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焰火

To be reborn,you have to die first.

誕生于我們皆要死亡的前夕,我們的旅程即是一場劫。

拋棄了銀座六本木的人聲不息,最后我們在這里結束一切:擁有巨大摩天輪的都市里夜景不寐,黑暗其下籠罩的夜晚與往常無異。在我們年少且懵懂無知的時刻,拐入小巷,推開木門,鮮紅的燈箱底映襯白色字體,塵土撲面攜著雪茄的氣味鉆入鼻腔。封閉,隱秘,如同一陣蒙在鼓里敲響的心跳聲,那里是我們的仙境,曾經的樂園。

沒人說得清現在的時刻,每個人腦子的一團亂麻中央只刻有某個具體的日期:即我們將要毀滅的那一天。橫濱的末日來了。坐在蒙塵的吧臺前,酒保與老板在吧臺后交接著注意事項,只有一位醉客與我同坐。墻壁的角落里懸著一臺破舊的電視機,可能是上個世紀的產物了,播放起新聞來還夾雜著雪花與卡頓,新聞報道講小屏幕分割成兩個畫面,優美的橫濱夜景和演播室的主持人,她說:“…政府已經通過法案將橫濱的黑手黨勢力一網打盡,并且將以前所未有的嚴厲手段進行打擊”——播音員甜美的聲音一如既往,告知我們最后的結局——“據我們所知,港口黑手黨瀕臨解散,這個曾統治了大半橫濱的組織將不復存在……”

一根雪茄燃盡在煙灰缸里,不知何時老板停下了交談,打發走年輕的酒保和侍應生們,換上一副憂心忡忡的面孔。在年輕的時候我們總覺得自己時日還多,從未想過總有一天站在毀滅的高崖邊躊躇不決;他自顧自削著冰塊,并往我的酒杯里加最后半杯威士忌,“就只剩下你了,”他說,愁云密布,被煙草玷污的嗓音沾滿滄桑,“…曾經的,屬于我們的輝煌…我們在廢墟之中的綠洲,”最后一滴酒耗盡,再也不剩些許,他突然崩潰了似地砸碎酒瓶,很是干脆地,玻璃戲劇性地濺了一地,

“我知道的,”我回答他,煙盒里剩下最后兩根,一根分給他——“在這里尚未倒閉之前是港口黑手黨們的聚集地,我是常來的。”——他接過我的好意,也接受我遞過來的火,當作威士忌的回禮。這地方窮破地再也找不到火柴,雪茄與威士忌是一切,分享則是黑手黨之間的友誼。

“不只是你,你不會一個人來,”回憶起過去或許使人身心放松,他咧開嘴笑了起來,不過相當悲涼,“你的搭檔經常一起——中原中也!不過那件事過后,我打賭他要么不在人世,要么就和我們打算老死不相往來。”

“他確實是這么做的。”我說著,“他曾經的女朋友死后就和黑手黨斷了關系,”邊在手中玩著吧臺上最后剩下的一臺電話,

事實證明了,當你和外界女子產生關聯,總是沒什么好結果的,她們會死得像個超級英雄的妻子——令人心碎又使人成長;不過在種情況黑手黨里,這往往會成為毀滅的契機。中原中也十年前從港口黑手黨辭職,被收回房產后又背負了一大筆違約金,走后我“聽說”他迅速還清債務,爾后便消失在天涯海角。

他的情況一切只能靠聽說;經歷過我那令人難忘的叛逃過后,他被死死地拴在組織里,像只高貴的籠中鳥被給予了金絲玉石,柏圖斯擋住去路。后來他還是掙脫了那只鳥籠,那位美麗的小姐死于非命是個導火索,或許令他無法忍受而選擇離開,純粹的善意留在心中,至今成為黑幕中的一則“佳話”,而如今在破敗的小酒吧里被提起。

——但逃跑是沒有用的。老板說,他的眼神飄忽,延伸到小電視上那則永遠循環播放的新聞上;我們最后都要毀滅的,我們都要為曾經的罪負責。

在這最后的時刻;我清了清嗓子,壓低聲音,將自己變成百老匯上一名悲劇演員,我們不同生,但是可以一同死;拿起電話,可供撥打的號碼只有一個,我曾經的通訊錄小本子泛黃,在那之上排在最前的一個號碼,他的名字被水洇過,但永遠——永遠燦爛著,印在我的腦海里,

“您好,”我對著話筒說道,“末日就要來了,請您和我一同赴死好嗎?”

