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燴12 |阿婆的家

文.圖.三月芃芃

小舜江畔,河婆最后的家


阿婆,在我們那邊是奶奶的意思。其實她應該是我的外婆,但因為我是家里的第一個男孩,她高興之余,作了一個重大的決定,讓我叫她阿婆,我就是她最最寵愛的孫子。

自我記事起,阿婆的眼睛就瞎了。但燒飯洗衣帶孩子,家務事她一樣也不少干,我問:“阿婆,你的眼晴怎么會瞎?”阿婆說:“哭瞎的唄!”怎么可能?阿婆成天笑呵呵的,怎么會哭?我不相信。

雖然在村里住了這么多年,但阿婆總說自己不是這里的人,她好像沒有自己的家,我們的家就是阿婆的家。爸媽工作很忙,我和妹妹跟阿婆生活,阿婆把我們照顧得好好的。她總說我是男孩胃口大,每次吃完飯后,又額外用鍋巴捏一個飯團塞給我,我從小被養得白白胖胖,象個地主家的兒子。

媽媽說阿婆的身世好可憐。阿婆小名叫四兒,但我從沒聽人這樣叫過她。她出生在宜興一戶農家,上面有三個哥哥,作為家中唯一的女孩兒,在那個年代,得到的不是更多的恩寵,反而要幫爹娘分擔更多的家務活。生活雖然清苦,但在爹娘身邊也總算是幸福的。長到十三歲,阿婆出落成了一個俊俏的大姑娘,身材修長,白白凈凈,一點兒也不象鄉下姑娘。

這一年阿婆家中的光景卻是再也過不下去了,累死累活一年到頭,農田里沒有一點收成,二個大兒子到城里當學徒去了,能養活自己都難,小兒子幫著爹娘在田里干活,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卻天天吃不飽飯,爹爹的腰病也沒錢去醫,快下不了床了。

那天娘把阿婆叫過來說:“四兒,家里再也吃不飽飯了,你去蘇州城里大戶人家當丫頭吧。”阿婆哭了,抱著娘的腿:“娘,我餓死也要在家里。”娘抹著眼淚:“四兒,你去吧,過兩年,娘有錢了,一定贖你回來。”阿婆問:“娘,蘇州在哪兒?遠嗎?“娘回答:”我也不知道,明天會有人來接你,聽說那兒有飯吃,你去吧。”

第二天,家里來了一個陌生人接阿婆,阿婆臨走哭著說:“爹,娘,哥哥,過兩年你們一定要來贖我,我等著。”爹娘抱著阿婆:“四兒,去吧,就兩年,一定接你回家。”

大約是在上個世紀的四十年代,阿婆來到了蘇州城里,誰也不知道這一路她是怎樣過來的,也不知道那個陌生人給了爹娘多少錢,在后來的幾十年間,阿婆從未提起過這一段艱辛的路途。

阿婆在蘇州城里住下了,這戶人家是做生意的,阿婆后來無數次描述過這戶人家的房子有多么氣派,吃穿用度有多么講究。

也許跟這一段的生活經歷有關,以后雖然生活在鄉間,阿婆卻不同于一般的農村老太太,她略識幾個字,雙目失明前,經常到大隊部里去看看報紙。她那樣聰明,會做各種各樣鄉下從未見過的小食,一年到頭就這么幾件粗布衣服,卻漿洗得干凈挺括,即使眼睛看不見了,也從不蓬頭垢面地出門。

阿婆在蘇州待了兩年,爹娘沒來贖她,三年到了也沒來,四年還不來。第五年,那戶人家來了一個做茶葉生意的浙商,四十多歲,見做丫環的阿婆,做事勤快,又懂事,就想把她買下來,據說他在鄉下還有個老婆,但沒有生養孩子。

大戶人家的夫人勸阿婆:這個人跟我們做了好多年生意,人很實誠,是真心歡喜你,你若跟了他,也算是尋了個好歸宿。

這個商人后來就成了我的阿公,我從來也沒看見過他,待我出生時,阿公早已去世多年。家里只有一張阿公年輕時的照片,穿著長衫,很儒雅的樣子,倒不象是個生意人。

阿婆跟著阿公一路做生意,來到了紹興,在城里開了一家南貨店,賣茶葉、干果、火腿、開洋、魚干什么的,生意做得風聲水起,在城里買下了店面和宅院,阿婆終于有了自己的家。

那一段是阿婆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阿公得空了,會教阿婆認認字 ,算算賬,阿婆把家收拾得干干凈凈,每天做好飯菜等阿公回來。阿婆手真巧,菊黃蟹肥的時節,她會仔仔細細地把河蟹的肉剝出來,做一籠蟹肉小籠包;炒青菜時加一點糖調調鮮味;端午節包一串阿公最愛的豆沙粽;過年了做一碗香香糯糯的芝麻湯圓??這些都是阿婆后來慢慢講給我們聽的,待我出生時,家里早就沒有條件吃這些美食了。阿婆還生了兩個女兒,阿公中年得女,開心得不得了,一定要讓女兒也上學讀書,做一個有知識的人,我媽后來一直念到了師范畢業,當上了老師。

