把屎一把尿地帶大這孩子容易嗎?剛滿月,就是我帶著,敢情你沒出力,不心疼呀?

奶奶每次都用這伎倆,把我從父親的藤條下解救出來了,嘴里還不停地念叨著:米呀,身上疼嗎?奶,給你做好吃的補補。

每次被解救后,我總愛用挑釁的眼神盯著,胡子拉喳、頭發打卷、猥瑣不堪的父親。

我恨父親,不喜歡父親。他神經大條,說話不經大腦,整個二百五。耳根子也軟,別人不用挑唆,只要用話激他,他便能為人打架賣命。完了,人家還當著他面,叫他傻帽,他竟毫不生氣,還傻乎乎地樂。他說話結巴,不管與人玩笑,還是與人爭辯,舌頭在嘴里打結,半晌憋不出個屁,人稱云結巴。他讓我丟盡了臉,使我在小伙伴面前也被嘲笑,也被當猴耍。

每每這時,我便在心里暗暗想念著我媽。要是她在身邊就好了,那樣我決不跟這個讓我丟盡臉出盡洋相的傻帽兒有任何的關聯。

我媽是誰呢?她長什么樣,哪兒人,叫什么名字,多少年紀?這些我統統不知道。每次問我爸和我奶,他們不僅不告訴我,還呵斥我一頓。越是不知道,越是好奇,媽媽在我的心里成了巨大的謎團,我總想一探究竟,總想去找到她。

我是劉小米的母親,劉大云的妻子,王朝霞。我不喜歡自己的身份,十二年了,我都在努力地剝離這兩重身份,期待自己能夠忘記過去一切,包括兒子,重新開始生活。可無論我怎么努力,怎么抗爭,生活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總會在我毫無防備的狀態下,給我致命一擊。

我是云南省人,家鄉位于在云南與越南交界處,過一條河便是越南。

家鄉極其貧困, 吃飽飯都成問題,半年吃大米,半年吃紅薯、土豆、玉米。各家孩子多,吃飯、上學都困難。孩子十歲不到,就得做飯洗衣服,下地干活,上山砍柴。吃不飽飯,還得經常挨打,女孩更是如此。

我們民族能歌善舞,女孩與男孩經常在一起唱著情歌。大部分女孩都早婚,最早的十二歲就結婚生子??晌也幌朐缁?,不想過這種一年有半年吃紅薯土豆玉米渣子的日子。我想讀書,想離開這個高山大溝里,想要有尊嚴地生活著。,過得像個人樣。

從上學那天開始,我便埋頭苦讀,從不遲到早退,放學后邊干活邊做作業。我上的小學在大山那頭,每天都要翻過那座大山才能到學校,來回大概有15公里左右。小學六年,風雨無阻,我從不叫苦,還快樂享受著上學的時光。

中學在山外的鎮上,距離我們村有四五十公里路,我們去那上學,既要翻山越嶺,也要坐車趕路。那時,我只能每月回一次家。

自我上中學后,家里不僅少了個勞動力,還多了份開支,很多活都忙不過來,經濟每況日下。弟弟妹妹常吃不飽飯,有時為偷吃家里囤著過冬的紅薯土豆而挨揍??粗絹碓绞萑醯牡艿苊妹?,我內心備受煎熬。父母雖不開口,我也知道他們盼望我趕緊輟學家。

高二下學期,有一天,班主任通知我家里出事了,讓趕緊回趟家?;氐郊液?,才知道父親上山打石頭,不幸從山腰墜下。還好生命沒有危險,但大腿骨折了,必須送到大醫院接骨去,否則一條腿就要廢了。可是,一大筆醫藥費、住院費、營養費,前前后后算起來大概上萬了。這么多錢,我一聽,嚇得目瞪口呆,不知該如何是好。

母親只是一直哭,弟弟妹妹們也都嚇慌神了,家里亂成一鍋粥。為了解決家里的困境,我必須快刀斬亂麻,以最快的速度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

不知道為啥,越想念媽媽,便討厭爸爸,討厭他說話的樣子,討厭他走路的樣子,討厭他窩囊軟弱的樣子。討厭著他,慢慢地也開始討厭自己了,討厭自己與他身體流著一樣軟弱無能的血液。我迫切希望改變自己攜帶在基因里的窩囊,而且我相信媽媽一定能幫助我實現這種改變。那件事的發生,加快了我實現改變的決定。

