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笑話與玩笑的區別在于，笑話總是無意間產生，而玩笑總是有意而為之。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沒有錯；如果這個玩笑沒有適可而止，那就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

1.

那時的我們，十五六歲的年紀。有些青澀，有些懵懂，青春就在不遠處，可我們還在長大的幻想中張望。

在這樣一片癟癟的青澀中，卻有早熟了的一枚，那么飽滿豐盈，無比招搖地掛在枝頭，她就是玲子。

她是我們班的留級生，自然就比我們大了兩歲。她是個驕傲的女孩，這驕傲，不是來自她的學習，也不是來自她不合時宜的早熟，而是她的家境和衣著。

她的哥哥，我們都認識，一個趾高氣揚的年輕人，在供銷社上班。你去買東西時就會發現，他從來不正眼看人，臉上總有那么一股子高冷。和她有點相像。

她的姐姐，是鄉政府的話務員，長相清秀，體態娉婷。關于她的姐姐，總有一些像霧像雨又像風的傳言，讓她的美在我眼里異常朦朧。

隔著二十來年的時光往回看，當年這個叫玲子的女孩，還是有一些動人。她的皮膚像雪一樣白，少見的那種白，又仿佛很薄，吹彈可破。她的頭發是黃色的，未經漂染的顏色，略帶點自然卷。她的身材高挑，夏天總穿著一件白襯衫，這樣一來她的皮膚就白得不合天理。

她似乎別出心裁地要與我們這些毛丫頭們格格不入。她把白襯衫捅在了褲子里，這樣她的胸就顯山露水地凸了出來。不僅如此，她還有意無意地解開最上面的兩顆紐扣，故意裸露出了一截雪白的胸脯。更為過分的是，她大概是穿了她姐的高跟鞋吧，總在靜靜的教室里，‘’咯噔咯噔‘’旁若無人地走來走去。

她這種肆無忌憚氣焰囂張的張揚，讓女生們妒火中燒，讓男生們眼放異光。沒有人喜歡她，她是我們眼中的異類。

幾乎所有的女生，都不屑一顧地鄙薄她；幾乎所有的男生，都虎視眈眈地鄙薄她。在鄙薄她的同時，我們很自然地順帶著鄙薄了她的哥哥姐姐，我們就是要鄙薄她的驕傲！

但她從不在乎別人的目光，她很享受她的驕傲。她天馬行空獨來獨往，她標新立異卓爾不群。

她沒有朋友，似乎也并不在乎。當別的同學說笑時，她偶爾聽到一句有趣的話，就會不加掩飾地‘’咯咯‘’地笑著，仿佛事情與她有關似的。后來，我看到聊齋中的嬰寧，一下就想到了她的笑聲，我想，她們的笑聲應該一樣的純凈。

笑著，笑著，她就把自己當成了主角。那只是她的自我感覺。其實，很多時候，她只是遠遠的觀望者。只有一件事，她是真正的主角，而不幸的是，這是一個悲劇的角色，而這件事的本身，只是一個玩笑而已。

2.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我不知道這句話是不是一個真理。可我生命中經歷的一些事情，似乎總要刻意地去驗證它。發生在玲子身上的事情就是一個例子。

那是春天，風有些躁動。快到畢業季了，有部分學習不好的同學，似乎看到了自己即將到來的黯然前程，一下子放縱起來。有人開始逃課，也有人嘗試和老師頂嘴，還有那么兩對一直隱匿于水下的早戀者，也明目張膽地浮出了水面。班里人心渙散，暗流涌動。

就是在這種形勢下，這個玩笑借勢而來了。事情的起因原本平常。玲子的同桌，一個膽大而潑辣的女生，在翻看玲子的一本書時，隨手就翻出了一張紙條。時間是在同學們還大多未到教室的一個早晨。這張紙條則是一封幼稚的情書。

我不知道，起初自己算不算在場的人，我肯定是在的，但我埋頭于學習。我不是鯉魚，卻一心想著躍過龍門。但這群嘰嘰喳喳的女生很快涌向了我。

我看到了那張紙條。基于上面那蹩腳的字跡，我們一致推定，此情書出自班上那位校長公子之手。這是一封很奇葩的情書，開頭即是：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我們笑得前仰后合。這位唇紅齒白的少年，與狼的形象相差十萬八千里。后來，我才知道這是一句歌詞。

笑過之后，玲子的同桌就說，我們跟她開個玩笑吧！大家都隨聲附和，開個玩笑吧！我才發現，她們不只是告訴我這個讓人驚爆的粉色的秘密，而是要我參與一個更大的秘密。她們說，這只是一個玩笑而已。

