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蘭妮.逞

1不想說愛你

這周日就是父親節了，結婚前我從來沒說過，也不想對爸爸說——我愛你。不管是心里還是口上，我都認為爸爸不是那個值得我愛的人。

在我經濟獨立前，爸爸是令我恐懼的，甚至是恨的。

那時候他瘦瘦的，不高，眉頭緊鎖，總是黑著臉，煙不離手，每天早上我都在他劇烈的咳嗽聲中醒來，他對我從來都只有呵斥、打罵和嫌棄。而他對待村子里的人卻是總是一副笑嘻嘻的樣子，跟別人聊天時口沫橫飛，眉飛色舞，聊到痛快時笑聲不斷，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懷疑我是不是撿來的。

是的，我恨了爸爸很多年。我在家里排行老三，由于我的出生害他丟了隊長的職務，同時被處罰抽掉了半畝水田，在80年代的農村， 這對于一個莊稼人來說，是一筆很大的損失。

也在那一年，計生辦把爸爸拉去強制做了節育手術，許是因為我，他挨了一刀，所以他從心底里就不喜歡我。

那些年，我恨爸爸。記憶中，媽媽跟婆婆總是吵架，每次吵后，無論對錯，媽媽總少不了挨他的一頓打罵。有一次，正是收玉米的季節，媽媽跟婆婆又吵起來了，爸爸屢次阻止媽媽，讓媽媽閉嘴，可是倔強的媽媽就是不聽，最后被他揪著頭，狠狠的往墻上撞了好多下。那天晚上，媽媽坐在小河邊哭了好久。

我真的不喜歡爸爸。那記憶中一次次的打罵讓我對他愛不起來。

小學時，我體弱多病以致成績一度一塌糊涂。反應慢的我怎么也學不會兩位數乘法，為了教會我，在一個冬日的星期天早上，爸爸手執竹條，教了我一次又教二次，可是我就是不會。看著他黑著的臉，聽著他如雷的聲音，我除了恐懼之外，根本聽不進去他到底講了什么，結果是得到竹條一次次的抽打，斷了一支又一支的竹條知道我有多痛。痛得受不了的我，謊稱要上廁所，結果躲去廁所的我，仍然沒有逃過處罰，被他抓出來打得更慘。可笑的是，在我有了兒子后，我把這一套用在了兒子身上，遺傳真是可怕!

爸爸從來不會尊重我，我似乎只是他的出氣筒。初中畢業了，好朋友邀請我去她家玩，他就是不讓，非要我在家做農活，鬧脾氣的我弄斷了他的一棵快出天花的玉米，結果換來了重重的一腳，那一腳踢在我的腳彎處，害我痛了整整兩周，那時候我想，他是有多討厭我，如此狠的打我!

都說女兒是父親的小情人。可是我總覺得沒有得到過他的疼愛。我懼怕他的皮帶、筷子、竹條、手闊著兒(四川話就是手彎曲起來，用手背上的關節敲打別人)。小時候媽媽也打我但她會選擇打不傷我的細桑枝，會選擇時間打我，而他，不擇時間，不擇處罰工具，很多時候吃飯吃著吃著，不知怎么就惹惱了他，會承受突如其來的闊著兒和筷子頭。

那些年，爸爸夸大姐孝順，夸二姐聰明，獨獨不會夸我。我知道我在他心中是那個又重又甩不掉的包袱。是的，就是包袱，沒有土地的我，吃得多長得壯，卻老生病對于他來說只有負擔。

我唯一記得爸爸說的話就是“讀書讀得就讀，讀不得就給老子回來，老子養你養到18歲，滿了18歲我就沒得義務再養你了!”