不幸總是來得猝不及防,阿公突然中風倒下,那個時候阿婆的大女兒不到十歲,小女兒還在襁褓中,生意自然不能做下去了,關了店,一家人回到了鄉下老宅,那個時候阿婆還只有三十歲,家庭的重擔全落在了她柔弱的肩上。

阿公沒有撐過多少時日,撒手離世,留下兩個年幼的女兒和一個風蝕殘年的正室,離世前他囑咐阿婆要好好待那個無兒無女的正室,叫她大姐,要為她養老送終,把這一世對這個女人的承諾全交給了阿婆。

這個男人沒有把所有的愛都分給阿婆,卻讓阿婆第一次感受到了世間的溫情,為了這一絲的暖,阿婆在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有一口吃的決不虧待大姐。自我記事起我就知道家里還有一個去世多年的大阿婆,雖然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她,但每到忌日,阿婆總要上香祭拜她,為她置辦羹飯。

阿公給了阿婆世上所有的好,也給她留下世間所有的苦,阿公去世以后,家里沒有一個男人,家產都被阿公的兄弟們霸占去了,襁褓中的小女兒生病了,沒錢去治,燒了三天三夜,等燒退之后,一只眼竟瞎了,阿婆的眼淚都要哭干了。

我媽不想念書了,想一早點幫阿婆做事養家,阿婆硬是不肯,她記著阿公的話,再苦也要讓女兒上學念書做個有知識的人,這在鄉下是何等的稀奇,叔伯鄉鄰們都笑話阿婆,飯都吃不上了,還讓女孩兒念書,真不知這家人在想什么。阿婆卻叮囑我媽再苦再難也要好好念書。

我媽念到初中畢業,書終于還是念不下去了,回到村里當了一個民辦教師,那個年代民辦教師工資太少,我媽幾次想要放棄,阿婆硬是不讓,她說:教書先生好啊,做個文化人。我媽就這樣堅持下來,一直在村里的小學教書,后來上了師范,轉為正式教師,如今也是桃李滿天下了,她常常感念沒有阿婆,這么多年,她是不會堅持下來的。

我媽跟我爸結婚以后,阿婆的日子好過多了,我爸出身貧苦,但勤勞能干,沒幾年就當上了村支書。我生下來以后就跟著阿婆過,那時候阿婆的眼睛已漸漸看不見了,她常常摸著我的眼睛說:“這是我乖孫的眼睛,亮不亮啊?”“亮!”我告訴她,又摸著我的鼻子說:“這是我乖孫的鼻子,長得這么挺,我要是能看見多好啊!”每當這時我總是說:“阿婆,我長大了要當醫生,治好你的眼。”阿婆開心地笑了:“那你一定要好好念書,不許偷懶呀!”從此以后,我一直努力地學習,從鄉間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到了春暉中學,因為我想當一個醫生,我要給阿婆治眼睛。

春暉園老門


阿婆總說自己是一片浮萍,飄到哪兒,哪就是家。這么多年阿婆從不談起自己小時候的家,十三歲離家,她仿佛已不記得自己宜興的那個家,家里人也小心翼翼不再提起,或許十五歲那年等不到爹娘來贖回自己,阿婆的心就已經枯死了。

那一年我考上了醫大,要到省城去上學了。阿婆開心地流下了眼淚,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阿婆哭,大顆大顆晶瑩的淚珠從她干涸的眼眶里滴落下來,原來阿婆真的會哭。

晚上阿婆叫來媽媽說:你幫我寫一封信給宜興吧!50年了,阿婆每一天都清清楚楚地記著回家的路。信寄出以后,竟很快收到了回音,最小的哥哥還健在,生活在老家,這么多年他們也一直在找這個最小的妹妹。

當時兩年之約到了,阿婆的爹娘沒有湊到贖回女兒的錢,一直到五年之后,終于有錢了,他們匆匆趕到蘇州,然而世事已非,那戶人家已不在了,阿婆也跟著阿公飄到了紹興,女兒是再也找不到了,不知那時阿婆的爹娘是怎樣的悔恨。以后每年他們都會來蘇州找一趟,也在車站貼過尋人啟事。

而阿婆等了四年,終于也沒能等來爹娘,是何等的灰心,50年來,她一直記著這個家,卻以為這個家早已拋棄了她,她就像一只無腳鳥,一直就這么飛著,總也不會疲倦。阿婆沒有回家,她太老了,這條回家的路,終究是走不動了。

阿婆以為這個小村大概會是最后的家了。我們蓋了新房,三層樓,門前有一塊寬敞的稻地,阿婆沒事時坐在門口曬曬太陽,和村里的老人們聊聊天,日子就這樣過得飛快。

因為要建水庫,我們村要整體搬遷,阿婆心疼啊,新房剛剛建好,乖孫還沒娶媳婦,又要搬了。我爸是村長,必須第一個帶頭搬出去,阿婆是識大體的人,縱然是萬般不舍,也不會阻攔。我們一家搬走了,離開了這個住了三十多年的小村莊,如今這個叫廟下的小村已消失在了水底。

因為匆忙搬家,移民房還正建造中,我們找了個臨時住地,這時阿婆病倒了,而且一天重似一天,我沒有念完大學,阿婆就走了。

無腳鳥落地了,這一次,阿婆終于回家了!

老街舊宅


世間事

故事燴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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