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撫順斷章
撫順的守將是李永芳。
他和努爾哈赤的見面是努爾哈赤請他轉交寫給萬歷皇帝解釋為什么攻打葉赫原因的親筆信,那時候的努爾哈赤語氣謙恭,那時候的李永芳還可以趾高氣昂,哪怕他只是游擊,而努爾哈赤是和六部尚書一般大的正二品龍虎將軍。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如今,是第二次。
白駒過隙,時光荏苒,李永芳還是那個李永芳,而努爾哈赤卻不再是那個努爾哈赤。
老天開了一個玩笑,不過這個玩笑對李永芳而言未免有些苦澀。
努爾哈赤在城下抬頭望著城上的李永芳,李永芳在城上低頭看著城下的努爾哈赤。
這情景好像卞之琳《斷章》所描述的那樣: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英雄看到的是建功立業,百姓看到的是家破人亡;我們看到的是輝煌的帝國,看不到的是帝國下的黑色血液和白骨累累。
一樣的景色,不一樣的心情,只是因為那不一樣的位置。
李永芳的心情很低落,絲毫不像一個站在城樓上的明朝官員用主宰的神態俯視著那些他們一直認為“低等”的蠻夷,他甚至不愿意往下多看一眼。
準確的說,是不愿意多看努爾哈赤身后那黑壓壓如潮水般的兩萬鐵騎。
這一刻仿佛天地都凝固,空氣都放慢了腳步,天空被一片從未有過的龐大烏云籠罩,與地上的黑色河流遙相呼應,安靜,安靜的壓抑,安靜的讓人呼吸都有些困難,安靜的讓李永芳都有些要窒息。
他多么希望這是一場夢,可來自城下的殺氣,身邊明軍顫顫巍巍的動作和那從未有過的慌張神態,他們拿著刀槍劍戟的手在李永芳的視線中仿佛有了重影。
因為顫抖,因為恐懼。
這一切的一切都如一個個響亮的耳光不斷抽打著李永芳的神志,告訴他這都是真的。
是戰還是投降?
這個問題有一個明擺的答案,就是傻子也會選擇,但不是傻子的李永芳面臨抉擇。
他應該選擇抵抗,由于兵力嚴重不足,按照常理要拉上撫順城內從未受過軍事訓練的男女老少一起守城,哪怕他們大多連刀都沒拿過,哪怕他們拉不開弓箭就是拉開了也不會瞄準就是瞄準了也基本差個十萬八千里,哪怕他們就是炮灰,就是白死,看著他們一個個死于硝煙,死于大刀,倒在血波,哀嚎,呻吟,用最后的生機看著這個最后屬于他們的世界。
歷史會這樣記載他們:戰死xx人,再加上壯烈犧牲、英勇就義等等宏大敘事的修飾詞,有人會這樣評價他們,說他們彰顯了xx民族的膽氣,捍衛了民族尊嚴,是民族英雄。
可剩下了什么?血流成河,殘垣斷壁,無數家庭無數生靈只為了一個自己壓根不知道的所謂民族尊嚴或者說只是一幫人的面子就到這樣?
無論在北京歌舞升平的萬歷也好,無論是大大小小的明朝官員也好,無論是后人的我們也好,這就是一個數字,習慣歷史上各種大戰役的我們甚至不會計較幾千人的生死,在我們看來這就是不值一提,甚至只是我們各種動機所能用到的一組數據。
可是,就是這些紙面上的數字,它的現實中是和我們一樣的家庭,是和我們一樣的生命,是和我們一樣的想要過更好的生活并為之奮斗努力的人們,一樣的想要為妻兒撐起一片并不大但卻溫暖的天地。
對歷史而言,個人命運可能隱藏在很小的一個小數點里,但對個人而言,確實百分之一百的人生。
而所謂的民族,所謂的集體,從來沒有給他們任何好處,任何利益,可這時候卻大言不慚義正言辭的要他們付出,犧牲,并把這種犧牲正當化,仿佛這是本分這是義務,付出犧牲作為人的最寶貴的東西:
生命。
叫囂這種犧牲的人很多,可除了叫囂,我更多看到的是丑惡,是卑鄙,是損人利己,是一個個丑陋的偽君子衛道士,是一個個只看別人不看自己的卑鄙小人,是一個個打著道德制高點指責別人自己卻紋絲不動的人。
因為我們不是李永芳,因為我們不是撫順城內的百姓,我們不會面對刀鋒,不會抉擇生死,所以我們可以高談闊論,可以指點江山,可以罵這個罵那個,可以自己把自己樹立成一個英雄一個模范。
可惜,改變世界靠的是實踐而不是嘴,越是唾液橫飛,越是自我吹噓,越是標榜正義,要么不實踐,事情來了裝孫子,要么就是梅思平。
這是歷史在考察無數人之后給出的答案,我認為是一個公正的答案。
在看過努爾哈赤的勸降信后,李永芳選擇了投降,這是一個正常人都會選擇的答案,作為第一個投降大金(后金)的明朝將領,李永芳得到了努爾哈赤的一個女兒,做了駙馬,撫順的明軍百姓編為千戶仍交李永芳管理。
作為最大的贏家,努爾哈赤得到的是兵不血刃,得到的是撫順和周圍城堡共計三十萬的人畜,但我認為這不是努爾哈赤最大的收獲。
三軍易得,一將難求,人不重要,人才重要。
后金的最大收獲是一個人,準確的說是一個人才,不過這時候沒人意識到,是這個人和他哥哥主動找上門來的,努爾哈赤意識到的只是因為這個人才的身份:
在北宋的時候這個人的祖上叫范仲淹。
因此努爾哈赤特意交待,“此為名臣之后,我們得好好招待”。
(善待之)
這個人叫范文程,后金(這時候該稱呼為清)的第二篇檄文就是出自他手,他所發揮的作用自然也不止如此,
不過對范文程而言,雖然是努爾哈赤發現,但真正發現他成為他的伯樂的卻不是努爾哈赤,前人栽花,后人乘涼。
努爾哈赤沒這個本事,沒這個腦子,沒這個環境,也沒這個心情,拿下了撫順,李永芳拱手而降,似乎努爾哈赤輕而易舉沒費勁的就解決了最大的問題,可事實并非如此:
遼東總兵率軍一萬風馳電掣般殺向撫順。
來人努爾哈赤也很熟悉,張承蔭。
這才是真正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