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狄公到任蓬萊縣,開始勘查前任王縣令遇害一案。正當(dāng)此時,縣衙錄事和一個地方船主的新婚妻子同時失蹤,一名和尚的尸身又出現(xiàn)在樹叢中……勘查面臨復(fù)雜局面。
第一章
父母官,
天子臣。
朱筆直,
烏紗真。
冰心一片奉日月,
鐵面千古驚鬼神。
這詩單表大唐名臣狄仁杰狄公居官清正,仁慈愛民,義斷曲直,扶著鋤惡的高風(fēng)亮操。看官但知狄公乃盛唐名相,國之鼎鼐①,他出為統(tǒng)帥,入為宰輔,執(zhí)朝政,理萬機,播名海內(nèi),流芳千秋。其實狄公早年官吏生涯更有可大書特書者,史載狄仁杰高宗儀鳳年間為大理寺丞,一年斷滯獄一萬七千人,無冤訴者,一時朝野傳為美談。仙機妙算,斷獄如神之令名②不脛而走。在擔(dān)任縣、州衙官員期間,勘破疑案無數(shù),其中多有曲折離奇,驚心駭目者。
話說大唐高宗皇帝永徽年間(原甘肅86版,凋露元年),狄仁杰由京師外放登州蓬萊縣任縣令。京師一班同年僚友于東門外五里地的悲歡亭設(shè)宴餞送。時值暮春三月,淫雨綿綿,一連十幾日不見天晴,亭外的桃花、杏花紛紛被風(fēng)吹落,狼藉一片。一條曲折的石子幽徑濕涔涔?jié)M眼緋紅粉白,這景象不由使離別人更添幾分悵惘。
餞席約莫有了一個時辰,見亭外雨漸漸小了,只是絲絲涼風(fēng)偶爾夾著幾點雨珠。來送行的官員紛紛告辭退席,執(zhí)手咽噎,叮嚀贈言。狄公一一屈躬稱謝,并不感傷。驛車在遠處的一株虬松下等候。
亭內(nèi)如今只剩三人:梁體仁和侯鈞,同是刑部員外郎,與狄公最是莫逆。狄公官為大理寺丞,與刑部的官員過往甚密,職司隸屬雖有差異,但理刑析獄等卻是雷同的公事。兩下又時常為斷決滯獄互通案情,往復(fù)公牘,遇有疑難,也常在一起切磋議析,故最為投契。梁、侯二人對狄公自薦外放深感惋惜,臨到此時尚存一線希望,力圖勸他回心轉(zhuǎn)意,仍舊留在京師任上。
“狄年兄此舉,小弟們還是不解。京師如同那北斗,天下州郡不過拱北的眾星。年兄寧棄中樞而赴邊陲,難道真的不屑于京師的繁華富庶,居息便利。”梁體仁又苦勸。
侯鈞點頭贊同:“年兄在大理寺時一年間斷滯獄一萬七千,無冤訴者,令名鵲起,天下聞知。正待展鵬翼奔錦繡前程,卻自選了蓬萊那個海隅邊地去當(dāng)縣令,有何出息?沒見亭外那一片落紅,陷在泥淖中,污了色澤芬芳,好不叫人憐惜。”
狄公撫須微笑:“你我都是少年得意之人,又長期在京師當(dāng)刑官,審理公案,彰善鋤惡,固然是居帝都而俯天下,風(fēng)云叱咤,前程遠大。只是我生性好動而不耐靜,不堪寂寞,又受熱鬧。每每憎嫌那一堆堆部文案牘,紙上官司,終覺無味。只想揀一處用武之地使動手腳,試試自己獨處機宜的真本事,也過過專擅一方的官癮,庶不負我平生疏狂氣格和風(fēng)流情志。”
梁體仁大不以為然,道:“刑部、大理寺莫非沒你用武之地?不能專擅獨斷便是捆束了你手腳?部文案牘、紙上官司,便是都沒趣味的?前幾日邸報③道,戶部的度支郎中④王元德私竊了庫銀三千兩潛逃。身為朝廷命官,竟還是盜賊之性,刑部這兩日已發(fā)出海捕文書,著天下州縣緝查訪拿。戶部尚書侯年伯日日來刑部催問信息。這眼前的一樁巨案,不正是大展身手的用武之處么?”
侯鈞呷了一口冷酒,接上話頭,“狄年兄,這王元德之案非同小可,雖說目下尚無半點線索,想來天網(wǎng)恢恢,罪犯終有伏法之日,怎會縱容逃漏這吞舟大魚。”
梁體仁又道:“侯鈞賢弟乃侯年伯之親侄,待訪拿了王元德,也解了侯年伯心中一塊懸石。再說,再說蓬萊原縣令被殺之事,刑部堂官親去勘查,尚無結(jié)果,年兄你如今貿(mào)然接受了這官印,又焉知此案情由備細、隱曲微妙?明日卷身入漩渦險流,退身不得,后悔恐是遲了。”
狄公笑道:“你兩位不必過慮,蓬萊究竟是海隅一曲,彈丸之地,如此些小之案勘破不了,枉在大理專尸位若許多年。”
梁體仁小聲道:“刑部汪堂官從蓬萊攜來之案牘檔卷中最要緊的幾札信函竟不翼而飛。年兄還不明白,那親案子必有京師的高官巨宦卷入。倘是真有個山高水低,年兄你丟了前程事小,只恐怕還有不測之禍哩。”
侯鈞也道:“年兄今日思退步,時猶未晚。只需推說舊病復(fù)犯,身子不適,向吏部遞一表呈,十日之內(nèi)吏部必重行議選。我先與吏部去打個招呼,到時候改了牒文,另派人去蓬萊,年兄還是照舊留在京師,我們亦可久聚一處,永不離分了。”
狄公聽罷,心中十分感檄。朋友真摯之情、肺腑之聲固當(dāng)領(lǐng)佩感銘,但心志已決,堅不可改。他慢慢呷了一口酒,正色道:“蓬萊縣是我真正踏上仕途的起步,也是我報效朝廷之伊始,我狄仁杰此念已定,你們兩位也不必再勸了。有道是人各有志,即便從此陷入泥潭、填身溝壑,也必?zé)o反悔之心。”
侯鈞嘆道:“怕是效命不成,空折了前程,徒生傷悲。”
狄公抬頭望了望天色,此時春云舒卷,斷雨零星,籠罩在遠處樹林間的陰霾被溫風(fēng)漸漸吹散,馨香四起,天光大開。周圍深綠淺翠平添一重生色,桃杏笑靨,粉面撲人。斷續(xù)可聽到林間的鳥雀啁啾囀鳴。
“我該啟程了,多勞兩位遠送。”狄公站起,鞠躬拜辭,雙手各執(zhí)定梁、侯的衣袖,久久哽噎不語。
梁、侯兩人也只是嘆息連連,拱手還禮,隨狄公出了悲歡亭,向驛車仍慢慢行去。
* * *
①鼎鼐——比喻宰相之權(quán)位。如鼎鼐之調(diào)和五味,鼐:大鼎。
②令名——美名,好名聲。
③邸報——起于漢代,原為從王侯、高官居處發(fā)給諸藩官僚的書面報道,內(nèi)容包括傳抄的 詔令、奏章和其他新聞紀事等,是我國最早的一種報紙。后世亦稱政府官報為邸報。
④度支郎中——古代官名。唐制,戶部的度支司掌管國家的財政收支,度支郎中和員外郎分掌財政收入和支出。度支:原意為量入為出。
第二章
驛車轔轔,黃土飛揚,出潼關(guān)、過黃河,沿著一條橫貫中原的古老官道慢慢向東而行。狄公與老家人洪亮?xí)孕幸顾蓿挥X已過七天。
這一日已到了兗州地界。傍午時分驛車馳入了一座猛惡林子,四面只見古木參天,濃蔭匝地,不辨天光日影,形勢十分猙獰險惡。洪亮抱怨狄公不肯答應(yīng)沿途官驛派兵護送的要求。狄公執(zhí)意不驚動地方,悄悄地來到蓬萊縣治。
狄公看出洪亮的心思,便搭訕上說話,只想讓他忘懷了眼前的恐懼。
“洪亮,我已細細披閱王縣令被害一案的卷牘,大致明白了這案子的本末,奇怪的只是卷牘中那幾札死者的信函如何會在刑部檔館不翼而飛。須知那些信札皆是從王縣令的書齋中搜去的,于勘破此案至關(guān)緊要。汪堂官帶來京師后即鈴封了,貯入檔館,沒幾日竟失竊了。豈非咄咄怪事。”
