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個炎熱難耐,讓人焦躁不安的暑假過后,因為父親是一位鄉干部的原因,我來到了一個只有二三十戶的小山村,替代了一個五十多歲,已經眼花耳聾的老教員,成為了這個鄉村小學的代課教師。
村小,學校也小,三間房子,分成一個辦公室,兩間教室,一個是幼兒園,一個是一、三年級的復式班。幼兒園的教師嫌錢少,不干了,所以我就成了這個學校的唯一領導,教師,那時好多同學朋友見了我都說“盧校長”。學生有11個,一年級4個,三年級7個,加上我正好12個,算是一個加強班。
學校離家有半小時的自行車車程,每天我6點半出發,晚上4點半往回走,不管刮風下雨,春夏秋冬,我整整跑了三年。從干上這一行起,影院、酒吧、舞廳就漸漸離我遠去,每天,我所面對的就是三尺講臺和11個孩子,還有那永遠也跑不完的路。
那時候,還沒有雙休日,每周我要上6天班。每天,我要給他們上語文、數學、思想品德、自然、體育,還是兩個班的。一天下來,就會累的口干舌燥、腰酸腿痛,到得晚上,真想鉆進暖暖的被窩,快些進入夢鄉。可是不行,因為白天太忙,教案沒寫,得趕緊補上。除了星期天,我難得休息,哪怕一分一秒。
每當中午來臨,學生散盡,我一個人伸直了雙腳孤伶伶的吃午飯的時候,真希望有一個人幫我打打替班,或者說說話,解解悶。然而沒有,我的同事就是我自己,我不會傻傻的一個人自言自語。
一天中午,學生們在外面玩得很歡,上課了,心思也不在學習上,老往外看。趁他們不注意,我推開門往外一看,一個身影迅速躲了起來。明白了,于是我馬上下課,一個人就有這個好處,我可以隨時上下課。因為沒人可以管我。等學生們出去了,我隔窗望去,原來操場上多了個女孩子,學生們圍著她跳啊,笑啊,很是興奮。從那天開始,女孩天天往學校跑,成了我的第12個“學生”。
女孩姓張,但學生們叫她“小天鵝”,為什么會有這么個名字,我沒去深究。她只有15歲,但我也不大,才十九。她家有四個孩子,都是女兒,她最小,她這個年紀該念初中了,可是她學習不好,又嬌慣,她媽索性不讓她念了,讓他在家幫著干點活,等大些了,就去找她姐姐學點手藝。可她生性好動,長得弱小,繁重的農活她根本干不了,所以她天天往學校跑,一方面逃避勞動,一方面也向媽媽有個交代:她沒亂跑。
女孩雖然15歲了,可發育得很一般,還不如三年級的女生,頭發黃黃的,臉色蒼白,就像個大煙鬼。模樣嘛,算是個美人胚子。
我是個天生的樂盲,從來不給學生上音樂課。有一次,好幾個市區的教育局長聯合檢查工作,路過我們學校,進來看時什么也沒檢查,就問我上不上音樂課,我說:從來不上,因為我五音不全,怕教壞學生。當時一位外市的教育局長聽了這個回答馬上拍拍我的肩說:“小伙子,好好努力,將來一定會轉正!”等他們走了才知道,他們主要檢查小六科在鄉小的普及情況,在另外一所鄉小也提了同樣問題,那兒的老師想應付一下,說“上。”檢查小組就讓那位教師彈一下琴,結果當時就懵了。當時問我的時候,我縣的領導們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誰也沒想到我會這樣回答,結果當然皆大歡喜。也借那局長吉言,后來我真就在教育干了下去,一直到現在。
我們學校雖小,但音樂器材卻不少,以前那老教員好像很喜歡音樂,辦公室有一把二胡,一副快板,還有一架腳踏琴。女孩來了后就圍著腳踏琴轉,有一天,她問我:老師,你會彈琴嗎?我說:不會。她點點頭,說:這琴有點兒毛病,你可以讓我修嗎?我說:當然可以,修壞了也沒關系,反正我不懂。