那天,我獨自一人走在幽靜的小路上,想著怎么才能讓爸爸明白,我不是塊讀書的料,應該讓我早點結束教室里備受煎熬的生活。

忽然,一個踉蹌,我的衣領被什么東西拖住拽著,腳本能地在地上擦蹭著,頭腦一陣眩暈。大約一兩分鐘后,衣領上的拖拽力忽然松懈下來了,重心失控,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他媽的劉小米,你眼睛長在腦門頂上嗎?見到我們哥兒幾個,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呸——”一口唾沫正好啐在我的嘴角邊。

是他們幾個,那幾個小痞子,今天怎么忘了防著他們呢!我暗自懊悔著,內心極度憤怒,可絲毫不敢表現出來,只是下意識地用手擦拭著剛才嘴角邊的唾沫。

一個巴掌竟冷不丁地扇了過來,“擦什么擦,老子口水吐你身上是看得起你!”說完,又一個巴掌扇過來了。我咬牙忍著,連疼痛都不敢皺眉頭,害怕他們會以此為樂,再扇我耳光。

“他媽的,這人就是長著一副欠揍的樣子?!绷硪粋€聲音說道,不忘用腳朝著我的腰部用力地踹過來。看著那即將踹下來的腳,我渾身顫抖,不自覺往后一縮。他的腳踹空了,身體失去平衡,一個大踉蹌,差點摔倒。

鋒利的眼神像刀一樣,扎向我,怒吼咆哮的聲音響起來:“還敢暗算老子,兄弟們,給我打?!?/p>

我的身體頓時被拖拽,丟擲,腳踢,拳打,疼痛雨點一般密密麻麻的落下來。我無力反抗,只能雙手抱著頭,暗自祈求這種疼痛早點結束。就這樣,他們圍著我,毆打著我,直到我無力躲閃,一動不動地蜷縮成一團,才收手。也許是打累了,也許是沒興趣了,總之,他們每人朝我啐了口唾沫,說說笑笑地離開了。

我渾身疼痛不堪,難以忍受,只能暫時保持著蜷縮的姿勢,靜靜地半趴在地上。比身體更疼痛的是我的心靈,我的尊嚴。我,如同我的父親一般,總要忍受著莫名奇妙的嘲諷、謾罵、甚至毆打,就像今天這樣。父親的無能、懦弱,以及毫無尊嚴,都傳承給了我。還沒長大,我儼然成了父親的接班人,接過他的被嘲弄,被利用,被鄙夷。

我一動不動地趴著,就像自己已經死了一般,不想動彈,不想起身。迷迷糊糊中,我昏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我已經在自家的床上。昏暗的燈光下,那個一副窩囊樣的老爸,晃肩抖腿地走過來,面紅脖子粗地嚷著:“沒事招惹他們做什么。不是教過你,盡量躲著他們。再不行,他們讓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唄!免得挨他們一頓熊揍。你這孩子,怎么這么笨,怎么總是教不會的。”

“那次,我不小心踩到吳老三新皮鞋,他非得讓我用袖子給他擦干凈,不然就得揍我。我后來給他擦了,不就免了一頓揍。還有……”他自鳴得意地講著這些“聰明”事跡,好像有多么了不起似的,昂頭挺胸地等待著我對他的崇拜。

我冷冷盯著他,一言不發。我討厭他這副軟蛋模樣,更討厭自己身體里竟流著這軟蛋的血。我的冷漠,激怒了這個可憐的家伙。

“你突著眼睛瞪著我干什么呀?你這沒用的家伙,在外挨揍了,在家還敢沖著老子橫?!彼麅H剩的自尊,在我的冷眼中,碎了一地。他憤怒地抄起藤條就要來抽我。

“你,熊熊熊,就只沖兒子熊,有本事去找那幾個短命鬼算賬去,抽他們一頓呀!”奶奶及時趕到,一把奪下了即將落在我身上的藤條。

這個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身強力壯,竟不如一個七十來歲的老太太有血性。跟這樣
的爹混,我這輩子將永遠被人欺負。那一刻,我在心里暗暗地做了一個大決定。