玲子的同桌，就是這起玩笑的策劃者。我知道她喜歡的是誰，這個女孩說。她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潑辣和老成。是誰？我們都很好奇。在一片焦灼的求知的目光里，她很自信地用一根頗有氣度的手指，指了指前排，努了努嘴，喏，就是他！

我們當即明白了。座位是空著的，當時距上課還早，教室里只有我們這幾個女生。至此，這個玩笑的配角也確定了下來。他是班上學習最好的男生，不愛說話，有些憂郁的氣質。選他做配角的直接理由是，上課時玲子的目光總是追隨著他，由此推斷出間接的理由，玲子喜歡他。

這個玩笑可以開始了，我不由自主地加入進來，由此可見，我是一個很易從眾的人。在這個玩笑里，我負責起草一封情書抑或是信。不能有署名，但要讓玲子猜出是他寫的，他就是那位男同學。

其實，在我開始寫下幾個字的時候，就隱隱覺得，這件事情的本身，已觸碰到了玩笑的底線 ，違心地走向了一場惡作劇。但我沒有及時地去終止，而是助紂為虐，掀起風浪。

說我年少無知只是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真正的原因是，那時的我喜歡被人簇擁，喜歡買弄，自以為胸有丘壑，下筆成章。多年以后的現在，才發現了自己的真相，胸無點墨，下筆粗莽。

在這封信中，我具體是如何遣詞用句的，已經忘了，只記得個大概：其實，我能感受到你的目光。與其這樣默默相望，不如我們就此靠近……

大致就是這樣的意思吧！信的最后，寫了約會的時間——這天中午；地點——老井旁的柳樹下。雖然我有揮灑千言的自信，可也有言多必失的自知。所以寥寥數語即言明其意。

一揮而就之后，看著她們一臉佩服的樣子，我完全陶醉于那點小小的得意之中，而忘記了其他。

這封信，被另一個擅長模仿別人字跡的女孩眷抄一遍后，夾在了玲子的物理作業本中。那個男孩是物理科代表，有著這樣的便利，她們連此細節都想到了。這個玩笑，不，這起惡作劇看起來還很縝密。

我們做這些的時候，玲子在哪兒呢？她并不住校，而是和她姐住在一起。此刻，她也許正在路上，高跟鞋發出咔咔的聲音，春風把她的長發揚起，讓她整個人更加飄逸……

3.

一個上午，我們都心不在焉。我們心懷鬼胎心照不宣地觀察著玲子。果真，物理課后，玲子變了。她看起來有些發怔，有些興奮，還有些神思恍惚。我們也都跟著興奮了。

中午只休息半個小時。玲子匆匆地出去了，我們知道她去了哪兒。那口老井距學校不遠，出了校門下個坡再拐個彎就到。老井供著全校師生的吃水用度，下午放學后是井邊最喧囂的時分，中午時的老井最為安靜。

玲子是在上課的預備鈴聲響了之后，才紅著臉氣喘吁吁地闖了進來的。我注意到了，她的發絲上還綴著幾團白白的柳絮。那幾個女生在擠眉弄眼，我們都有些心滿意足，似乎終于一舉擊敗了玲子的驕傲！

誰都以為，這個玩笑到此結束了，可有些事情總要超出我們的想象。

第二天早上，玲子剛進教室，那個男生突然沖到她的面前，將一張紙撕成碎片。玲子呆住了，我們都呆住了。我們看到，他將那些碎片，揚向了玲子的臉。

誰都沒有想到，玲子會給他回信；誰都沒有想到，這個男生會如此沖動。有些事情，我們在做的時候，從來沒有去想更深的后果。

我看到，玲子低著頭走回座位，她趴在桌上，好久好久，沒有抬起頭。

后來，她就走了。直到中考的時候，我才見到她。她從我身邊走過，可我不敢去直視她的眼睛。

后來，我去供銷社買東西，都有些害怕見到玲子的哥哥，幸好，他從來不正視別人。事實上，他的眼睛有毛病，他是斜視，他并不是故意地無視別人。是的，玲子也一樣，她是驕傲，可她并沒有用她的驕傲去傷害別人！

后來的后來，我們各奔東西，咫尺天涯，為生活所左右。我聽說，只是聽說，玲子結婚了，又離異了，又再婚了。

生活就是這樣，反復無常，命運也是。可我們還得活下去，就讓我們遠離命運的玩笑，遠離它風云突變一驚一乍的驚擾。就這樣靜靜地活著，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