洪亮點點頭,道:“汪堂官在蓬萊只呆了三天,也令人生疑。如此殺害朝廷命官的大案,如何沒查出半點眉目便匆匆返京交差。”
果然,一議及案情,洪亮便迷溺其中,忘乎所以。
狄公又道:“我外放蓬萊縣的批牒一下來,便去刑部拜會汪堂官,誰知刑部說汪堂官已去泉州查辦一樁什么案子了。他移交過來的那宗卷牒,只簽押了他的印璽,擬議掛懸。看來,欲勘破此案,我們只得從頭做起。”
洪亮剛想問什么,猛聽得驛車外一聲吆喝,馬夫勒定了馬,車輪不動了。
“過路客官不要驚怕,我兩個這幾日手頭太緊,給幾兩銀子便放行。”驛車前站著兩個熊腰虎背的大漢,一副綠林響馬裝扮,手中各執(zhí)一柄明晃晃的大闊刀。
狄公慍怒,跳下驛車,抽出腰間雨龍寶劍,厲聲道:“哪里來的剪徑野賊,膽敢截住驛車,勒索錢銀。”
其中一個大漢上前道:“看你們行囊單薄,料也不是貪官富商,故只索幾兩銀子酒錢。倘是銀子舍不得施,就將你手中那柄寶劍抵押了,也湊合過。”
狄公罵道:“你兩個鼠輩山賊,還敢口出狂言,消遣于我。贏得了我,這劍便送與你們換酒吃,贏不得,折臂斷腿,莫叫冤枉。”
兩個大漢聽了,不由大怒,舞起闊刀便向狄公殺來。
狄公劍法精深,先賣個破綻退了一步,待兩大漢撲上前來,猛轉(zhuǎn)身回刺。先將一條大漢的闊刀擊飛了。
另一大漢不甘示弱,一面挺身遮護同伴,一面舉刀舞向狄公。只三個回合,狄公一劍閃出,正削去那大漢的頭幘并一綹黑發(fā)。兩個大漢驚惶不已,欲待奪路向林中奔逃去,卻見狄公呵呵大笑,收了寶劍,一面慢慢捋動頷下的大把黑須。洪亮也站到狄公身旁頷首頻頻。
兩個大漢又回轉(zhuǎn)身來,拱手道:“客官留名,好叫我們識羞恥,日后但有相遇之時,不敢造次。”
洪亮笑道:“你們快快逃命吧:這位是新任蓬萊縣令狄老爺,不斬你兩個無名鼠輩。”
兩大漢羞惶滿面,又叩地一拜,乃逃入山林。
黃昏時分,狄公驛車進了兗州城,先去州治行司辦簽了過境文牒,遂迎入官驛安頓住下。狄公、洪亮匆匆用了夜膳,沐浴罷便坐在房中品茶閑談。
突然一陣敲門聲,洪亮開了房門,進來的正是日間在林子里剪徑的兩條大漢。
狄公笑道:“卻原來又是你們一對綠林弟兄。我這里倒正有幾兩散銀,拿去喝酒吧!就算是我交納的買路錢。”
兩大漢羞愧不已,更覺負疚,雙雙拜跪在地,口稱專來此地向狄老爺謝罪。
原來,這兩條大漢一個名喚喬泰,一個名喚馬榮,馬榮少喬泰一歲,換帖結(jié)為弟兄。兩個同是貧苦出身,只因抗捐殺人,逃來江湖上做那沒本錢的營生。如今迷途知返,只想投奔一個賢良清廉的官員,效命左右,權(quán)且糊口。
狄公也心愛這兩條大漢膂力過人,且有武藝;又言詞挺拔,氣格豪爽,識義利,懷羞恥,日后時常開導(dǎo)訓(xùn)教,正是衙門有用的干才。遂即答應(yīng)收留喬泰、馬榮兩人,暫以為親隨干辦,登錄簿冊,治備行裝,一同赴蓬萊縣衙門充役。
兩個聽了,大喜過望,禁不住嗚咽出聲。狄公好言安慰了一番,勸勉他們一心一德,輔弼衙司,他日戴罪立功,報效國家。狄公吩咐侍役又治了一席,各各斟滿了酒,務(wù)必盡歡。喬、馬兩人又對天盟誓,永遠忠于職守,服膺狄公。是夜,他們便留宿官驛。
第三章
第三天日落時分,狄公一行到了蓬萊縣城。蓬萊縣濱臨海灣,距城廂約九里內(nèi)河流出海口處有著名的蓬萊要塞炮臺,要塞隸屬平海軍,負責(zé)屏衛(wèi)海疆,管理外國通商,設(shè)關(guān)征稅,緝查違禁等一應(yīng)事務(wù)。蓬萊縣衙的職司則在清肅城鄉(xiāng),宣導(dǎo)德化,功課農(nóng)桑,敦敷五教①,受理民事獄訟,督察淺谷兵賦等項。與炮臺駐守的鎮(zhèn)軍,禮儀周至,故一向相安無事。
狄公一行進了西門,一路慢慢逛來,細細觀瞻。見市應(yīng)市廛②雖不甚鬧熱,但也店鋪相連,秩序井然。街衢上行人不多,而水手、船匠、和尚卻不少。時常可遇著三三兩兩的香客,大多是經(jīng)商販貨的。碧眼紅須、挺胸凸肚的是西洋來的,皮色黝黑、坦胸露臂的來自南洋;唯有東洋的,耳目嘴臉無異,服飾穿扮不同而已,也不盡操胡語,和顏悅色,彬彬有禮,故最能與我大唐臣民和睦相處,極少齟齬。
繞過孔廟的高墻,轉(zhuǎn)折市舶司、金銀市,便來到了縣衙的八字大門。一扇锃亮銅釘大門,血紅的廊廡欄柵映著對面雪白的重檐照壁,十分耀目。欄柵內(nèi)右首一張大鼓,左首一面銅鑼,大門外站立著兩個倦怠的值番衙丁。
洪亮上前遞過大紅印璽的吏部牒文,傳命縣丞二行出來迎拜新任縣令。
衙丁聞知是新任縣令徒步駕到,嚇得先跪下磕了幾個頭,不敢接牒文,掉頭便奔衙廳去報信。
不一刻,從衙廳內(nèi)蹣跚奔出一個須眉斑皤的年老官吏,搶步到狄公面前納頭便拜,囁嚅道:“下官唐禎祥,忝居縣衙主簿。前任王縣令不幸遇害后,衙門一應(yīng)日常庶務(wù)皆由下官暫理,專一恭候新縣令蒞任。”
洪亮遞上吏部牒文,唐主簿接過閱畢,又屈身拜揖:“狄老爺駕到,下官疏于迎拜,萬望恕罪。只因沒接到州府邸報,老爺又沒派人先行傳達,故此怠慢瀆職,容下官日后勤勉補贖。”
狄公笑道:“唐主簿一向黽勉公務(wù),謹慎本職,并無過愆。明日如時后主簿即會同衙里全數(shù)椽吏佐史、六曹參軍③來參見本官。”
唐主簿遵命,一面引狄公徑入內(nèi)衙書齋坐定,吩咐廚役備膳。洪亮帶四名衙役搬動行李,喬泰、馬榮則跟隨去廚下幫忙。
“哦,明日還可傳命城廂的四個當(dāng)坊里甲來行里參見,我有話問。”狄公道。
“老爺,本縣有五個里甲。河?xùn)|灣已設(shè)第五坊區(qū),又稱番仁里。那里甲是個高麗人,極有德行,眾番商十分崇敬。”
唐主簿看了狄公一眼,又道:“狄老爺盡管放心,明日衙門一應(yīng)公事,我理當(dāng)辦得有條不紊。老爺一路車馬勞頓,待會兒用過夜膳便去……休歇吧。”
狄公滿意地點了點頭。
唐主簿猶豫了一下,又開了口:“不過,不過,老爺?shù)恼∫粫r恐有不便。王縣令在時,剛將內(nèi)宅修飾過一見又添刷了一層新漆,只是王縣令他猝然遇害,刑部尚未結(jié)案。他的行囊什物雖寡薄,卻還擱在房中,沒法搬出。我已與他在京師的胞弟去了兩信,催其趕快來蓬萊收拾遺物,可至今卻音訊全無。王縣令早年喪偶,也無子息,他這一死,真可謂是身后蕭條哦。”
狄公問:“刑部汪堂官來這里查辦案子時,居息何處?”
唐主簿答曰:“汪老爺來這里時,當(dāng)夜宿在王縣令的宅邸里,第二日便在這內(nèi)衙草草安了一個床鋪,再也不去那里住了。沒三日便匆匆回去京師。”
狄公不由啟疑:“唐主簿可知其中緣故?”
唐禎祥四面看覷了一眼,小聲道:“王縣令的宅邸夜間甚不安寧。”
狄公驚問:“這話怎說?”