我們當地有一種媒人,專門幫姑娘們在遙遠的外省,尋找出得起高彩禮的婆家。一般只有極窮的人家或極其困難的人家,才會找到這種媒人,讓她幫找個好婆家。其實,婆家好不好誰也不知道,只能以收到彩禮錢的多少來判斷。彩禮多,婆家就好,彩禮少,婆家就差點。實際上,無論婆家好壞,對于這個家來說都是災難,因為姑娘一旦跟著這媒人,基本以后再難回家。說得更直白點,這不是在嫁女兒,而是在賣女兒。

我看著躺在床上的父親,那么痛苦、無助,像個小孩子,昔日堅強偉岸的身軀,瞬間崩塌了;看著坐在屋外的母親,那么茫然、無措,像個迷失方向的小船,不知下一步該怎么走;看著圍在我身邊的弟弟妹妹們,那么懂事、體貼,像個安靜的小天使,一聲不吭地跟著我,隨時給我提供幫助。父親要是真倒下來了,這個家也就倒了。

“不能,不能,父親不可以倒下,家不能倒下?!蔽也煌5卦谛睦飳ψ约赫f著,“我得出去借錢,帶爸爸把腿治好?!?/p>

于是,我開始向親戚朋友家借錢,可每家都不寬裕,聽說家里有難處,都多少幫了點。走了三天下來,只湊到一千五塊,錢遠遠不夠父親治病。父親的腿真地不能再耗著了,得盡快手術。

下午,三嬸的話一直在我腦海揮之不去:朝霞,你也這么大了,該為父母分擔點事呀。錢還是有辦法能湊到,就是不知道愿不愿意。你找徐媒婆,她能給你找出豐厚彩禮的婆家。

那晚,父親腿疼得一晚沒睡,嘴里總是有意無意地輕聲呻吟。我知道父親在隱忍著疼痛,壓抑著疼痛帶來的呻吟,不想讓我們擔心。

那一夜,我也沒睡,靜靜地聽著父親沉重的呼吸聲,偶爾的呻吟聲,聽著母親無計可施的啜泣聲,無奈的嘆息聲。我輾轉反側,思來想去,最終自己做了一個重大決定——明天去找徐媒婆。

我總也忘不了,徐媒婆那不屑的眼神,那挑釁的話語,“喲,我最最美的人兒,最高傲的孔雀,怎么愿意外嫁呀?”

那天,不管她說什么,我都低眉順眼地聽著;不管她給什么建議,我都按部就班地照做。那天,我跟著她,見了幾個外省來的青年。那些外省來的青年男性,不是有生理缺陷,就是又矮又矬,看著讓人心生厭惡。不過,當時只有劉大云看著正常點,沒有生理缺陷,也有那么高大,看著像個正常人。

我要了兩萬的彩禮錢,要求必須當時給我現金。對方答應了,條件是十天之后我得跟他們回家,從此不能跟家人有過多的聯系。

終于,籌到錢了,我根本來不及思考這條件意味著什么,匆匆點頭答應。帶著錢,我飛奔似的回家了。

我決定去找我媽了。

首先我得弄清我媽叫什么,是哪個地方的人。問我爸和奶奶,他們肯定不會說。問隔壁王奶奶,人家不敢說,也不愛惹這一身的麻煩。問誰呢?我終于想到了,問大伯母,她總是想看奶奶的笑話。問她,她肯定能說。

那天,我趁伯母一個人在家時,跑到她家,軟磨硬泡地哀求她。她一副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最后還是悄悄地告訴我了:“你媽叫王朝霞,是云南省某某縣某某鎮某村人。那會兒,你爸媽結婚的事,還我托人給辦的。當時,我還幫你奶奶一起湊了兩萬塊錢。誰讓你爸窩囊,老婆都守不住,經常有人撩你媽,你爸連個屁都不敢放。慢說你媽那么漂亮,還有文化,要是我,也得走?!贝蟛覆煌5剡哆吨揖椭挥涀×宋覌尩男彰偷刂贰?/p>

