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伊恩27歲,以這部書一舉成名,成名的最佳年齡和最佳方式,作家的起點,八個短篇,三個關鍵詞:模仿,青春,成長。《立體幾何》明顯是對博爾赫斯的致敬,家庭制造則充滿了亨利米勒的身影,這兩位作家在中國也是廣為人知,伊恩并不諱言對他們的借鑒,同時被模仿和學習的還有安格斯威爾遜,菲利普羅斯以及納博科夫,卡夫卡、托馬斯曼和弗洛伊德則是伊恩的青春讀物,這些東西混雜起來,可想而知,在一個年輕的未來作家的頭腦中會興起怎樣的風暴。
這既是一場關于語言文字排列組合之奧妙的風暴,也是一場關于人之本性究竟如何的風暴,所謂的善與惡是如何形成的,它們之間的界限是怎樣,在未成型的少年之心中,這些問題尤為敏感,伊恩在20歲時所寫作的,正是少年人面對眼前的人生謎題時所能做出的幾乎最大限度的思考,在普通少年心中,這些謎題和它們的答案混沌糾結,伴隨著成長的歲月,被化解,被消磨,被遺忘,在青年作家這里,卻成為第一份寶藏,在才智與苦思的作用下,困惑被凝結為文字,成為藝術,成為能夠滲入他人心目的第一份力量,也經由此,作家得到至為珍貴的自我確認。
說到青春,所有人都可以在字里行間看到這個詞,除了《立體幾何》,這個故事寫中年人陷入沉悶無愛的婚姻生活,年輕的伊恩竟也能捕捉到其中的奧秘。還有《舞臺上的柯克爾》,一個關于藝術的夸張的現代寓言。另外幾個故事,無一不是從少年的視角展開,書后所附的張悅然的書評《長大就是在那一刻》,以女性的細膩筆觸接近這一主題, 將八個故事都看做是青春期男孩的成長歷程,這似乎稍有一些偏頗,因為視線的出發點常常并不是作品的主題,注意它們最終到達之處,往往是成人世界的變形和黑暗。
譬如最后一篇《化裝》,小亨利不過是一面純凈的鏡子,映照出被演藝生涯扭曲了心性的敏娜的瘋癲,又一個“不瘋魔不成活”的例子,一個天生的演員,被舞臺拋棄后,將生活變成了舞臺,將欲望偽裝到戲服和面具之下,一出悲劇而已,當敏娜將這種瘋癲的幻境變成幼小的亨利的真實生活場景時,你會感覺到,更大的悲劇在上演,瘋癲的種子將被種植在純潔中,不知覺中,巨大的扭曲的力量就要開始發生作用,伊恩抓住這一過程的關鍵之處——亨利對于敏娜的態度:親近、驚異、好奇、畏懼、模仿、順從。。。
所有一切交織呈現出的一種柔軟而彈性的心性狀態,赤子之心,無法分辨真實與虛幻,當琳達召喚出亨利心中對于真實自然之美的向往時,對于敏娜的鉗制,他開始有了反抗意識,但是亨利和琳達都還過于柔弱,故事的結尾,敏娜的魔掌似乎已經伸向了琳達,而亨利卻過早地品嘗了屬于成人的酒精,醉得一塌糊涂,化裝舞會,成為亨利與琳達一場成人儀式,更象征了成人世界虛妄變異的真相。
青春的故事必然與成長相關,成長是一次碰撞,是一場事故,純潔被撕扯,傷口,流血,結疤——大概是這樣的過程,這些故事,有些發生在撕扯之初,疼痛還不劇烈之時,譬如《化裝》,有些發生在撕扯之中,血淋的傷口綻開,但疼痛似乎還沉睡著未及襲來,像《家庭制造》;有的是撕扯發生在瞬間,濃重的痛蔓延開來,久久不散,如《夏日的最后一天》;有的發生在結疤之后,傷口已經愈合,肌肉重新長攏,卻失去的原來的性狀,變得丑陋奇怪,如《蝴蝶》和《柜子里的人》;這些故事中,長大是一場驚險的歷程,冷冰冰的世界,怪異和冷漠時時準備拌你摔個跟頭。
只有一個故事,《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也就是本書以之為題的那個故事,名字似乎也可以翻譯成“初戀,葬禮”,更類似于一個青春自傳,有更真實的味道,余華的書評中說“沒有愛情的愛情,沒有儀式的儀式”,我覺得這說法太過于悲觀了,青春的愛情,有時候沒有想象中那樣濃烈,它只是自然的存在著。
——當我和西瑟爾躺在床墊上時,“我們把手掌和在一起,她仔細檢查了兩只手的大小和形狀,一邊看一邊評說,剛好一樣大,你的手指厚一點,你在這兒多了一塊,她用拇指指尖量我的睫毛,希望她的也一樣長,她跟我講她小時候養過的狗。。。”天真而可愛,僅僅平淡的相伴就得以滿足,就是愛情吧。
然而愛情確實不是那么單純,少年的愛情,是一種單純與欲望的結合體,二者都是那么強烈,以至于它們撕扯著自己的主人。
——我和西瑟爾做愛,“一一進入她的身體,就情難自禁,我進入了自己的幻想”。。。“我的幻覺在于當直面生命的力量和久遠時,我是那么無以自持,單只這念頭就令高潮來得措不及防。”。。。
——
似乎沒有人曾經如此描寫性愛,當我讀到此處時,幾乎不甚明了,然而細想來,這種感覺確實真實地存活了相當短的時間,僅僅是最初的那幾次,長久以來對于這神秘事物的好奇和渴望,在一朝被滿足,震撼于她所帶來的快樂,震撼于她所來的生命的孕育,覺得一切是那么不可思議,一切都是那么神秘莫測,感官和心靈同時被劇烈地沖撞,這劇烈的感覺又必然是與少年理想中對愛情的渴望和確信交織在一起的,是童貞的童真的尾聲,是最真實的青春的愛情。
年少時的愛情又是迷茫的,可能它來得突然,來得不假思索,于是西瑟爾的破裂的家庭,多動癥的弟弟,拮據的生活,和夏日的蚊蠅和墻壁中莫名的抓撓聲一起侵入了我們的生活,使得我們的房間——“不再是四層樓上的空中樓閣了”。
生活永遠存在著種種的困擾和隱憂,就像那只一直隱藏在墻壁中的大老鼠,它嘶嘶的撓著墻,攪亂了睡夢,最后終于跑到光天化日之下了。我打死了老鼠,它肚子裂開,腹中滑落一個袋子,里面是還在伸腿的鼠仔。。。
“西瑟爾跪在老鼠身邊,阿德里安和我像保鏢一樣站在她身邊。。。她跪在那兒,長長的紅裙子鋪滿四周“
三個少年用這樣的靜默表達了對老鼠媽媽的某種感情,這應該就是所謂的“葬禮”,生命的可敬畏,于是,我放生了捕住的鰻魚,阿德里安不在像往常一樣與姐姐胡鬧,涌動在他們心中的是什么呢——生命的真相,生,死,生命的更迭,生命的孕育。。。秘密和意義同時被暴露在陽光下,一只卑微的可厭的老鼠,同時又是一位母親,裂開的子宮,生命的來源,我得到了所有幻想的答案,西瑟爾得知了自身的使命,阿德里安懂得了自己和姐姐是不同的生命,少年們在瞬間知曉的,不再是關于愛情的,更是關于生命的,關于愛情與生命,愛情與孕育,愛情與犧牲和死亡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