“下官哪里敢瞞老爺,正是王縣令的陰魂不散,時時在他的宅院周圍游蕩。那一夜汪堂官正撞著,嚇得半死,再不敢去住了。這事想來不假,下官也親眼見著過兩回。那鬼魂模樣與王縣令生前無異,只是不說話,恍惚去來,還躲閃著人哩。似有無窮冤屈未伸,故此郁結(jié)不散,不似王縣令生前還一團和氣。如今想來,好不怕人喲。故爾勸狄老爺也存?zhèn)€戒心,在這里書齋先住幾日,等他那兄弟來這里與其廝會過,取去了行囊什物,想來無事了,才可搬入。”
狄公沉默不語,木然捋著頷下的胡須。
這時喬泰、馬榮進來內(nèi)行稟道,晚膳已齊備,請狄老爺與唐主簿外廳赴席。
晚膳雖是豐盛,狄公、洪亮卻沒有吃多少,倒是喬泰、馬榮兩人,大塊吃肉,大杯斟酒,放開肚子飽餐了一頓。晚膳畢,唐禎祥便告辭,自去街舍布置明日全衙吏員應(yīng)卯參見事宜。當(dāng)夜洪亮便服侍狄公在內(nèi)衙書齋歇了,喬泰、馬榮則去耳廂衙舍安頓不題。
翌日一早,狄公坐衙升堂。三通鼓畢,唐主簿已領(lǐng)全體衙員吏掾、六曹專司、典獄、尉校等跪在大堂下參見,總共四十來人。一時上下肅靜,鴉雀無聲。
唐主簿一一報唱了全數(shù)衙員的姓名、籍貫、年甲,衙員們又向狄公一一稟述了各自的職司及薪俸數(shù)額。狄公照例勉勵一番,明言他今番來蓬萊與前任多有更張改革,隨即發(fā)下新訂立之衙司條例,無論巨細,務(wù)必熟記。吏員但有犯禁違例,玩忽自瀆的懲罰不怠;黽勉職守、榮立功勛者必有獎賞晉擢最后宣布任命洪亮為錄事參軍,協(xié)理衙門日常公務(wù),喬泰、馬榮為衙司緝捕,督領(lǐng)全縣軍丁武役,協(xié)辦地方靖安,勘拿奸宄,收捕盜賊。其余箱帳、傳驛、倉庫、堤道,專官分司,一一落實。命唐禎祥仍領(lǐng)主簿,佐貳全縣刑政,分判眾曹。縣學(xué)春秋祀典則由狄公親領(lǐng),又每月去縣學(xué)講授一次詩書儒典。
堂下四十來人耳目一新,個個敬畏。知道新縣令不同凡響,誰敢瀆職自污,招惹沒趣?
散衙后狄公留下唐禎祥及縣城五個坊區(qū)的里甲,有話吩咐。
狄公先問了五個坊區(qū)的民情商務(wù),官司訴訟的詳情,又囑咐他們各自維護好坊區(qū)的靖安,遇有盜情、匪情和人命兇案立即報告衙門,不許怠忽延誤。又特意向河?xùn)|灣番仁里的里甲宣明朝廷開禁通商之國策,各國商賈僑客只要遵守我大唐明文法令,利益均受保護。然而凡涉違法走私、販運金銀等觸犯國家海禁條例的也追究不貸。
五個里甲告辭后,狄公將唐主簿叫到內(nèi)衙書齋。“適才點卯時為何不見錄事范仲?——我剛從這花名冊上見到這個名字。”
唐主簿答曰:“范先生月初去登州府城探視其高堂,按倒是昨日一早便應(yīng)回蓬萊銷假。昨日午后老爺來到時,我便派人去西門外他田莊問詢。——范仲回蓬萊照例都得在他的田莊住上一二日,攜帶些新鮮果蔬回縣治。——他的佃戶說,范仲昨日早上才趕到田莊。匆匆吃了一頓午膳便趕來縣城了。只不知為何至今尚未來衙。范先生可是個拘謹老成、一板一眼的人,從不曾貽誤過職守。”
狄公點點頭,轉(zhuǎn)過話題:“唐主簿詳細談?wù)勍蹩h令遇害的經(jīng)過吧。本官今番到蓬萊第一件事就是要勘破此案,捉拿真兇。”
唐主簿慢慢呷了一口茶,乃開口道:“王縣令雖已五十開外年紀,卻仍是風(fēng)度翩翩,氣宇不凡,衙里上下沒有不敬愛他的。這蓬萊的百姓也都仰作父母,十分畏服。”
狄公道:“這個我已略有所聞。如今你就說說他當(dāng)時遇害的情景。”
“算來王縣令遇害也近一個月了。記得那一日早衙眼看要升堂,王縣令尚未起身,房門兀自鎖著,并無一點動靜。我敲了敲他臥房的門,也不見回答,心中不由起疑。急命衙役將房門撞開,見王縣令已經(jīng)倒斃在房中,早沒了脈息。仵作沈陀說,王縣今約莫死在半夜,查驗后乃知道茶盅茶壺全有劇毒。”
“王縣令系中毒致死,當(dāng)無異詞,當(dāng)時你見他房中有什么可疑之處。”狄公問。
“下官最覺觸目的便是那茶爐上的紫銅鍋和尸身旁的茶壺茶盅。王縣令一向是用那口紫銅鍋烹茶的,水煮沸了,才沖入茶壺。茶壺里先放了茶葉,泡開了才斟在茶盅里慢慢飲啜。當(dāng)時紫銅鍋已經(jīng)洗刷干凈,茶爐也早已熄滅。茶葉也驗了,并無毒藥。故下官疑心是有人在王縣令的茶壺里投了毒。”
“王縣令烹茶用的水是誰提入房中的?”狄公又問。
“正是王縣令自己提的水。他每日一早汲井,先備下終日烹茶的水。早衙升堂前都已飲過早茶了。王縣令于這吃茶之道,最有講究,也最存細心。從茶爐生火,提水注入紫銅鍋到茶壺泡開,斟人茶盅,事事躬親,從不許下人插手。吃起茶來,他獨個兒自斟自啜,也自有他獨個的雅趣,樂在其中,旁若無人。衙里上下見慣了的,誰也不去敗他的興,也從沒人敢討他的茶喝。誰又想到到頭來竟還是死在這吃茶里。唉……”
“刑部汪堂官來蓬萊時如何查辦這個案子的?”
“汪老爺來這里第一夜便遇見了王縣令的鬼魂,嚇得神智無主,胡亂問了些案情本末,簽畫了案牘便匆匆回去京師交差。臨行又將王縣令內(nèi)宅房中和書齋細細搜查了一遍,將他的所有信札和筆錄文字全數(shù)捆了,運去京師刑部細查。”
狄公道:“他簽畫的案牘我已閱讀了。真所謂敷衍了事,潦草塞責(zé)。那些要緊的信札筆錄運到刑部后又無緣無故丟失了,汪堂官本人又匆匆去了南方,遺下一個無頭案讓我們來查辦。好了,此刻你自回去將王縣令被害的前后情形細想一遍,有什么可疑之處即來告我。”
唐主簿答應(yīng)退出。狄公又喚喬泰、馬榮進來書齋,命他兩人喬裝一番去縣城茶樓、酒肆、賭場、妓館各處走走,務(wù)必將這蓬萊縣三教九流的各種情況了如指掌,以便因勢利導(dǎo)。祛邪扶正。喬泰、馬榮高高興興領(lǐng)命而去。
天剛暮黑狄公便悄悄擎了一支蠟燭盞獨個摸向王縣令的宅隊——宅邸與內(nèi)衙書齋正隔了一個花園,花園內(nèi)玲戲山西,泠泠碧池,月光下一派肅穆幽靜。
狄公沿著萬字回廊剛走到宅邸的粉墻下,卻見花畦邊古柳下的太湖石后閃出一個人來,正與狄公撞個滿懷。狄公大吃一驚,忙擎起燭盞照看,不料蠟燭卻已熄滅。恍惚里狄公只記憶那人穿一件淺灰長袍,灰白的頭發(fā)盤了個頂髻,左頰上似有銅錢大小一塊斑記。
“你是誰?”狄公大吼一聲。
那人并不答言,只一間便消失在太湖石后。
狄公急忙跳進花畦,沿太湖石后尋索了半晌,并不見那人影蹤,心中不覺納罕:莫非正是遇上了王縣令的鬼魂,狄公三腳并作兩步,急趕到唐主簿衙舍。
“唐主簿,適間我在王縣令的宅評外撞遇了一個人,那人見了我并不言語,一瞬間便沒了影蹤。”
唐禎祥瞼色變白:“那人可是穿淺灰長袍,沒戴帽冠?”
狄公惶恐地點了點頭。
“他左頰上可有一塊黑斑記?”唐禎祥喘咻著,額上沁出了汗珠。
狄公頓時憬悟,發(fā)呆道:“莫不正是……”
唐禎樣幾乎聲音帶哭:“他正是冤死的王縣令王立德啊!昨日我便說他陰魂不散,于今你狄老爺自己也撞上了!”
