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
陽春,花草爛漫,景象無殊,正宜野游踏青,陶冶情性。
余秀秀獨坐深閨,無甚聊賴,只是讀書作樂。老父嚴冷,不許她隨便出頭露臉,但一日三餐倒是周到,不曾刻虧。母親愛惜獨女,有時禁不住女兒的軟言,亦有縱放。
古來春閨,閨深腸斷。
即你有沉魚落雁的姿態,閉月羞花的容貌,也不見得有人欣賞,或是文章俱覽,落筆俱絕的大才女,也不免在這個小天地里空自蹉跎,教父母給耽誤了。
窗外,小兒游戲聲越發愉悅,余秀秀在閨床上或躺或坐,心思百般。起身到案前,拿起了《花間集》隨意瀏覽,讀到溫庭筠的一首《望江南》,蛾眉一鄒,輕聲慢念出來:“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讀到這里,語聲忽頓,心想:我余秀秀年有十八,人事不嘗更過許多,但詩詞爾雅不嘗少讀,空有一身文采,又有何人看到呢?以后的枕邊人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想到這里,不自覺心灰意懶,把《花間集》“啪”的一聲,扔在了書案上。回到床上躺著,心情陳雜,可恨這閨中沒有烈酒,不然真要喝個一醉,遣走這許多愁。
不覺進入夢鄉,余秀秀夢見自己逃出了深閨,到江湖上落拓,無米無鹽更身無分文,正將危難,一雙粗糙有力的手牽起她的手說:“跟我走吧!”她抬眼一望,那男子慨然神武,面貌清爽。臉上忽地燒紅。她跟著那男子一直跑,眼前風景變換,走過浪漫的江南,也走過荒蕪的大漠,看他堅毅而又溫暖的眼神,一切多么的美好啊!忽然,后面追上來幾個人,原來是余秀秀的老父母和家里的眷童,莫名其妙中,她老母親喊著道:“秀秀,你回來啊……”老父則喝道:“秀秀你給我回來!”秀秀一慌,看看男子目光依舊柔和可切,又看看后面的父母親,不知如何取舍之時,秀秀的老母親腳下一磕,撲的摔在地上,眾家眷停下來,手足無措,趕緊扶起老夫人。秀秀嚇的一聲,頓住腳步,回身看那男子一眼,那男子依舊笑容可親,只是纖手滑出了那有力且溫暖的大手,男子依舊向前。秀秀回頭大跑過去看望母親……
已近晚間,余秀秀在床上小眠了兩三個小時,恍身一抖,這才驚醒。一摸衣褲,竟渾身著汗,靠在床上歇息回想……真是個好奇怪的夢。
這時,家中女眷小翠端著飯菜,起門進來,神色緊張,冷不防差點摔倒。余秀秀趕緊起來,道:“小翠,小翠你慢著點兒。”小翠把飯菜放在案上,并點上燭火。余秀秀見小翠面神不對,正想問話。小翠卻急急開口道:“小姐,小姐,那隔壁張家莊的張麻子張媒婆,帶著那張莊大少張志遠和他的老父母親到家里來啦。”余秀秀一時沒聽清楚,小翠又重復了一遍:“那張大少是來家里相小姐的親來啦。”余秀秀一恍神,又想起夢中那瀟灑的男子來。小翠打破道:“老爺讓我吩咐小姐梳洗一下,換身好的衣服,下去接見。”余秀秀面不改色,往床頭坐下,心想這張志遠是個什么樣的人呢?小翠見狀,亦過去坐在床尾,秀秀無甚介意,她和小翠本來就是什么話都可以敞亮說的好姐妹。小翠開口就哼道:“小姐,我聽說那張志遠性情風流,在外面不知有多少小姑娘,只是仗著有錢,是張莊里的大戶人家,所以與那些個小姑娘成與不成,都當只是兒戲,雖有閑言,卻未有人敢面指,不過我剛在一旁觀他言語,倒是溫文有禮,人也長得風流,倒不知人前有無做作。”
小翠把話講完,秀秀眉頭又是一鄒,心想:這張志遠有財,貌像小翠說得不差,那在外面可不知惹了多少花草,今又令媒婆牽到我家里來,其意不軌,雖是帶了家中老父母來了,但他們些個有財勢的,說不要就不要,定許轉眼能把人姑娘拋開,那人姑娘不是名節全毀了嗎?古時有衣冠禽獸之稱,料想他就是!