其次,我得給自己整張身份證,這是聽堂哥說的。他剛滿十八歲,出去打過工,很有見識。他說外面哪哪都需要用身份證。我打聽了一下,辦身份證得年滿十六歲,還得帶著戶口本去鎮上的派出所。這沒辦法弄了。

不過,我萌生了一個想法。那天趁堂哥不注意的時候,我把他的身份給偷來了。我們堂兄弟,長得極其神似,都繼承這個家族打卷的頭發,空洞的大眼睛和一臉的窩囊相。用他的身份證,保證沒人會知道不是本人。

最后,我得準備好錢。我知道奶奶的錢藏得可嚴實了,不過,還是瞞不了我火眼金睛。我在她櫥子里的一個帶鎖的箱子里找到了錢,一共一萬塊。我拿了五千,給他們倆留了五千。

做好準備了,我像往常一樣去上學,不過中途我往通往村外的那條小道走了。從那天開始,我正式走上找媽媽的旅程。那天,我大腦里老是出現小蝌蚪找媽媽的情景。我見到媽媽會是怎樣的情景呢?我會撲上去抱著她,還是她會撲過來抱著我呢?越想與媽媽見面的情景,腳步就越有力。我特別期待媽媽幫我剜除身體里那懦弱、窩囊的因子。我期待自己能成為一個嶄新的自己。

那晚,門前的鳳尾竹隨風搖曳,吊腳樓里的燈光昏暗閃爍,不遠處男女對唱的歌聲飄飄渺渺,一直出現浮現在我的腦海,回響在我的耳畔。內心,一股溫暖一點點升起,又緩緩飄散。思念,在離開之前就已經開始了。

父親的腿接上了,問題不大。第二天,我得隨他們離開家鄉,奔赴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過一種未知的生活。恐懼、不安、心灰意冷、五味雜陳,一時間撲面而來。

這十來天,我一直忙著處理家事,幾乎沒有與劉大云接觸。對他,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外,幾乎一無所知。每次,他來幫忙,要與我交流時,陪他隨行的那個人,便使眼色,讓他住嘴。

就這樣,我帶著對家人的牽掛,對劉大云的一無所知,對未來的恐懼不安,來到外省的另一個小村莊。這個地方,與我的家鄉差不多,貧窮落后,遠沒有他們跟我宣揚的那么富有,那么開放。內心雖有些失落,但也早有思想準備。

到劉大云家的那天,他母親為我們舉辦了一場簡易的婚禮。婚禮上,來了好多鄉親,好奇地看著我這只從外地來的“猴子”。我尷尬極了。原以為,劉大云會幫我解圍,可他好像把自己也當成了觀眾,起哄著,非要我唱歌跳舞。在我的家鄉,歌唱舞蹈,是用來表達情感的,不是用來華眾取寵的。我很反感他們這樣起哄,這樣不尊重我。剛開始,我還努力咧著嘴笑,后來,是真笑不出來了,就坐在大堂中央,一言不發,一動不動。我也不知道,那場鬧劇怎么結束的,但這個過程中,終于發現劉大云的缺陷。他整個人冒著傻氣,少根筋兒,沒頭腦。嫁個這樣的男人,我的人生希望何在。那一刻,失望,像洪水一樣淹沒了我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打定主意,不與他圓房,等待時機成熟,從這逃出去。晚上,我坐著不睡覺,白天,劉大云出了房子,我立刻反鎖房門,稍作休息。我還威脅劉大云,不能把這事告訴任何人。

可劉大云的母親是一個極精明的老太太。她早就防著我,知道我與兒子有名無實。就趁我不注意時,在我的茶水里放安眠藥。那一夜,在我半昏睡的狀態下,我與劉大云成真正的夫妻。那一夜,所有的一切都那么模糊,都被擊落成粉末,只有那嘎吱的床搖聲,混雜著深深的絕望感,像潮水一樣向我涌來,把我吞噬了。

從那以后,我更不愿意吭聲,總是一個人默默地走在田埂上,一個人呆呆地坐著。我在心里不斷地說服自己,就這樣生活吧,至少劉大云的兩萬塊錢救父親呀,這事,我應該心存感激。不要再掙扎,不要再抗爭,好好生活吧。