中原中也不懂得拒絕,在我所知曉的很多真相之中被藏匿的最深的那一項。我見過那位姑娘激動地敘說她對他的愛意,也知道他不為所動卻不明白怎么說不。…他在說謊這方面極其差勁,甚至連他自己也不能察覺,我不幸路過,躲在巷尾看那位狂熱的姑娘捧著一束鮮艷欲滴的玫瑰逼他到墻邊,說是因為“救了我的命”而深深愛上他,愿意做他女朋友。那股情熱張在空氣中緊繃,而任何拒絕的話語都會像針一樣刺破空氣,于是謊言這么產生了;他接下玫瑰,不安地摘下帽子貼在心口:我也愛你,我會保護你的。

圍觀了一切過程的人或許替他覺得揪心,事實卻是,中原中也遜于口頭的愛情,他會為你做任何事。

任何事。

有段持續了許久的、不為人知的羅曼史,至今仍然在我的心里扎根筑巢,鬼魂一樣從不散去,令我想起那段愛情中并不確實浪漫卻難忘的每一個瞬間。至少我們從來沒有告白和玫瑰。

——有更多的親吻,纏綿,不問真心的游戲混雜其中,一片渾濁不堪的湖面,一缸擴著血液的洗澡水;我們裸身躺在汽車旅館的骯臟浴缸里,因為藥物而頭腦昏沉,腦內滿是一片極盡歡樂的景象,沒有痛覺,刀片割開手腕像是愉快的刀子切下一塊黃油,騰起一些生銹的氣味。

我們都對死亡與離別習以為常了,每經歷的一次死亡都將我們拉進更深的漩渦之中,沉溺,掙扎,藥物會麻痹一切,直到我夢見自己裸身站在冰涼的渾濁湖水中,懷里是他的尸體。

尸體的觸感卻無比真實,他的鮮艷發絲攤在我的肩上,濕漉漉地滴著水。而現實中我們在狹小的汽車旅館的浴缸里胡亂躺著,在一片藥物帶來的混亂和極致快感中,我和他一起割了腕并浸泡在一池骯臟的血水之中呼吸困難,瓷磚地面上堆放著沾血的繃帶和零散的子彈;還有一把防身用手槍被他握在手中,軟綿綿地垂在地面上,另一只手留在水中不住流血,姿勢看上去是瀕死的馬拉。中也他把頭枕在浴缸邊上昏睡,任水漫道胸口的位置,陰冷的浴室里光源很冷淡,因此皮膚都顯得蒼白,顯出每一些細小的斑和打濕的眼睫毛,只有一枚黑色的頸圈死死地箍住脖頸子,

我們都狼狽不堪;可我們已經死過一次,現在快樂得就像是要重生一般。

電話響過幾聲忙音后被掛斷,已經是十分鐘前的事了。十分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當我在回憶人生,回憶他的時候末日已經悄悄來臨,吧臺的玻璃煙灰缸里留著一支仍在燃燒的煙草,只是美妙的煙草氣味已經淹沒在地板上正逐漸洇開的血腥之中。

老板選擇了自己的末路,并決定死得安靜又驚世駭俗,我們都對死亡心照不宣。一把裝了消音器的手槍落地驚起響聲,門外響起發動機熄火的聲音,恰恰好與它重合,成為末世橫濱里最后的一場不謀而合的自我謀殺。

中原中也在此刻推門進來,帶著小禮帽,手臂上搭著舊外套。我們沉默地為老板悼念,跪在血泊前祈禱,好像我們八百年沒有見過一般陌生,又像我們前世糾葛一千年那樣熟稔,

人生是一個圈的輪回,現在它重又疊合起來,我們曾經生死相交,我篤定他會到來赴我的約。

深夜里發動起一輛陳舊的白色野馬,拋棄過舊日的樂園,朝著暗無天日的公路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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