當天下午,她就拿了把螺絲刀來修腳踏琴了。她在辦公室里忙活了一下午,可當我要進去看看時,她卻堵在門口,不讓看。放學了,我問她:好了么?回答是:沒呢!等第二天上班,還沒進學校,就感覺到一片歡騰,進了教室,果然,琴已經修好了,放在教室里了。我宣布:第一節上音樂課!孩子們歡騰不已,終于上了一節盼望已久的音樂課。后來,我才知道,她根本不會修琴,把琴打開就懵了,等我走了之后,她趕緊去找媽媽,娘倆兒在學校修到半夜才修好。在這里我要強調一下,因為學校根本不用電,所以平時就把電閘拉開,以免出事故,因此學校沒有電,娘倆兒只能打著手電筒照亮。
女孩在音樂方面很有天賦,下課的時候,她會彈一些流行的曲子,我能記得的也就是《我的未來不是夢》《我想有個家》……之類的歌。有的時候她還會在一個大本子上寫寫畫畫,原來她是要自己譜曲呢!但她的脾氣卻不好,每當她彈起曲子我也跟著哼哼時,琴聲便會戛然而止。她板著一張臉,眼睛盯著琴鍵,目光中滿是怒意,還有一點諷刺。我只有閉上嘴,不說什么,說句實話,這種直白的性格我很喜歡。
這樣,我的日子好過了許多,充實了許多,輕松了許多。上課的時候,她會坐在角落里認真地聽,做練習時幫我檢查一下一年級的練習。有時還會給我提提建議,告訴我以前她的老師是如何教她們的,對于到處找不到人指導的我來說,不啻于久旱甘露,從中獲益匪淺。
當她領著孩子們在操場上玩耍的時候,我就在教室里批批作業,寫寫教案。累了,望望窗外,看到她與孩子們堆雪人,打雪仗,聽到孩子們歡快的聲音,便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童年。
2、
寒假過去,再上班時,女孩卻不在村子里了,聽學生們說,她去了城里,跟她二姐學理發去了。家長們好像知道我想知道關于女孩的情況,來學校跟我談孩子的學習時,會順便談談關于女孩的事,時間長了,我漸漸對女孩有了一個初步的了解。
女孩是朝鮮族,以前并不在這個村子住。她的爸爸是個很有才華的人,據說什么都會,在村子里是個能人,尤其是樂器方面,吹拉彈唱無所不能,四個女兒如花似玉,唯一遺憾的是沒有兒子。或許是因為沒兒子吧,爸爸有些貪杯,于是在一年冬天,大家搭伙上山砍柴,往回走時,他喝多了,在爬犁上睡著了,掉了下來,腳被繩子纏住,生生被牛爬犁拖死了。過了幾年,媽媽改嫁到這個村里。二姐讀的是朝鮮族學校,因為路遠,只能住宿,沒想到貌美也是禍,竟被管理宿舍的教師強奸了,在那個時候該是多么大的恥辱啊!雖然那個強奸犯被判了刑,雖然二姐貌美如花,僅僅十七八歲的年齡,但沒法子,那時社會的貞操觀迫使二姐退學了。三姐也不讀朝鮮族班了,留級重來讀漢族班,她也只好讀漢族班。難怪她一副鬼靈精怪的樣子,學習卻那么差。
在那個唾沫星子能淹死人的年代,二姐選擇找了個盲流嫁了。婚后很快有了一個可愛的男孩,可二姐實在是太漂亮了,讓盲流不放心,總是跟著。二姐讀書時,是全班數一數二的好學生,自然看不慣盲流的做法,再說盲流也沒什么文化,夫妻也沒共同語言。于是,夫妻整天吵架,后來,二姐索性把孩子扔給媽媽,自己出去闖蕩去了。盲流因為與二姐結婚,有了戶口,有了地,他便開了片參地,準備掙大錢。可是,天不遂人愿,參價大跌,沒掙到錢,反而大賠,欠了很多饑荒。現在,他每天到岳母那兒混吃混喝的。那盲流我見過,濃眉大眼的,收拾一下一定是個帥小伙兒。
過了兩年,二姐回來了,在外面學了理發的手藝,那時我們縣城的理發業剛剛興起。大道兩旁一溜兒鐵棚子,招牌上寫著“大富豪”“小上海”……之類的名稱,二姐的發廊就叫“小天鵝”。哦,女孩的名字就是這樣來的。