我努力讓自己學會干廚房的事情,跟著他們一起下地干活。我告訴自己,只要努力,生活會一天天好起來的??墒牵瑒⒋笤频呐橙?,讓我對他僅剩的一點感激都消失殆盡了,剩下的只有厭惡。

我發現一個男人太過懦弱,別人就敢調戲她的妻子,即使親兄弟也不例外。

那天下大雨,就剩我和大伯哥在家。剛開始,我做在大堂,一個人坐在躺椅上看雨。
大伯哥,忽然在我身邊坐下,問我最近怎么樣?過得習不習慣?一邊問我話,一邊手不停歇。一會拍拍我后背,一會拍拍我放在大腿上的手。我有些驚愕地看著他,準備站起來離開。他卻假裝扶我,借機用手抵著我的胸部。我憤怒了,掙開他的魔爪,揚言要把這事告訴他兄弟。然而,他卻無所畏懼,反倒沖我詭異地笑著。

晚上,我把這事告訴了劉大云。沒想到,他竟不著急,反倒替他大哥辯解,說什么嫂子長得太丑了,讓我多理解大哥。另外,大哥多次向他夸贊我長得漂亮,羨慕他有福氣。

這是什么意思?難道大哥夸他的妻子漂亮,夸他有福氣,就能對他猥褻自己的妻子置若罔聞嗎?太可笑,怎么有這么愚昧窩囊的男人?

從此,劉大云的無知懦弱,讓我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個充滿了未知傷害的環境里。事實也是如此,每次我一個散步時,總有些地痞或老單身漢跟著我。這事,我跟劉大云說過,他卻不以為意,不了了之。每次出門時,我總心驚膽戰,總怕有人從身后偷襲我。不管我怎么小心謹慎,事情還是發生了。

那日,我一個人去菜園摘菜。老覺得后面有人跟著,我的心開始加速運動了,咚咚咚地跳起來。我趕緊四下尋找能保護自己的東西。幸好,籃子里有把鐮刀。我慢慢蹲下來摘菜,時時提防著身后??蛇€是在那分神的一瞬間,被人從身后抱住了。聽聲音,我知道是村里的那個老單身無賴。盡管身體被往后拖著,我依然盡力地拿到那把鐮刀,然后,毫不猶疑地,揮著鐮刀就往那粗壯的手臂剌了下去。劇烈的疼痛,讓那只原本像鉗子一樣的手臂,本能地松開了。我重重地摔在地上,緊接被狠狠踹了兩腳。那個老無賴再次向我進攻時,劉大云來了。他拽開老無賴,弓著身子擋在我前面,伸出手指,很兇很憤怒地斥責老無賴。可當他要沖上去揍老無賴時,卻被老無賴兇神惡煞的樣子和結實的拳頭給嚇得退回來了,縮著腦袋,結結巴巴,想說幾句話,嚇唬他,可是半天一句話也沒說完整。反倒被老無賴羞辱了一頓,還當著他的面對我進行了語言上的猥褻。劉大云站在原地,佯裝一副兇狠的樣子。不過,這樣的小伎倆要被老無賴識破。他揮手就在劉大云臉上來了一巴掌,丟了句“軟蛋”,捂著受傷的手臂,大搖大擺地走了。

看著這樣軟弱的劉大云,自己老婆被欺負了,都不敢上前發泄憤怒,我真失望透頂了。這個男人,已經完全指望不上,我得想辦法自謀出路。

劉大云家人對我放松警惕,是在我生下劉小云之后,他們相信沒有哪個母親能放下一個剛滿月的孩子。我知道,我的機會來了。

那次,借我和劉大云去鎮上為孩子辦戶口的機會,趁劉大云與一個小痞子侃大山,吹牛皮的時候,我借口去上廁所,然后迅速地上了一趟剛剛停穩的公交車。為了能逃走,我的身上長期備著一些錢,帶著身份證,這一天終于派用上場了。坐在車上,我長長地舒了口氣,但依然不敢放松警惕。我知道,他們很快就會發現我逃走了,帶人把我抓回去。