衙院里大風(fēng)忽起,木葉亂響,隱隱聽到門槅的開闔聲。
* * *
①敦敷五教——這里是指仁、義、禮、智、信五常之教。
②市廛——商肆集中之處,即市場。
③主簿、掾吏、六曹參軍——主簿:古代官名。始設(shè)于漢代,負責(zé)文書簿籍,掌管印鑒等事務(wù),居官署輔佐性官員之首。唐宋以后各官署及州縣雖仍存此職,但責(zé)任漸輕。掾吏:古代官府中輔佐性官員的通稱;六曹:唐代州府輔佐性官員分功曹、倉曹、戶曹、兵曹、法曹和士曹等六類,亦稱六司;參軍:古代官名。漢末有參軍事一職,參謀軍務(wù)。沿至隋唐,兼為郡官,有錄事參軍 事等職,簡稱參軍。
第四章
莫非這行院內(nèi)果真有鬼?王立德死不瞑目,其陰魂竟然夜夜游蕩于此,欲吐一腔冤屈。狄公雖同孔子先師一樣對鬼神持一個存而不論的態(tài)度,但每逢真遇了鬼神卻不是敬而遠之,反是疑而近之,逐奇而尋之,務(wù)必探明虛實,追出究竟。其中往往偏又是人事居多,從未曾真的撞上過一個鬼。此番他聽了唐主簿言語,心知有異,又挑起了他的疑竇。
“唐主簿,此刻我即去王縣令的宅邸察看一番,想來王縣令的鬼魂知我要為他伸冤復(fù)仇,必不致加害于我。”
唐禎樣忙搖手道:“狄老爺豈可冒這等風(fēng)險?倘真有個閃失,如何了得?”
狄公笑道:“你就留在這里,將王縣令邸宅的鑰匙給我。倘若我半個時辰還不出來,即傳洪參軍率眾衙役趕來接應(yīng)。”
狄公去外廳取過一個大燈籠,將燈籠內(nèi)的蠟燭挑得亮火,便徑向王縣令宅邸而來。
月色融融,草蟲喓喓。狄公壯著膽色大步流星直撲后宅園門,摸著了掛鎖,即從袖中取出鑰匙打開了鎖,推門而進。穿過小小庭院,即是王縣令內(nèi)宅。房門并沒上鎖,狄公輕輕推開,高擎著燈籠進入房中。
房櫳甚是寬敞,靠墻堆起了幾個箱籠和一堆捆扎嚴實的舊行囊。狄公正待走近去細看那箱籠,卻見粉壁上閃過一個高大人影,心中驀地一驚,依踅過一邊細覷動靜,那黑影也躲閃了。狄公再站立時,黑影又迎面升起。狄公乃知是自己的身影,不覺啞然失笑。
西壁有一雕花朱紅槅子,上面交叉貼了兩條蓋有縣衙大印的封皮,門槅里便是王立德遇害的臥房了。
狄公撕揭了封皮,推門而入。果然,臥房最覺得觸目的正是紫檀木柜上的那一個茶爐和茶爐旁的那口銅鍋。狄公拉開木柜的門,見內(nèi)里整齊放著一柄紫砂茶壺和四只茶盅,茶爐、銅鍋、茶壺、茶盅都是古色古香的形制,并非通常廚灶俗具。狄公心里不由暗暗欣賞。
這一面,一軸中堂金碧山水,兩邊一對名人條屏。下首一個大書案,書案左側(cè)支著一張十分簡陋的床榻;右首一個大書架,整齊堆著一函函的書帙。狄公拉開書案抽屜看了,里面全是空的。汪堂官已將王立德的所有信件筆札搜索一空。
狄公只覺惘然,思索著汪堂官此舉的目的,一面隨手翻看書架上的書。卻又多是佛道的經(jīng)典和星相醫(yī)卦、煉丹服食之書,心中嫌憎,又擱過一邊。
這時洪參軍領(lǐng)兩名衙役提著兩盞大燈籠急匆匆進來房中。原來他聽唐主簿說狄公獨個來了這里,又知這宅院有鬼,放心不下,喚過兩名衙役便趕來接應(yīng)。
“洪亮,你來得正好,你將這書架上的書全數(shù)清理一遍,能見著什么紙片信札的便好。”他自己則細細瞻觀起壁上掛著的那幅中堂畫軸和兩邊的條屏。這時他的眼光掃到了梁檁上。原來這房中的梁檁雖說滿是塵灰且有蛀洞,但是新刷的油漆卻依然奕奕有彩。
洪參軍遞過一本小小的絹面簿冊給狄公。
“這簿冊內(nèi)似有王縣令的字跡,只是潦草凌亂,我老眼昏花,看不真切。”
狄公接過一翻,見是一串串的數(shù)字,每串?dāng)?shù)字邊上還注明年月日期。仔細查去,最早的日期恰是一個月前。
“洪亮,這簿冊是哪里找到的?”
“老爺,這簿冊夾在一青紫皮的書畫中,我打開書函時便掉了出來。我見上面有字跡,想來有用。”
“這上面的數(shù)字與日期雖一時不明其奧妙,但總是王立德的親筆,便是有用。我見那日期最早的又是一個月前,恐是他死前最后的手跡,與他的死因想來大有關(guān)聯(lián)。你且小心存放了,帶回衙齋去細細琢磨。”
第五章
傍晚,街市上店肆紛紛上門,而酒樓飯館正是生意興隆之時。喬泰、馬榮喬裝一番離了縣衙興沖沖迎上街來。只想挑一個小酒店飽餐些海貨風(fēng)味,便各處轉(zhuǎn)轉(zhuǎn)。
兩人繞到市里鬧熱處,卻見店鋪都關(guān)門了,正覺掃興,忽見大街隅角處有一爿小酒店還同出燈火,青布招上繡著“九味齋”三個大字。兩人大喜,一頭闖進店堂。店掌柜在抹桌子,鍋灶已歇火,正要打烊。那店掌柜見喬泰、馬榮模樣兇神惡煞一般,心里寒怯。陪起笑臉來致歉道:“兩位大爺見諒,小店爐灶剛歇火,這里正要上排門了。”馬榮正覺饑腸轆轆,聽是已沒酒菜,心里老大不樂,粗聲道:“酒菜我們也不要了,有什么可以先填填肚子的。”掌柜陪笑道:“只有幾張冷餡餅,卻是豬肉餡心的,兩位大爺不嫌棄,就白送與你們吧。”說著回轉(zhuǎn)去廚下托了一個紅漆木盤出來。
喬泰、馬榮接過木盤,見盤內(nèi)果有四張餡餅,忙拈了在嘴里一嚼,倒也酥松香脆,只是冷了點。也顧不得許多,道了聲“多謝”,一面嚼著一面便出了店門。
春月婢娟,溫風(fēng)如酒,城廂夜色籠罩在一重重霧靄之中。喬泰、馬榮信步躑躅,七折八轉(zhuǎn),忽見房舍漸漸深邃幽伏,且有花園籬笆固定,又聽得遠處嘩嘩水聲,似有河流穿過。
果然前面不遠處聳起二座彎弓形石橋,象一弧霓虹掛在朦朧的夜霧中。喬泰、馬榮步上橋面,正待向橋下細看,忽見遠遠有一頂涼轎沿河岸慢慢抬來。轎中盤腿端坐著一個大漢。兩人心中詫異,不由站立觀看。可恨霧大,看不親切,只隱約辨得有四個轎夫。突然,那涼轎停了下來,四個轎夫各抽出轎杠,猛向轎中坐的那大漢蓋頭劈去。
喬泰失聲大叫:“馬榮弟,快去救人!這僻偏之地,恐有殺人陰謀。”四個轎夫聽見有人聲來,慌忙又抬起轎來向河岸翻倒,只聽得“撲通”一聲,有人落水。
喬泰、馬榮兩人沿橋堍向河岸急急奔去。那四個轎夫抬起空轎,一溜煙沒了蹤影。
河岸上下大霧彌漫,五步開外便混沌不辨。喬泰、馬榮追趕半日,哪里還有轎夫的影子?兩人于是又急忙沿河岸尋回,一面?zhèn)榷毬犇缢叩暮艟嚷暋Ul知四月夜色荒冷,一片闃寂,不僅聽不到呼救聲,連落水處的河岸都分辨不出了。河水悠悠,天籟靜謐,仿佛不曾有過適才那觸目驚心的一幕。喬泰、馬榮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怪自己心粗腿短,貽誤了大事。兩人沿河邊又慢慢逡巡了半日,一無所獲,只得怏怏而回,轉(zhuǎn)上一條通向市里的大街。
第六章
夜色漸深,大街上車馬在來,行人漸多。穿扮奇異的香客也各各設(shè)下貨攤,貨攤邊往往點起一盞五彩玻璃燈,光明通亮,晃人眼目。
橫街轉(zhuǎn)角上有一爿大酒家還開著,招牌上掛起“陶朱居”三個金字,生意兀的興隆。喬泰馬榮拂起珠簾進去,一看帳臺上那水牌,嚇得連連咋舌,原來一席酒菜要抵他們半個月的俸銀,二人口稱晦氣,正待出來,這時店堂里一個吃客步上前來,手上抬起一個酒盅覷著他倆,口中稱道:“兩位兄弟,陪鄙人喝兩盅吧。”
喬泰皺眉道:“客官素昧乎生,如何相邀?”
馬榮貪饞,又見那吃客瘦骨磷峋,一副斯文相,料無惡意,笑嘻嘻道:“我們兩個又不是沒銀子,少嘴缺舌的,自己不會吃,偏與你廝陪?”
