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近回家,母親假裝不經意地問我,五一節西湖邊人肯定很多吧?找個停車位也難。
我說是,暗自揣測。
果然,她接下來說,哎啊,我這個腿腳現在是想走也走不動了。
母親這個毛病我是知道的,她對自己喜歡的從來不直接說,好像這樣有失體面。
有一次妻子來探望,一不注意母親竟然獨自出門買雞爪,其實是自己愛吃,被鄰居看到,問她你一把年紀去菜場買什么,答曰買雞爪,我媳婦兒愛吃的,買給媳婦兒吃。妻子后來出門找母親,碰到鄰居,被告知,你婆婆對你好哇,給你買雞爪去啦!
所以母親這番話的意思我是聽出來了,她這是在家里悶得慌想去西湖邊逛逛呢,我心里暗暗想笑。
母親有時候就像一個別扭小孩,有時候又表現出哀怨與咄咄逼人,誰也不饒。
去年十月在大哥家為她做了九十大壽,收到很多親戚的賀禮,老人家高興得很,睡覺前把紅包整整齊齊放在枕頭下面。
兩天壽宴一做完,母親神態舉止突然變了,開始罵罵咧咧說大哥媳婦不孝順,氣得飯也不吃。詢問之下知道原來母親發現自己的彩禮少了,懷疑是同一屋的大嫂偷的。當然,后來紅包在床縫里被找到了。
其實在這之前,這種事情發生不止一次了,母親的助聲聽,拐杖,鑰匙,老花鏡,手套都丟過,而且幾乎每個兒女都被安上“偷盜”的惡名。
一開始大家急著為自己申辯,母親根本不聽,本來就耳背,講道理更是聽不進去,一味地認定,嘴上絕對六親不認。
漸漸大家習慣了,東西丟了能找就找找,找不到就只能背黑鍋。有時候背黑鍋還不算,還要被罵。
母親罵人的時候帶著一股勁,自己耳背,以為別人聽不見,故聲如洪鐘。我們總擔心她有限的精力會在這種無謂的罵聲中殆盡,但后來發現,她不罵人的時候,默默地呆坐著,的確更像個快要分不清性別的垂暮老人。
所以我們愿意被她罵,雖然更多的時候是無謂的指責,她真正想說的話,已經在時間的長河中飄走了。
2.
母親是極要面子的。年輕的時候從不低聲下氣求人,現在依然不愿意承認自己受人照顧的身份。
那天早晨母親起了個大早,在房間里對著幾件棉襖罩衫挑來選去,折騰了好一會兒,然后跟我說,咱們下樓下吃早飯,我帶你去,吃點好的。
我聽著有些想笑,但也依著她,不說什么。抱著看看母親到底要帶我吃什么的心態到了店里,母親要了兩碗香菇鮮肉的大餛飩。熱乎乎的餛飩端上來,我也沒在意什么就吃起來,吃到一半發現母親一只都沒吃,盡把湯給喝了。
我奇怪,問她,餛飩不合胃口嗎?
母親支吾了一會兒回答,假牙落在家里忘帶了。
哭笑不得。
只能把她那份餛飩打包,帶回家后她仿佛責備自己似的,對餛飩也失去了胃口。
母親一個人在家總是悶悶不樂,好不容易兒女去看她,她也要挑三揀四。
人老了之后對世間所有東西失去了盼頭。母親的盼頭都盼到了,兒女成家立業,生活平順,衣食無憂。
只是現在她的眼睛變成了望遠鏡,照著自己走過的路使勁看,望得越遠越清晰,小時候的經歷,以前犯過的錯,傷害過她的人,去世的親人做過的事,她都記得一清二楚,而最近發生的事她要問一遍又一遍。
有時候看到母親一個人看著電視,目光是散的,不知道在怔怔地想些什么。
我總是聯想到一只被獵槍對準的羚羊。被狩獵的羚羊知道危機下一刻就會到來,但它不愿意跑,不愿意破了這個局,它靜靜佇立,仿佛認命一般認定自己的結局。
母親不怕什么。她年輕時候害怕的東西太多,現實卻逼著她。變得什么都不怕,無比強大。
母親始終相信自己可以和以前一樣一直守護我們。
守護一群讓她心煩讓她痛苦讓她失聲痛哭的蠢孩子。
愿全天下母親節日快樂。感謝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