一個小時后,我到了火車站,不敢猶豫,買了一張即時開車的車票。就在火車開動的那一瞬間,我遠遠地看到劉大云的母親和幾個舅舅在到處張望,四處尋找我。好險呀,就差那么一點,我的出逃要失敗了。當時,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兒。我躲在火車上的人群中,大氣不好出?;疖嚱K于開動了,我的出成功了,緊繃的心弦慢慢放松下來了。

自此,我的自由人生開始了。

為了不讓他們找到我,我斷絕了和家里的一切聯系。后來,我還找了個辦證機構,辦了張假身份證。再后來,我帶著假身份證,在南方的城市打工,做女工、做保姆、清潔工、打雜的,什么活都干。我一攢下錢,就往家里匯,希望這些錢能改善他們的生活,希望妹妹能有機會去上學,不要過得像我這樣狼狽??墒?,無論我怎么努力工作,能攢下的錢真的太少了。

我好不容易找到外婆家,可他們對我很冷淡,任何一點關于我母親的消息都不透露給我。最后,我再三保證,苦苦哀求,他們才給了這個地址給我。

我買了火車票,趕緊往這個地方趕來。哪知,到這個廠里一打聽,他們說她已經辭職,現在在這個片區做流動的保潔員,有時也回來搞保潔,但時間卻不確定?,F在,我真沒辦法了。身上的錢快用完了,媽媽也沒找到,接下來,我該怎么辦呢?

這樣過了快十年,終于遇到一個改變我生活軌跡的人,他就是程醫生。

那時,我在那個醫藥廠做三份工,還兼廠里的保潔員。廠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人員,我都很熟悉。程醫生經常來我們廠批發藥品,每次裝運完,我都及時去打掃衛生。一來二往,我和程醫生熟悉。

有一天,程醫生找到我,說他們公司想找一些身體健碩的小伙子干活,工資待遇是這里三倍。讓我平時多留意,有合適人選,幫忙推薦推薦。如果成功的話,會給提成。

后來,我給他推薦了幾個,成功了一個。他給我一千塊錢,作為介紹的酬勞。我不知道他為什么給我這么多錢,但確實讓我嘗到甜頭了。于是,我更加積極地給他介紹年輕的小伙子。只不過,我發現那些小伙子,從那邊面試回來后,大部分臉色煞白,連走路都好像慢了不少。至于為什么會這樣,我也沒有細問。反正我只管介紹,拿酬勞。

后來,程醫生說我很適合這一行,讓我別在廠里做工了,專門負責幫他挖掘年輕力壯,身體健康的小伙子,給我的酬勞是以前的三倍。后來,我自己合計合計,一個月要是能介紹三個人,我的收入就近萬元了,這樣的工作收入高,又不累,很劃算。

為了能接觸更多人,我把廠里的正式工作給辭掉,兼了好幾個工廠的保潔工作。平日里,我對廠里的小年輕都挺好,經常請他們喝點飲料,吃點水果。我認識的年輕人越來越多,給程醫生介紹的小伙子也越來越多,我的收入迅速地多了起來。我的生活,家人的生活都有了大大的改善。說實在的,我在心里,是非常感激程醫生的。

直到有一天,我發現了一個驚天的秘密??删揞~的收入,讓我舍不得放棄這份工作。自那以后,每拿到一次酬勞,我的心里都備受煎熬。我每天都惶惶不安,害怕哪一天會遭到報應的。

我一個坐在馬路邊上,邊想邊流眼淚。忽然,有個面目慈善的中年男人過來了。在得知我現在的情況后,他告訴我,媽媽一定得找,要不出來一趟就白出來了。至于錢嘛,他能給我介紹一個好工作,讓我跟他走。

剛開始,我也怕受騙??珊髞硪幌?,我現在身上沒錢,也沒什么好讓他騙的。于是,我就跟他來到這。

這幾天,他好吃好喝的供著我,還給我檢查身體。我想,真是遇上好人了。

今天,這位叔叔說,可以帶我去工作了。事成之后,會給我兩萬塊錢。兩萬,那么多。我奶奶攢了好幾年,才攢到一萬。我一天就能掙兩萬,是不是要我干犯法的事呢?