二姐人漂亮,腦瓜靈,出去闖蕩了一陣,見了世面,不想窩在家里,想帶著兩個妹妹出去發展。因為那時候錢實在好掙,剪一個頭5元錢,現在我們縣城剪一個頭也不過15元錢,這么多年過去,我的薪水漲了30倍,理發錢不過漲了三倍而已,可以想像那時理發行業該是多么賺錢。她想離婚,可盲流不干,后來二姐答應凈身出戶,還完所有饑荒,還負責孩子到成年的撫養費,那盲流才算點頭。
通過村民的述說,自己的臆想判斷,我漸漸對女孩的二姐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因為我喜歡做事果敢,一往無前的人。我非常想見到這只“小天鵝”。
3、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到了期末考試階段。因為復習,所以每天下班有些晚。
一天,下班時已經五點多了,落日的余暉給小村子披上了一件金色的外衣。出了校門,發現有兩個人向學校走來,走近了一看竟然是女孩和一個女人。女孩看到我一臉的興奮,說:“我和二姐正準備找你呢!”大半年沒見,女孩的發育一點沒有起色,還是那樣子。女孩的二姐,也就是小天鵝,大概有二十三四歲的樣子,很漂亮,那種漂亮是一種難以言傳的漂亮,非常值得回味。這么多年過去了,我覺得,小天鵝是我見過的最有韻味的女人,但是很遺憾,隨著時間的逝去,我根本就記不起她的樣子,只記得有這么一個漂亮的女人。
我很奇怪,她們找我會有什么事?小天鵝手里拿了個袋子,她把袋子扔進我的車筐,說:“金順每天在我耳邊叨叨你,都快長繭子了。這是一些水果,帶回去吃吧。”她的聲音有些沙啞,但很好聽。我想推辭,但她不容置疑地按住我的手,接著說:“過幾天,我就要領著妹妹出去打工了,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來?我們想跟老師商量,在我們走之前,找個時間一起出去玩一玩,您說可以嗎?”
這樣的請求我無法拒絕,接下來的幾天大家一起商量,去什么地方玩,以一種怎樣的形式。后來決定,就去半山坡的老牛槽,把村里出去讀書的學生們也都招呼來,大家一起來次野餐。我要求他們不要花錢買東西,盡量自己做。定了時間,就在這個星期天,如果天不好,就在學校里玩。
大家都很期待星期天的到來。
星期天終于到了,沒想到清晨天陰沉沉的,空氣中漂浮著一些細小的水珠,不知是雨,還是霧。我去商店買了些東西,然后騎著車子往學校趕,一邊騎車,一邊盤算,如果天老是這個樣子該怎么辦?
沒想到,我剛到學校門口,一縷陽光穿過霧氣,直射到我的身上,接著陰霾散去,陽光照耀著大地,竟然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學生們一下子圍了過來,說我就像個天神把好天氣帶來了,他們剛才一直在忐忑不安來著,盼望著天氣能好轉,甚至還有孩子跪下向蒼天祈禱,沒想到我一來,天就變了,簡直不可思議。他們圍著我,叫著,笑著,那崇拜的目光諂媚地看著我,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幾個家長看我來了,拿起農具,向我告別,到地里干農活去了。除了我的學生,女孩,小天鵝,還有幾個在外讀書的大孩子,加起來也有二十幾人了,浩浩蕩蕩地排成一排向老牛槽進發。
小天鵝的衣著很有意思,一件白色上衣,緊繃在豐滿的上身,下身卻是一條極肥的褲子,之前我還以為穿了條裙子,她說:“這叫裙褲。”還拎起褲腳給我看。
老牛槽是半山腰的一塊平地,確實像個牛槽,牛槽的盡頭有幾塊特別大的石頭,朝上的面很平,七八個坐上去并不顯得擠。幾棵大松樹生成的樹陰正好罩在石頭上,一眼清泉從一塊石頭底下涌出,形成一條小溪,向山下流去。真是一個野餐的好地方。
