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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阿婆沒了。
老媽告訴我的時候,我正在付錢,站在公司附近那家糖炒栗子的攤位前,一紙袋,十八塊。掛斷電話抱著有點發燙的紙袋轉身就走,似乎聽到后面有人在喊,找零沒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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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初冬,深色夜幕里,光影重重。風雖不似刀割,刮在臉上還是有點疼。懷里的栗子一直冒著熱氣,飄到鼻尖,飄到眼角,竟有些睜不開眼。
191路停下,走了,130路停下,走了,504路停下,我看了看,沒上,它也走了。索性往前走了幾百米,往日人頭涌動的噴泉廣場上,音樂輕柔,水霧妖嬈,光彩閃爍,周邊坐了零零散散幾個,像是少年情侶,頸項依偎,很是溫暖。
找了個不頂風的位置,我也坐下來。打開依舊燙暖的紙袋,抓起一顆,沒有切口,用牙野蠻撕咬了半天方才摳出半顆,有點畸形的栗子。
挺香的,只是不怎么甜,焦味重了點,還有點干,跟三阿婆的真是沒法比。
三阿婆,真的沒了么。想到老媽剛才電話里的哭聲,不由有點心悶酸澀,眼睛死死看著紙袋里一顆顆的栗子,看著,看著,像是看到三阿婆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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囡囡呀,放學啦,你姆媽加班,今天在阿婆家吃晚飯啊,阿婆給你做糖醋排骨。
囡囡呀,阿婆今天炒了栗子,老香咯,快裝點回去,多裝點,給你姆媽一道嘗嘗。
囡囡呀,阿婆眼睛不好,來幫阿婆看看,你毛豆哥說了些撒,是不是饞阿婆的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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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豆哥是阿婆的孫子,大我兩歲,十年前跟著父母移民去了美國,那個幾乎大半中國人都削尖了腦袋想去的國家。
我一直問三阿婆,為什么不一起去呢,跟著兒孫去國外住別墅享清福多好。三阿婆每次都笑呵呵得回我,走不開呀,我走了,地里的菜怎么辦呢,我那一窩雞怎么辦呢,你三阿公怎么辦呢。
三阿公,三阿公不是死了么。我小聲嘟囔,還是被三阿婆聽到了。
老頭子死了也離不開我啊,我不三天兩頭端碗紅燒肉,拎壺茶過去跟他說說話,他要跳出來罵我的喲。老頭子怕冷清啊。
每每聽到這些,我總是分外難過,頭埋進阿婆懷里,緊緊抱著她,一聲聲叫著阿婆,阿婆,我陪著你。
三阿婆開心得摟著我的腦袋搖啊搖,還是囡囡貼心,囡囡乖,比毛豆乖多了,阿婆給你炒栗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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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瘦小小的老太太,腳步輕快,抄起一籃子板栗就往院子里走,還不忘回頭喊我,囡囡來,幫阿婆剝毛栗子。
一堆刺坨子,跟小刺猬一樣,有的已經炸開,輕輕一掰就掉出來兩三個板栗。有的還是完整的刺球,轉了一圈無從下手,不敢硬來,怕扎到手。三阿婆遞過一把小剪刀,用力劃開一刀口子,再摳一下,又是兩三個掉下來。
三阿婆,你種的板栗真好,各個都挺大的。
呵呵,那是你三阿公種的,幾十年咯。我還沒嫁給他的時候呀,他們家就有了。那時候沒什么吃的,我又嘴饞,去偷樹上的板栗,給扎了手,你三阿公說他來幫我偷,偷了一籮筐,回去給我弄了個糖炒栗子,那個好吃喲。
哈哈,后來你就嫁給三阿公了?
對呀,臭老頭子還嚇唬我,下次再偷當心被人捉起來,一定帶上他一起去偷。嫁到他們家才知道,后山腳下那片板栗樹全是他們家的。這死老頭子,成天糊弄我。
小老太嘴里罵著,眼角笑著,一顆顆栗子在她手心翻滾,沖水,開刀,手腳比我媽都利索,不過十來分鐘功夫,一籃子板栗收拾妥當,放進水盆泡著。
見我一臉疑惑盯著水盆,阿婆笑出聲,傻囡囡,跟我那時候一樣傻,這板栗啊,要在水里泡個十分鐘,瀝干了才能下鍋炒。不然不入味,太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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浸水,瀝干,這等的時間一下就是一個多小時。三阿婆坐在藤椅上,端著老茶壺,一口茶,一個故事,給我講著她和三阿公年輕時候的事情。麥田里打過架,屋頂上看過星星,三阿公嘴壞,時常逗三阿婆,一不小心逗過頭,氣急了阿婆就趕緊做好吃的哄媳婦,最擅長的就是這糖炒栗子。
一口大鐵鍋,燒熱,倒上一大把鹽,鹽冷的時候趕緊放板栗,瀝干開了口的板栗,開始慢慢翻炒。三阿婆在后邊塞柴火,三阿公在灶前不停地翻,一邊翻炒一邊斗嘴,斗得阿婆嘴角抿緊又咧開,斗得栗子顆顆咧開了嘴。
等到粘在栗子上的鹽粒慢慢掉下來,就放糖。三阿婆吃甜,得放一大勺白糖,慢慢撒下去,撒得勻勻的。糖粘鍋底,這下得快點翻了,三阿公精瘦,力氣大,鏟子翻轉跟耍劍似得,一下一下,板栗跳動,像是要飛出來。直翻到栗子不那么黏糊了,就蓋上鍋蓋,燜一會兒。
叫三阿婆滅了柴火,兩人一起站在灶前,頭挨著頭,湊在鍋蓋上使勁兒聞著。
香不?
香,能吃了么?嘴饞的阿婆伸手要揭鍋蓋,被三阿公一把拍掉。
再燜會兒,多燜會兒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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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蓋的剎那,焦香四溢。深棕色泛著亮光的糖炒栗子,顆顆晶瑩,咧開的嘴里可以看到焦黃色的肉。已經翻炒得很脆了,輕輕一揭,就能剝出完完整整的栗子肉。
燙,三阿婆捏了一顆又馬上拋起來,三阿公手快接住,剝好了塞到阿婆嘴里。
那個軟糯香甜哦,阿婆瞇起了眼,嘴角,眼角,堆起大大的笑容,那是一種怎樣的美好笑容,仿佛三月春花盡開,六月荷蓮蹁躚。冬日暖陽穿過屋檐鋪在她頭上,灰白發際閃著光,那閃閃爍爍里,我似是有點恍惚,
仿佛三阿公還在,正在廚房,揮舞著鏟子,給阿婆賣力炒著栗子。陣陣栗子甜香飄出,我陪著阿婆,守著暖陽,等著廚房間端著香噴噴一盤糖炒栗子的三阿公,快步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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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似乎變大了,額間亂發遮住眼睛,伸手捋開,依稀觸到一絲濕濕的冰涼。
站起身,邊上跪坐了一個乞丐,我沒有細看,將余溫尚存的一袋栗子放下,向車站走去。
風更大了,緊了緊衣領,雙手好冷,深深呵口氣,指尖撞上鼻尖,是糖炒栗子的殘香,淡淡的,清晰的。
三阿婆,此刻,你是否正和三阿公一起,打著趣,逗著樂,爭搶著彼此手中那顆顆暖熱香甜的糖炒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