叔叔,我不干犯法的事,我怕坐牢。

叔叔一再給我保證,沒事的,不用犯法的。他那溫暖的聲音,慈愛的笑容,還有真誠的眼神,讓我不得不相信他。

于是,我跟著他來到一個很隱蔽的地方,好像是個診所,里面有幾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

我害怕了,想走??墒?,身體里的軟弱因子,讓我的腳邁不開步子。我只能任由他們擺布。有個醫生走過來,二話不說,給我打了一針,把我安撫在門口的沙發上坐著。我感覺自己的四肢開始發軟、無力,大腦有些沉沉的,眼睛很累,很想睡覺。

這時,診所的門打開了。走進來一個中年女人,身高大約168,麥色皮膚,很好看。最吸引我的,是她的大眼睛。那雙眼睛,我似乎很熟悉。忽然,自己的眼睛閃現在腦海里,我的眼睛和她的像極了,大大的,圓圓的,黑眼珠子很大,眼睛很有神。別人都說長得像我爸,除了眼睛。

看到這個走進門的女人的眼睛,我竟頭腦一發昏,使出全身的力氣,喊了一聲“媽媽”。那女人被我嚇著了,驚恐地看著我。

里屋的幾個醫生出來,一邊叮囑我別瞎認媽,一邊把攙扶到里屋的手術臺上。一見手術臺,我想掙扎,想往外跑。無奈,我一用力掙扎,反而跌倒在手術臺上,昏睡了過去。

那個男孩怎么那么眼熟,打卷的頭發、黝黑的皮膚、窩囊的神情,還有那雙大大的眼睛。她心里不覺一驚,他為什么叫我“媽媽”,難道他是……他們找到這來了嗎?不可能不可能。

我趕忙去找程醫生核實一下這個孩子的身份,得知他已年滿十八歲,才長長舒了口氣。我的孩子才十二歲,應該上學的年齡,不可能出現在這。

程醫生他們準備開始做手術了,每次這個時候,他不允許任何打擾,就算我也不例外,得立刻離開。

我知道他們接下來要做的是什么手術。第一次,我得知他們的手術,是摘腎手術,那么沒有人性,沒有道德底線和良知。我驚恐、懊惱、愧疚,極力要求退出。可這潭水太深了,我已經深陷其中,不是說退出就能退出的。

一路上,那個孩子看我的眼神始終浮現在我的腦海中,殷切、激動、欣喜,那種孩子見到母親時難以抑制的親昵。

那個孩子給我一種天然的熟悉感和親近感。我納悶,這個孩子太眼熟了。猛然間,我發現,他那天然的、亂草般的卷發,就和當年劉大云的頭發像極了。還有那窩囊軟弱的神情,什么都不敢說,都不敢抗爭,就像一只烏龜一樣,遇到事情就縮著腦袋。唯有眼睛,尤其是眼神,無奈與倔強,無力與不甘,混雜在一起。一瞬間,腦海里,閃現了我自己的眼睛。我想起來了,那個孩子生下時,哪哪都像劉大云,只有眼睛不像他,像我。

想到這,我不禁打了個寒戰。我不斷地在心里安慰自己,肯定是自己想多了。我趕緊加快腳步離開這里。

但內心的不安,就像平靜湖面的漣漪,一點點擴大,最后吞噬著我,讓我的頭腦開始凌亂起來。我加快腳步走,卻成了原地打轉。

不知轉了多久,一股本能的力量驅使著我,返回診所。

診所大門緊緊反鎖著,我慌了,不顧一切地捶打著?!芭榕榕椤钡那脫袈?,在我耳邊盤旋著,大腦像被一層厚厚的烏云籠罩著,我開始聲嘶力竭地喊叫,“開門,開門,快開門……”

終于,隨著里面傳來的一聲慘烈的嚎叫聲,大門被緩緩打開。

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我做了這么多昧良心的事,最后,卻報應在兒子身上。

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往事一幕幕地出現在眼前,所有的追求,所有的不甘,漸漸散盡,最后只剩一個嗷嗷待哺的一個月的男嬰出現在我的眼前,我的腦海中。淚水,在無聲的抽泣中,不斷滑落下來。心,在無盡的絕望中,漸漸冷切。

最終,我與少了一個腎的兒子團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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