那吃客正色道:“兄弟這話便見生分了。鄙人之意是道兩位同席用餐,酒足飯飽后共賞這春江花月,豈非風(fēng)流儒雅之賞心樂事。哪敢輕覷了兩位闊爺!——今夜鄙人分得了點紅利,思想與幾個解趣的朋友廝伴廝伴,吐吐心曲。兩位兄弟如不嫌憎,過來我桌上認個朋友,這酒錢我惠了,哪還要你們掏摸腰包?這江湖上行走,第一等要緊的便是朋友大義。”
馬榮咧嘴大笑,這一番話正中他的心意,又說得體面,遂應(yīng)道:“行過春風(fēng),便生夏雨,相會今日破費了,明日我哥兒倆請你的。”一面扯了喬泰衣襟,隨那吃客入席。
兩下坐定,乃見桌上酒菜豐盛,那吃客并不曾動過杯箸,看似專治一席等候什么朋友的。
果然吃客開口道:“今日鄙人原邀了一位同行來這里小酌,看來他是爽約了。來,來,我們吃吧,今夜務(wù)必盡醉而歸。”一面又喚過酒保添了些酒菜。
喬泰緊皺雙眉,心中老大疙瘩不解,又經(jīng)不起馬榮一意攛掇,也便將就坐了,只等他們兩個先動杯著。一面又細細端詳那吃客相貌,揣測他的身份。
吃客雖五十里外年紀,卻須眉星白,一團稚氣,郁發(fā)于外。兩條細眉似含蘊著無窮智慧。一對眸子烏珠水晶,界限分明,十分出神。
“鄙人名喚卜凱,是河西船業(yè)主葉守本的經(jīng)紀人,管掌廠塢錢銀帳目一并器械采辦,匠藝薪水。得閑時也做詩,故爾愛吃酒賞景。不一味以文會友,也以義會友,以利會友。兩位兄弟日子長了,自然識得鄙人心性,雖不敢稱豁達放浪,卻是不肯胸中存半點芥蒂過夜的。”
這一番別致的自報,果然驅(qū)盡了喬、馬兩人心中的疑云,席間頓時活動起來。馬榮只顧挑好吃的往嘴里送,酒吃滑了,不覺十來盅下肚。喬泰也有了三分醉意。
卜凱的身子飄飄然,忽作色道:“兩位雖如此裝扮,在下猜來,恐是衙門里做公的。”
喬泰暗吃一驚:“卜先生,此話從何說起?”
卜凱笑道:“新任狄縣令昨日蒞任,就差遣兩位來市井轉(zhuǎn)悠,暗中勘察,令人敬佩。你兩位倘真是沒營生的痞子、閑漢,能這般逍遙自在?”
喬泰語塞,心中詫異。
馬榮搶道:“卜先生只猜得一半。我這里索興問一聲,先生久在蓬萊,當(dāng)方土地,前任縣令王老爺,先生可曾打過交道?”
卜凱一愣:“兄弟說的是那王立德王縣令么?他不是早死了么?不然你們狄老爺如何接任。”
馬榮道:“死自然是死了,但死得不明自,內(nèi)里還有些蹊蹺……”
喬泰以眼示意馬榮。馬榮頓悟,忙改口道:“卜先生何不先說說王老爺活著時情景,譬如,他對下屬吏員苛薄否。”
卜凱又笑:“在下對衙門里的事一向不甚留意,他日見有與王老爺熟識的,一定引薦與你們,你們自個去盤問詳里。兩位兄弟也莫見笑,在下上心的只是詩酒女子,離了詩酒女子,便不覺有生之樂趣。任人罵我作老奴狂態(tài),也不生氣。”
馬榮拍手道:“卜先生好解趣!我們只是詩不會做,也不屑做,那酒與女子卻也是十分上心的。”
卜凱小聲道:“今夜即隨我去開個眼界如何?這勾當(dāng)真可稱是老馬識途了。”
馬榮見喬泰也無相拒之意——狄老爺不正是命他倆各處茶樓、酒肆、妓館、賭場轉(zhuǎn)轉(zhuǎn)么——遂一手拉起卜凱催他引路。
三人出了“陶朱居”,卜凱撩起長袍領(lǐng)著喬泰、馬榮兩人穿街拐巷,轉(zhuǎn)彎抹角,來到一個小小的水碼頭。碼頭邊停泊著一葉小舟。
卜凱跳下小舟,喬泰、馬榮雖有狐疑,也只好跟著上了小舟。只見卜凱與那艄公耳語幾句,小舟便剪開波浪向江心蕩漾而去。
喬泰小聲問:“卜先生要將我們帶到哪里去?”
卜凱咯咯笑了:“還沒問你兩位大名哩。你們看見遠處水面上掛起一串串燈彩的那條大船么?不瞞兩位,那是一條花艇——紙醉金迷地,海上溫柔鄉(xiāng)。”
馬榮遠眺,果見一條大船,披燈掛彩,十分華麗。
“卜先生,我名喚馬榮,這位是喬泰哥,我倆是盟過誓的弟兄,最看重的便是信義兩字,如今在衙門里狄老爺手下充役。卜先生尚義氣,不妨從今后便認個朋友,遇有緩急,也可幫襯。”
卜凱點頭微笑,心中三分敬佩馬榮的豪爽氣格。
未幾,小舟靠了那花船尾舷,三人移身跳上花船,迎面便見一個珠光寶氣的胖婦人,上前施禮:“卜相公見禮了,什么風(fēng)吹到這里,帆都不掛一片,不叫老娘先知個信兒,臨時抱佛腳,茶水都來不及備哩。”又見卜凱帶了兩個客人來,心中十分歡喜,忙將他們?nèi)齻€引入里艙,吩咐侍女上茶食果品。
卜凱問:“金昌來過沒有?”
老鴇答道:“他沒來。不知又去哪里廝混了。別管他了,來,今日老娘怎可敗你們的興。”說著一拍手,一個獐頭鼠目的么二領(lǐng)進來兩位花枝招展的姑娘。粉白膏朱,濃妝艷抹,滿頭的珠翠在燈彩下顯得十分奪目。
老鴇驚問:“那玉珠呢?她為什么沒來應(yīng)酬?”
么二答道:“就來了,還在換衣裳哩。一邊還抽抽噎噎不停。”
正說話間又走進一個年輕姑娘,面目姣好,只是烏云不整,面帶啼痕,并沒抹粉涂脂。
老鴇怒叱:“不中抬舉的小蹄子!裝你娘的幌子①,委屈你了?和誰嘔氣?卜大相公老大臉面,哪一番虧了你的錢銀數(shù)?還做張做致②逞臉,不理睬人。”
那女子不答言,走來卜凱面前納個萬福,低倒了頭坐半邊再不作聲。
卜凱笑了笑,說道:“玉珠小姐,今夜你侍候這位相公,正經(jīng)是個年輕軍官,遠比我卜某人解意憐人哩。”說著自己拉了一個姑娘走了。馬榮也攜了另一個姑娘的手,謝過鴇母出了艙門。
喬泰呆得愣過來攙了玉珠的手謝了一聲,也轉(zhuǎn)入后艙各、自吃酒取樂去了。
喬泰進了后艙,見玉珠仍哭喪著臉,正待找話兒去寬解。那鴇母一陣風(fēng)跟進來,又罵:“你這沒廉恥的行貨,倒還來裝正經(jīng),做觀音,日日好酒好肉供著你,越發(fā)養(yǎng)活得你這淫婦靈圣兒出來了。”
喬泰功道:“太太息怒,玉珠姑娘并無過錯。再說,我倒是正喜歡她這模樣兒哩。”
鴇母氣恨恨出了去,又回頭道,“你再不打起精神笑臉來,仔細我扒了你的皮。”
半晌,么二又進艙里報道:“相公,月亮正中天,上船頭去賞玩一會吧。”
喬泰問玉珠愿意上船而去賞月否,玉珠道:“奴家身子不適,不去看了,你自個兒去看吧。”一喬泰也不勉強,便自個出來后艙,爬木梯上了船面。果見卜凱、馬榮及那兩位小姐早已在船頭了,中天一輪皓月,渾圓如玉盤,掛在碧色穹幕上,清暉流蕩,萬里蟬娟。
喬泰舉頭青天明月,正忘乎所以之時,忽聽得遠遠有嗚咽之聲,似從水面上飄來,斷斷續(xù)續(xù),啟人愴懷。
卜凱驚道:“聽來象是玉珠的聲音,你倆快下船去看看。”
喬泰猛悟,急回頭跳下木梯,直趨后艙。馬榮也跟著下了船艙。
兩人推開后艙門,見玉珠被雙手捆了,一個黑大漢正兇狠地用藤條抽她。她哭得幾乎暈厥過去,發(fā)出一聲聲低微的呻吟。
喬泰大怒,沖進去一腳就將那黑大漢踢翻在地,搶過藤條沒命地抽起那黑大漢來。黑大漢抱頭在地上翻滾,口喊“饒命”。
鴇母趕到后艙,后面限定四五條大漢。見此情狀,不由大怒,叫道:“來人,捉了這兩個無賴。”
馬榮手執(zhí)一根燒火棍,厲聲道:“誰敢上來動爺兒們一根毫毛,先打斷他的一排肋骨,再敲碎他的驢頭。”
眾人見馬榮、喬泰兩個金剛鐵塔般的身材,怒目圓睜,兇相畢露,一個個都旋踵后縮,哪里還敢上前來?