想到這,秀秀定下心來,出去絕不能給他一個好臉色。飯罷,小翠收拾盤碗出去。端來一盆水放著,便轉身掩門出去。秀秀梳洗完畢,換了一身平時在穿的衣裙,端正面容,不能給那張志遠好瞧的。
出了門來到前院客廳,只聽見里頭有談吐的人聲,卻不知在說些什么。
近到門旁,偏頭探望,見那張父張母與自己的父母親各居客座,一旁有一二十來幾的年輕公子,也于客座,體正面淑,觀四老言談。
只聽余父捻須笑道:“小女年已十八,理是論嫁娶的年紀,未得中意之人,故放任閨中。今張公登門談及,見令公子儀表堂堂,談吐斯文,我也甚是愜意。”張公亦笑道:“犬子無甚,只不過讀了幾年塾,識過幾個字,家中也不過是承先人的余蔭,略有資產。尊女與小子倒也是門當戶對。”張志遠立馬謙詞道:“伯伯言重,言重了。”眾老皆笑。
余秀秀見言心正思想,冷不防后面小翠一扶,二人登進門首。四老一少,五人皆望向秀秀。
余父向張志遠的父親張公道:“這便是小女。”張父夫妻倆一齊看眼過去品究,果真生得俏麗,著素色衣裙,顯得自然大方。只是兩眼頗厲,叫人看不明白,那張志遠更細眼打量,秀秀把眼一轉,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站在老母親身后。
見秀秀不知禮數,余父板臉道:“快叫伯伯,伯母。”秀秀不敢不從,向張公張母點了頭,只無味的一聲:“伯伯,伯母。”張氏夫妻這才欣然,那張志遠也微笑頷首。
余父道:“今日張伯伯,伯母,與他們的公子,是來相親婚事的,我見張公子品貌俱佳,也甚寬懷。擇好吉日,嫁娶如何。”這話是說給秀秀聽的,也是說給張父張母聽的。
張父張母,聽了一展笑顏,張志遠更喜,正待發話。秀秀脫口便道:“不成!我雖是女流,但博閱古今,深知女子自有婚娶的權力,自己的幸福應自己掌握,不該由父母說一是一,即使那生財貌風流,也不如那專情草芥。”口氣竟是沖著張志遠來的,說完既憤又慨,小翠扶手且怕道:“小姐……”秀秀掙開手轉身跑了出去。張父張母不禁愕然,不知所以。張志遠更一派莫名浮于臉上。倒教余父面上難堪,又急又怒,余母也是又急又嘆,只得賠笑敷衍著張父二人。
至此之后,閨門更緊,輕易不讓秀秀出門。余父憤怒難加,余母嘆息不已,卻也拿這寶貝閨女無奈。
一日,小翠送飯閨中,見秀秀小姐獨坐床頭,表情沮喪。小翠往床尾一坐,道開心疑:“小姐,你這連日哀沮,究竟為何?”秀秀道:“也無為何,只不過心中煩悶,想出去走走見見,只礙父親嚴關閉守,未得時機,正當年少,似那春花,叫人如何不哀!”小翠斜頭一想:“嗯,的確是哀,想那古時卓文君,不服禮教,私奔情郎,與夫相持,雖情路坎坷,最后倒也快活。”說完自覺不對,轉眼閉口。待秀秀食膳畢后,方托盤碗出去。聽完小翠一席話,秀秀心思良涌,靠在床上,也倦持書,竟半日不語。
再容第二日,小翠依舊送來早膳一啟閨門,倒不見秀秀的蹤影。不時余家便炸然起來,余父焦急,遣家仆各處尋找。余母心慮,竟撲跌在椅上,哭了一日。
話說昨晚,秀秀聽完小翠一番言語,不禁悲慨,遂從高閣串下,跌個踉蹌。心雖念及父母,卻也強從偏見。深夜,離了余家莊,便至五里外趙家莊。漂泊幾日,變賣了手中鐲,在趙莊小棧且居,已無甚錢財。這時,正逢趙莊集日,人聲鼎沸,鬧鬧揚揚,余秀秀貪床懶起,也禁不住外面紅綠的誘惑。
來到街面上,看許世間俗人俗物,倒也新鮮自在。忽一眼望見一個熟人,你猜是誰?正是那日牽張家一等來家里相親的張麻子張媒婆。見張麻子注意到了自己,余秀秀轉身小跑,欲往店里去。可哪容她跑,張麻子趕將上來,一把抓住秀秀手腕,道:“余小姐,您可趕快跟我回去,你老父母可急死啦!”秀秀哼一聲,掙開身子又跑――父母之命尚且不受,豈會聽你媒妁之言?
張麻子見狀又追!
秀秀見她窮追,又大聲言語,心羞一橫。至那張麻子追到跟前,忽地把身一側,把腳一伸,竟使那張麻子摔了個狗啃地。
秀秀畢竟心地不忍,可又再橫,徑往店里去。只留那張媒婆在地上叫痛不已,忽然,那頭來了兩個余家莊的鄰里,扶起張媒婆來,竟為何事?張媒婆一指前面,沒入人群的倩麗身影,嗓著聲音道:“那是余公的女兒,余小姐,你們趕緊去軟她回家,給父母個交代。”二人聽言,趕緊隨去。
至小棧門口,余秀秀見里外皆有在此飲茶喝酒的書生文流,或江湖浪子,其中一人面相俊俏可親,甚為可愛。秀秀連望兩眼,欲往樓上去,可步未著梯,后頭卻趕將過來二人,大聲呼喝:“余小姐,余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