幾個大孩子麻利地砌了兩個灶坑,支上兩個鍋,一個炒菜,一個做飯。然后,孩子們各有分工,有的去撿柴,有的去抓鳥,有的去江邊捉魚。現在正是山地棗成熟季節,幾個小孩子拿了飯盒,摘地棗去了。
孩子們都跑了,留下我與小天鵝把孩子們帶的東西翻檢出來,開始洗菜做飯。
小天鵝看上去有些慵懶,但干起活來卻很麻利,一會兒就把米淘完燜上,把菜洗好準備下鍋。
在等孩子們回來的時候,我覺得小天鵝的眼睛老是瞅著我的頭發。說句實話,那時我對自己的一頭秀發是相當引以為傲的,因為我的頭發有些自來卷,但卷的又不是很厲害,當長了的時候,騎車子時頭發會飄起來,用現在的詞講就是“帥呆了,酷斃了”。那些天該理發了,但因為忙一直沒去,所以頭發很長,被風一吹就能飄起來。
果然,小天鵝來到我身前,摸著我的頭發說:“你的頭發真好。我給你梳理一下吧。”說著變魔術般拿出個小梳子,開始給我梳理起來。等孩子們回來,他們發現我變了樣,頭發被小天鵝梳成了幾個小辮子,然后綁在一起。我在溪邊照過,很是那種壟溝頭,看起來怪怪的。我很想解開,但小天鵝不讓,說等回去時再解,看著她那張漂亮的一塌糊涂的臉,我實在是無法拒絕。
孩子們回來了,都是滿載而歸。摘了幾飯盒的地棗,捉了一些小雜魚,還有鴨綠江特產——蝲蛄,最大的收獲是那幾個大孩子,他們拿了桿獵槍,打了七八只叫不上名的鳥,還說差一點就能打到一只野雞。
開始吃飯了,幾個大孩子和我們坐在一起,他們擠眉弄眼的,原來,他們偷著帶了瓶酒。我告訴他們不能喝酒,他們說:“這是特意給你們帶的。”說話時還沖著小天鵝擠擠眼睛。小天鵝說:“既然帶了,就喝點吧。”說著,拿過瓶子率先喝了一口。
這時,幾個農人從山上下來,其中就有那個盲流。小天鵝用朝語說了句什么,盲流答應著。我說:“一起吃點吧。”盲流笑笑,擺擺手走了。等盲流幾個消失在山路上,有一個大孩子悄聲問小天鵝問:“你們真的要離婚嗎?”小天鵝點點頭,喝了一口酒。女孩說:“我姐跟姐夫都辦了手續了,以后我就不能叫他姐夫了。”
孩子吃飯快,幾個大孩子偷著喝了幾口酒,臉就紅了,暈乎乎地去玩去了。小天鵝的酒量竟然很大,喝了大半瓶,竟然沒事,我的酒量在這個女人面前只有甘拜下風。飯還剩半鍋,菜剩下的只有炒雞蛋,因為孩子們都帶了雞蛋,炒了不少,他們卻不太吃,所以剩下很多。這時,小天鵝做了個不可思議的動作,讓我現在都覺得好笑。她解開衣扣,背轉身解下胸罩,然后松開腰帶,拿了把羹匙遞給我說:“來!咱倆把剩下的這些都吃了。”我連連擺手,說:“算了,我已經吃飽了,不能再吃了。”她白了我一眼說:“吃吧。撐不死。”說著,她把鍋里的飯分成兩份,率先吃了一口。
這時,那個盲流來了,還背了個孩子。我趕緊說:“一起吃點兒吧。我們都快撐著了。”盲流只是笑笑,把孩子遞給小天鵝就走了。
孩子長得虎頭虎腦,長得像爸爸,很好看,偎在媽媽的懷里,一臉幸福的樣子。我說:“你們離婚了,孩子怎么辦?”“孩子跟他爸爸,我要求他爸爸在我們姐妹不在時,照料一下我媽。他是個好人,就是我自己不爭氣。”說話的時候,她看著自己的孩子,不時地親著他,眼里滿是濃濃的愛意。
我們吃了很久,天南海北地聊著,不知不覺,把所有的東西都吃了,竟然都沒試著撐得慌。這件事讓我一直納悶,不相信那么多飯是被自己吃了,因為那天回來,我馬上又覺得餓,晚上又吃了好多。
一天下來,孩子們都玩得很高興,分手時,姐倆都說玩得很開心,對我表示感謝,然后揮手告別。
回家的路上,我解開頭發,讓它在晚風中飄揚著,已經發麻的頭皮開始舒緩。
…………
那天之后,我再沒見到過她們,不知道她們現在怎么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