卜凱排開眾人,拱手道:“大家莫傷了和氣。這兩位爺兒是衙門里的軍官,你們哪里是對手?還不過去行個禮,算是和解,彼此留個情分,來日方長。”
老鴇聽得真是衙門里的軍官,乃知厲害,忙堆起一臉干笑,上前向喬、馬兩人納頭便拜,又親手去解了玉珠的綁繩,反叱責(zé)起地上爬起的那個黑大漢。
馬榮大聲道:“今日這事也不深究了,各自散去,我們亦要回衙門了。日后誰個再敢欺負這玉珠姑娘,叫我提到衙門里,定不輕饒。”
玉珠收了眼淚,雙眼放出異樣的光彩,心中暗暗感佩,臉上不由升起紅霞。見她顫裊裊走到喬泰、馬榮身前深深道了萬福,又自責(zé)道:“這事也怪奴家的不是,致傷和氣。兩位爺兒得空閑時,還望常來我們這船上走動。奴家這里再賠禮了。”
喬泰扶定玉珠回去后艙她的房中,玉珠深情地望了喬泰一眼:“你們兩個果真是衙門里的緝捕?”
喬泰笑道:“這個你還不信?”隨即從腰胯里取出一個蓋了朱紅官印的符信,交與玉珠。
玉珠細看了那官印,似是認得,忙關(guān)合了艙門去隅角一個箱籠里取出一個紫綾面的包袱,雙手捧與喬泰。
“這包袱是王縣令王老爺交于我收存的,他說日后他離任時可交于新來的縣令老爺。奴家也不甚明白其中情由,只管匿藏著。今日你兩位既是新任縣令老爺手下的軍官,就煩你們拿回去交與新來的老爺,我玉珠也脫卸了一個重擔(dān)。誰料到王老爺竟是遭人暗算了。”
喬泰驚愕,接過紫綾面包袱,慌忙納入袍袖。兩人默契,乃姍姍回到船頭。
老鴇見了他們,又上前連連謝罪,含笑安慰了玉珠幾句便率眾仆將喬泰、馬榮送回小舟。卜凱則留在船上等他的朋友金昌。
* * *
①裝你娘的幌子——罵人的話,這里指賣弄出丑。幌子:商鋪設(shè)置標(biāo)志物,使人一望便知 是在賣什么。裝幌子:就是把別人不知道的標(biāo)志物擺出去。
②做張做致——裝模作樣,故作姿態(tài)。亦可簡寫張致。
第七章
喬泰、馬榮回到縣衙,見內(nèi)行書齋尚亮著燈火,它進去稟報。
狄公正與洪參軍在談?wù)撏蹩h令的案情,見他們兩個進來書齋,示意坐了,說道:“適間我與洪亮查檢了王立德遇害的房間,一時還猜不出那毒藥是如何下到茶壺里去的。洪亮曾疑心、那茶爐既是靠了一扇檻窗,會不會是有人從窗外捅破窗紙用麥桿將毒藥吹入燒茶的紫銅鍋中。然而這窗外有厚厚的窗板蓋死,又正頂在花園的假山石后,沒法啟動。且從那里積的塵土判來,至少亦有半年一年沒打開過那窗槅了。如今只需將投毒的行跡查清,王縣令被害一案可望水落石出。你們兩個今夜有何見聞,快快講來與我聽。”
馬榮先將他們在河邊看見四個轎夫謀害轎中人又投尸河中的事有枝有葉地稟述了一遍。只恨當(dāng)時霧大,沒能逮住那伙歹徒,連面目也沒有看真切。
狄公驚道:“莫非又是一樁人命案!你們兩個明日一早再去那里河邊附近仔細打聽,倘是河里撈起尸首,便是確鑿的人命案。洪亮,你仔細守行,但聽得有人來衙里報人物失蹤的,不要輕易放過了,可領(lǐng)那苦主去辨認。”
喬泰接著又將他們在“陶朱居”遇卜凱及上了那花船如何搭救玉珠的一番際遇一五一十稟報了,說罷便從袍袖中將那個紫綾面包袱遞上給狄公。
“玉珠姑娘叮嚀道。這個包袱是前任王縣令特意囑她收藏的。只說是留與下任縣令老爺。玉珠知道了我與馬榮身份后,便將這包袱托我們轉(zhuǎn)交于老爺驗收。”
狄公心中怪異,一面小心打開包袱。包袱內(nèi)原是一個黑漆木盒,盒蓋珠嵌玉鑲,十分考究,奇怪的是當(dāng)中還有兩條金閃閃的細竹節(jié)。打開盒蓋,內(nèi)里卻是空的。
“盒里所藏被人偷了!喬泰,那玉珠說起過盤中原藏何物么?”狄公問。
“玉珠姑娘說,她也不甚明了其中情由。但知是玉珠在一次縣衙侍應(yīng)公筵時認識了王縣令,王縣令十分賞識她,百般抬舉,又將這木盒交于她收存。語言間仿佛是預(yù)知自己會有不測,防意外之變,預(yù)先將這木盒托她藏過,留與后來的老爺收看。這中間想來必有深意。如今盒中的東西被人偷了,料那玉珠也未必知情。因為我見她的箱籠并未上鎖,艙門也是隨時開著的,誰都可以進出,日長月久哪能藏得穩(wěn)妥。”
狄公捻著胡須,半晌無言。
馬榮道:“這木盒如此精巧細密,莫非前任王縣令留下許多金銀珠寶私贈玉珠。誰知玉珠心粗,從未開看,反便宜了那偷兒。”
洪亮搖頭:“看這木盒形制大小深淺,內(nèi)里收藏想來應(yīng)是書信筆札或官衙文牘之類,未必會是金銀珠寶。”
喬泰道:“聽玉珠口氣,這木盒所藏必是十分機密。事關(guān)重大,王縣令擔(dān)慮縣衙反不嚴密,故想出這一計來,留個后步。所謂草蛇灰線,一旦自己遇著意外,可昭示后來縣令破案線索。只可借這機密已被人竊去。那日我再去花艇,遇了玉珠定打問仔細,或可追出木盒原委來。”
狄公點頭,表示贊許。乃道:“這木盒暫且由洪亮收了,有木盒總比沒木盒好,其中委曲待日后空閑時我們再行細議。今夜我想偷偷到東門外白云寺去走一遭,聽說王立德的棺木還厝在白云寺的后殿內(nèi)。”
洪亮道:“白云寺在東門外河灣口佛趾山下,我們此去千萬不可驚動寺僧。后殿的圍墻依著一個山坡,山坡上一片茂密的野樹林,很是隱蔽。我們可以放船渡過河去,從那圍墻翻越進寺,正是后股,省去許多枝節(jié)。老爺最嫌憎的便是官府里的刑事公案被和尚曉得,必?zé)o好處。”
說話間四人喬裝打扮一番乘著月色悄悄開了后衙角門,溜出衙府,直奔河岸口,向老艄公租了一條小船,馬榮把定雙槳,向?qū)Π秳澣ァK诮吹乃l(xiāng)澤國長大,極好水性,擺弄起這船艇如同把玩刀槍棍棒一般,十分應(yīng)手。狄公將地圖攤在雙膝前,指點方向。
小船很快劃到東門外河灣口對面的小山崗,找了一處隱蔽的柳蔭里系泊定,四人便跳上了岸。翻過崗脊便是白云寺后那片山坡了。山坡上野樹林果然郁郁蔥蔥,十分茂密。狄公大喜,四個人很快穿下山坡潛到了白云寺后墻下。墻約莫五、六尺高,兩人一疊架便可翻越。
喬泰蹲下,馬榮跳上他的背脊,兩手抓定墻頭,一聳身便越入墻里,凌空跳下。墻里正好是一片矮草叢,十分松軟。洪亮跳下墻時,馬榮里面雙手托定,狄公騎在墻頭,伸手接應(yīng)喬泰。喬泰猿臂搭上狄公手腕,飛騰而上。不一刻四人便躡進了白云寺的后殿。
后殿內(nèi)原先供有伽藍①神,因為暫厝棺木,故一向無人看守,十分荒敗。殿正中掛一盞長明燈,高高的神龕積滿了蜘蛛網(wǎng),長久沒有上過香火了,供案上下蝙蝠屎、貍牲跡清楚可見。大殿前一橫排列十來口黑漆大棺木,有的已經(jīng)腐朽,棺蓋破裂,景象陰森可怕。
狄公摸出撇火石,點亮了一支小蠟燭,排頭一一辨認棺木上的描金字跡。他終于在第四口棺木前停下,棺蓋上只草草加了六顆長釘。狄公命馬榮、喬泰起了長釘,將棺蓋搬下。
馬榮、喬泰雖是英雄豪壯,武藝過人,但卻十分懼怕鬼神又信靈魂作祟之說,平昔見了腐尸、棺木,躲避唯恐不及。今日卻不知哪里來的膽子,好在狄公、洪亮都在身旁,故總算略略有了勇氣。兩人撬開了棺蓋,用雙手托定,輕輕放下到地上。棺內(nèi)升起一股腥惡的尸臭,羼合著石灰氣味令人作嘔。兩人掩鼻而退,不敢向棺里多看一眼。一狄公舉燭向格內(nèi)一照,不覺倒抽了口冷氣。棺內(nèi)躺著的王立德果然與他在后衙宅邸遇見的鬼魂一個模樣:頭上無冠帶,花白頭發(fā)披散在瘦削的面頰上,尤其令人怵目的是死者右頰上正有一塊銅錢般大小的黑斑記。