所以，后來初中和高中，我很努力。盡管最后我仍然只上了個三流大學。

在得到數不清的痛打以后，其實我知道了爸爸的暴力，一切都是因為我是女孩兒。我不是帶把兒的，我不能為他延續香火，我是他被村里人嘲笑的痛點，我就是他恥辱的存在。

所有人都說我無論長相還是性格都像爸爸，可是我一點也不愿意像他。我的記憶里只有媽媽的愛，從來沒有父愛如山。媽媽打我更多，但我不恨她，媽媽會在爸爸吃飯打我時阻止爸爸“雷都不打吃飯人!”，在爸爸打我后，背著我罵爸爸不知輕重，在我被他打后媽媽會把大塊的瘦肉挑給我，在大姐二姐心里他是好爸爸，但在我心里，他不是。

2 我只愛遲暮之年的爸爸

結婚后，我嫁到了離他們千里之遙的南充。孩子小的幾年，一年連面都難得見一次。距離產生美，慢慢的我才不恨他了，也因為有了孩子，也慢慢理解了爸爸。

當時作為靠天吃飯的農民，希望家里多一個男丁也無可厚非，畢竟很多農活男孩子有先天體力的優勢。

現在成為人母的我也理解爸爸在有兩個女兒的情況下，自然更希望有一個男孩的心情。八九十年代的農村，重男輕女思想嚴重，少不了鄰居的指指點點，爸爸也需要承受很大的心里壓力，加上孩子多，負擔重，繁重的農活，自然沒有好臉色。

只有小學文化的爸爸幼年喪父，受盡欺負，又為長子，家里的母親妹妹們都得靠他，過早品嘗人間疾苦，奶奶對他的教育方式除了打還是打，無意中發現剃了光頭的爸爸腦袋上好大的一個疤，后來從媽媽那里得知是他小時候，奶奶用鋤頭挖的，流了好多血，不過也只弄了些不知名的草藥草草包扎了一下。沒錯，我的爸爸小時候無依無靠得象株小草，比起他，那些對我的處罰又算得了什么？

他打我，也是想讓我成為一個讓人看得起的人，讓那些嘲笑他生不了兒子的鄰居閉嘴。
那些傷人的話語也許是他獨有的激勵我的方式。只可惜那些年不懂事兒，幸好一切都不晚。

老了的爸爸，脾氣改了很多。對我也能像對村里人那樣和顏悅色眉飛色舞了。

我長大了，爸爸也老了，前列腺炎找上了他，嚴重時一整夜要跑不下10次廁所，尿不出被憋得難受只有去醫院導尿，最先半年復發一次后來頻繁發病，2015年做了手術后才有所好轉。因為有病在身，醫生告訴他“要命就要戒煙戒辣子”。曾經無辣不歡的他，可以不吃飯不能不抽煙的他，在生死面前最終卻只得屈服。

戒了煙和辣子的爸爸雖然老了，頭發白了，牙也掉了，背也馱了，卻突然像吹氣球樣的胖了起來，脾氣也改了不少，臉上總是掛著燦爛的笑容。每次我打電話回去都能聽到他爽朗的笑聲。

我們姐妹三都沒有讓他們幫忙帶孩子，現在兩個老人單獨在城里買了個小房子，買了社保，雖然房子很小，工資也很少。可爸爸現在卻很滿意，以前從不做飯洗衣服的他，每天和媽媽一起去買菜，媽媽做飯他就洗洗碗，媽媽洗衣服他就打掃屋子，空閑時間就去和院里的老頭聊“陳水扁”聊“薩達姆”聊“航空母艦”……

去年暑假我回去住了幾天，爸爸停不下的給我聊天，不外乎就是當時村里生了兩個兒子的女人，大兒子瞎了，二兒子又瘋了；生三個兒子的誰誰誰，兒子不孝，他父母到處哭訴甚至點紙錢詛咒兒子，結果兒子死了……；隔壁的誰又要帶孫子每月還要給兒子媳婦貼補生活費…

聽他擺得興起，我問他“生兒子好還是女兒好？”

“嘿嘿嘿……當然是女好，幸好沒得兒子，不是現在還撐不到皮”爸爸得意的說。

跟他一起出門遇見熟人，還不忘得意的給別人介紹“這是我家老三”。

別人問“你幾個女哦!”

他大聲的說“我家三個得哇！”。

最后別人免不了夸他好福氣，于是又聽到他哈哈哈的笑聲。

我走那天，上車時爸爸偷偷的背過身抹眼淚，他明明對我萬分不舍，卻表現得若無其事的樣子我現在都記得。

在我心中我更喜歡遲暮的爸爸，至少我知道他現在是從心底里接受我的，我愛老了的爸爸，盡管他現在不再健碩，但他是快樂的，我知道他現在是愛我的。所以借此父親節之際我想對爸爸說“你一定要健健康康的長命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