宅邸花園中遇見的果然是王立德的陰魂:汪堂官、唐主簿日前所見想來也不假。狄公忽覺頭暈?zāi)垦#募抡纾Υ迪讼灎T,吩咐喬泰、馬榮兩人趕緊將棺蓋蓋了,重新釘合。
四人離了白云寺后殿。重新翻出圍墻,循原路回到山腳邊。柳蔭里尋著了那只小船,解纜啟槳,倉皇返回。
* * *
①伽藍——佛寺。
第八章
天一亮早行升堂。門子來報唐主簿告假,又說范仲至今未來衙里簽到,想來是人還未回蓬萊。狄公答道“知道了”,問堂下可有人鳴冤投訴,擬欲退堂。
話未落音,一個五十歲光景的人一瘸一拐,兩手各持著一根細竹杖走上堂來,費力地雙膝跪下。狄公見那人相貌堂皇,衣飾考究,猜是鄉(xiāng)宦士紳之流。
“小民顧孟平叩見青天大老爺。”
狄公知道顧孟平是蓬萊的大船主,與葉守本兩個合稱是船舶營造業(yè)之鼎鼐,執(zhí)蓬萊百工產(chǎn)業(yè)之牛耳。這兩日狄公已細細將蓬萊的戶冊,尤其是上流的鄉(xiāng)宦士紳、工商業(yè)主的花名檔案看得爛熟。
“顧先生親來衙門有何稟報?”狄公和藹地問。
“賤荊曹氏歸寧后久不見回家宅,小民恐生意外,故冒昧來衙門申報,仰乞衙上協(xié)助小民尋找。”
狄公憬悟,想起了馬榮昨夜稟報之事。
“顧孟平,夫人可是坐轎去來的?”狄公忙問。
“不,不,賤荊坐的是一匹騸馬,并未坐轎。”顧孟平不明白狄公問話之意。
狄公點了點頭,乃道:“你且將前后始末細說一遍。”
顧孟平稟道:“賤荊娘家不遠,正在西門外的石碑村,岳丈便是縣學(xué)的博士曹鶴仙先生。賤荊歸寧后,理應(yīng)是本月十四日離家回城,可是直至昨夜尚不見她回來。小民不由心焦,便派我的經(jīng)紀人金昌去西門外曹家打聽。小民那岳丈卻道賤荊正是十四日離家回府的,他的胞弟曹文還將她送到大路口官道上。那官道直通縣城的西門。”
顧孟平拭了拭額上汗,繼續(xù)道:“金昌回來時又在那官道上下詢問了許多人,卻沒有一個說見著有單身騎馬的婦人。小民年逾半百,膝下無子,與曹氏新婚尚未半月。伏望老爺慈悲為懷,圖貌布告,全力尋找,以解小民倒懸之急。”說著恭敬呈上手折,上面書明曹氏衣裙眼飾詳情及坐騎騸馬的臉額上有一塊白斑。
狄公接過手折仔細看了,問道:“夫人回城里時身上可攜帶有金銀珠寶或什么值錢的東西。”
“聽老岳丈說,賤荊離家時并沒攜有錢銀,只手上挽一個竹籃,籃內(nèi)裝著應(yīng)時糕餅。”顧孟平哭喪著臉。
狄公沉吟半晌,乃道:“你且下堂去,將那個金昌喚來衙門問話。本縣得到夫人信息即會派人通報,顧先生盡可放心。”
顧孟平叩頭謝恩,退下堂去。狄公拍驚堂木,吩咐退堂。
狄公剛轉(zhuǎn)進二衙里廳,門子來報:船業(yè)主葉守本求見老爺。狄公轉(zhuǎn)臉對洪參軍道,“金昌來時,將他的回話全數(shù)記錄備案。我去見了葉守本即來聽信。”
葉守本已在外廳檻下等候。狄公迎將出來,見葉守本相貌豐偉,體魄壯碩,心中先三分歡喜,問道:“不知葉先生有何事稟告,快進來廳堂敘話。”說著引葉守本進了廳堂分賓主坐了,侍役敬茶。
葉守本慌急道:“小民只因經(jīng)營船舶建造,故日常在河灣海口間行動。近見番客的貨船深夜凌晨來往頻繁,與往昔不大一樣。有時船舶雖掛番邦旗號,舷桅邊則站的是我大唐人物,私下便起疑心。故爾冒昧來衙門提醒老爺一聲,恐有違禁私運下海的勾當(dāng)。”
狄公默然,心中犯疑。這海口查禁照例是炮臺軍鎮(zhèn)的事,他不便越俎。但事關(guān)國家海防禁例,朝廷有明典,身為朝廷官員,豈可坐視不問。乃決定造訪炮臺鎮(zhèn)將方明廉,通報此事。又命葉守本務(wù)必查訪明白,拿獲真憑實據(jù),官衙便可說話。葉守本謝過,欲待告辭,狄公忽想到早間顧曹氏的事,順便問道:“葉先生可知道顧孟平夫人曹氏之事、一適才早衙,他來申報曹氏前日在西門外走失了,至今未獲音信。”
葉守本漠然道:“小民不知。恕小民直說,他兩個本不該攀配。”
狄公忙問:“這話怎講?聽顧孟平說,他們結(jié)縭尚未滿半月。”
“老爺既然垂問,小民也照理直說了。曹鶴伯與小民也可算是深交了,我們兩個都竭力排佛、最忌恨那等不耕而食、不織而衣的僧尼,視為身之贅疣,國之蠹蟲。那顧先生卻是白云寺最大的施主,平日里敬香禮佛,也極虔誠,與曹先生過去也多齟齬。可是三個月前顧孟平發(fā)妻仙逝,曹先生卻答應(yīng)將女兒曹英許配與他,那曹英小姐才十九歲,而顧孟平都已年過四十,小民久為之嗟嘆,原以為曹先生會將曹英小姐許與我那犬子的。——如此婚配本有些蹊蹺,想來那曹英小姐哪里會心甘情愿哩。”
狄公點頭頻頻。又問:“聽說你的經(jīng)紀人卜凱是個放浪形骸的白發(fā)狂童,這話可是當(dāng)真?”
葉守本笑道:“老爺初到,莫非已經(jīng)認識他了?他平生只愛兩物,一是酒,二是詩,時常爛醉如泥。口中還狂囈作歌。那三瓦兩舍、花街柳巷也如同是他的家宅一般進出。老大不識廉恥,倒真有幾分怪癖邪興。”
狄公驚道:“如此僻邪之人,先生又為何抬舉重用?”
葉守本又笑:“說來也作怪,這卜凱雖如此放浪狂僻,卻是一個理財?shù)氖ナ帧4笞砝锉P帳核數(shù),從無半點差錯,但凡錢財帳務(wù)之事,一經(jīng)他手,無不井井有序,清楚明白。有時他還一手拈著酒盅,一手撥打算盤,十分得趣。——雇聘了他,勝似二十個帳房老先生,故爾也隨他一味荒唐放縱,不去管束。我這船塢業(yè)務(wù),他非但不誤半點,不虧分文,卻大有蒸蒸日上之勢,正賴了他的本事哩。——小民心中十二分敬佩,老爺千萬不可小覷了他。”
狄公聽了這一番言語,心中不免幾分詫異。這個卜凱料非凡物,莫非故作狂態(tài),別有所圖。以后得留心此人消息,暗里窺察。
葉守本見狄公神色,又續(xù)道:“不過,他亦有兩件事不順我眼,一來他也好佛,時常去自云寺與那里的和尚們廝混;二來他與顧孟平的經(jīng)紀人金昌十分投契,兩個多有酒色往來。當(dāng)然金昌遠不是卜凱對手,故顧孟平對卜凱也忌恨得牙癢癢,總疑心是卜凱從金昌的嘴里套了許多機密去。”
狄公道:“這人倒也有趣,哪日叫他來衙門走一遭,我這里正有一本沒來頭的帳冊,天書符箓一般,沒法弄懂,還想請卜凱來辨認一番。”
“這個好說。明后日我便叫他來衙門見老爺,想來弄通那帳冊必?zé)o疑難。”
葉守本起身告辭,狄公送到外廳門首,正遇喬泰、馬榮進來。
喬泰稟道:“我們今一早就循昨夜的原路到了那河岸邊,沿途問了許多街坊人家,并不知有人坐轎落水之事。找了那里的里甲一問,也沒聽說有浮尸發(fā)現(xiàn)。莫非是死尸沉了底?我與馬榮下河去掏摸了半日,也一無所獲。如今想來恐是昨夜我們眼看花了,再說,霧也太大。”
狄公點頭道:“我們快去內(nèi)衙吧,那個叫金昌的人正在那里等我哩。”說著引了喬泰、馬榮轉(zhuǎn)去內(nèi)衙書齋,一路又將顧孟平妻曹氏走失之事簡略地告知了他們。
洪參軍見狄公進來書齋,忙將金昌引見。金昌三十上下年紀,眉目清秀,儀態(tài)大方。金昌的母親是番商的女兒,他從小又生在番仁里,故通曉番語。顧孟平的船舶生意做到了西洋、南洋,許多與番客的商務(wù)往來全依仗了金昌這個通譯。這時洪參軍已將他的回話全數(shù)記錄在一個簿冊里。
狄公草草地翻閱了幾頁簿冊,低頭沉思半晌,忽然問洪參軍:“街里的范仲可是十四日離開他的田莊回蓬萊的?”
洪參軍答道:“正是,老爺。范仲的佃戶說,范仲十四日午膳后帶了仆人吳山離開田莊回城。”
狄公道:“范仲田莊與曹鶴仙家為鄰,范仲與曹英小姐會不會在官道口逢遇?”又扭頭問金昌:“金先生,你可知道他們兩個曾否相識。”
金昌猶豫了一下,答曰:“他兩個曾否相識,小人不敢妄猜,但范的田莊與曹家既是近鄰,想來曹太太做姑娘時必是見到過范相公的。”
狄公滿意地點了點頭、示意金昌可以回去了,他的話語留下來慢慢再析議。
金昌走后,馬榮搶道:“這曹小姐必是追隨范仲私奔無疑了。兩個從小認識,青梅竹馬,又是同在一天失蹤。曹小姐嫁顧孟平本非情愿,故借歸寧之機,脫身而去。”
洪參軍搖頭道:“他兩個并轡而行,青天白日淫奔,豈不招惹人目?官道上巡丁往來,豈又沒發(fā)現(xiàn)的?官道上下的人家都打問遍了,誰也沒見著他們的影子。再說,還有一個叫吳山的仆從跟隨著呢,如何瞞遮得過。”
喬泰低頭看了半日地圖,乃道:“這官道岔口處有條小路,路邊松林間有座荒廢的古廟。曹氏和范仲都在這一帶消失蹤影,會不會與這古廟有些關(guān)聯(lián)。”
狄公喜道:“喬泰之言有理,我們就去范仲田莊,曹鶴仙家勘問時順路亦到那古廟看一番。”
第九章
出了城西門沒五里地便見一片旖旎春光,繁花生樹,斑鳩啼飛,麥田如茵,碧渠潺潺。農(nóng)夫們正在田里忙碌,官道上下并無一個閑人。狄公率四名街役從官道上飛馳而過,沒半個時辰,便到了范仲的田莊。
田莊外有一棟茅屋,狄公下馬令四名衙役在路口待命,他帶了洪亮、喬泰。馬榮三人去那茅屋敲門。
敲了半日,沒人答應(yīng),馬榮性起一腳踢開了柴門。屋里堆起高高的柴禾,擱放著一排農(nóng)具,并不見有人。馬榮正欲將柴門重新關(guān)合,狄公從柴禾堆邊撿起一方香羅手帕,手帕上的花卉繡得十分精致。
“這方羅帕恐不是農(nóng)家村婦所有。”狄公自語,一邊小心納入衣袖。
四人沿腳下一條曲曲彎彎的爛泥路進入田莊。田頭一個村姑神色慌張地望著這些個衙門里的老爺,花布頭巾半遮了一張黝黑的俊臉。
農(nóng)舍里的佃戶老遠見衙門里來人,慌忙撇了手中正在磨拭的鐮刀,迎上前來。
洪亮道:“這位是新任縣令狄老爺,有話問你。你叫什么名兒?”
那佃戶小聲答道:“小人叫裴九,是范二爺家的佃客,看守著這一片田莊,按時納租。那邊那姑娘是小人的女兒,名叫淑娘,在家燒湯煮飯,料理家務(wù)。”
狄公道:“你一人種這么多田地,忙得過來?”
“農(nóng)忙時也請個把幫工,平日里都是小人一個耕種。”
洪亮問:“你的東家范仲是哪一天來田莊,哪一天離開的。”
裴九答:“東家范二爺十四日一早來這里,當(dāng)日午后便離去了。這事小人記得清爽,街里已有人來問過,小人也是照實說的。”說完,低倒了眼皮不吭一聲。
狄公見他神色不安,眸子發(fā)毛,厲聲道:“抬頭看著本官!我再問你一句,那婦人可是也走了?!”
裴九大驚失色:“那婦人……那婦人……小人可沒見著那婦人。”
狄公道:“再不實說,押去縣里大牢關(guān)了!”
裴九叩頭及地,淚流滿面,哀聲道:“小人哪里敢欺瞞老爺?小人實是沒見著那婦人。”
“那婦人怎樣了?”
“她……她被人殺了!”裴九終于吐了實。又哭道:“老爺高高在上,這可不是小人干的。”
狄公暗驚:“你莫要驚慌,這婦人是如何被人殺害的,你且將這事經(jīng)過細細講來,不得有半點遮瞞。”
裴九哽噎半晌,方定了神志,乃說道,“那日范二爺沒走多時,他的仆人吳山牽了三匹馬又回來田莊,說是范二爺要與太太在田莊歇夜。小人心中犯疑,如何忽的又冒出個太太來?口里不敢問,只害怕范二爺催租,哪敢不應(yīng)承?忙將東家的房間灑掃了,鋪了新漿洗的衾枕床褥,又安頓了吳山,牽過三匹馬去廄欄里喂飽了麩料,便自個回房中去睡了。
“半夜忽聽得有馬嘶聲,我不放心,提了燈火去廄欄里一照,果然那三匹馬不見了。我趕緊去叫吳山,誰知吳山已不在,被褥尚有熱氣。我抬頭見東家臥房還亮著燈光,便想去報告。急行到臥房窗前,卻見窗槅大開,范二爺與一婦人在床上睡熟了。及再細看,床上地上全是鮮血,床腳邊竟撇下了小人用的那柄鐮刀,刀刃上也血跡斑斑。小人一時嚇破了膽,心想必是吳山這賊囚根子盜馬殺人,劫去錢財。記得吳山牽馬來時,馬背上還有一個朱漆小皮箱,那是東家平昔收帳時用的,如今也被吳山那廝盜竊去了。”
狄公四人豎直了耳朵,一個個瞠目結(jié)舌,屏住了呼吸。
“小人怕誣為謀財害命,又不認字,哪里敢去衙門投狀?千不合,萬不合,糊涂油蒙了心,做了一樁蠢事,小人從谷倉里找來了一輛小車,推到窗下,自個兒爬進窗去,將兩具尸身抱了出來,放倒在小車上,偷偷載去田莊外的桑園里。慌忙中卻又忘了帶鏟鍬,沒法挖穴埋葬。只得將兩具尸身胡亂藏到樹叢深處,心想等明日一早帶了家什去桑園,再行埋葬。但是,但是,待我第二日一早帶了鏟鍬趕到桑園時兩具尸身竟不見了。我在那樹叢深處找了半日,只見著幾滴血跡,心中大驚,必是有人發(fā)見了尸身抬去衙門報官了。
“我又趕回家中,匆匆將東家房間洗掃了一遍,見有血跡的東西全數(shù)藏到谷倉的地窖里。又叮嚀淑娘道。但有官府來人問起,一概推說不知,只稱是范二爺主仆兩人早已回去城里。老爺,小人所言,句句是實,萬望老爺審情開恩,饒過小人糊涂一回。等捉拿到那吳山,小人的過失也使洗刷得清了。”
狄公長長吁了一氣,乃道:“裴九,你此刻即引我們?nèi)ツ巧@查看。”
裴九又連連叩了幾個響頭才從地上爬起,抹了一把鼻涕,引狄公去桑園。
狄公忽然想到什么,又問:“裴九,你可記得吳山牽來的三匹馬中有沒有一匹騸馬?”
“有,有,那匹騸馬不僅形體矮小,小人還記得額面上有一塊白斑,十分顯目。”
狄公點點頭,示意裴九快走。
桑園在田莊西隅,連著石碑村,如今正柔條裊裊,桑葉蓁蓁。裴九指著一處低矮的樹叢道:“小人將那兩具尸身即拋閃在那下面。”
狄公俯身細細察看了那樹叢,又用手抓起幾片枝葉。枝葉上果然濺有幾星黑點,便命喬泰,馬榮兩人在四周搜索,尋找可疑的松土。
沒一刻,喬泰來報,桑園中央有一片新土,上面并無樹木雜草,恐是歹人埋尸處。狄公趕到,仔細視察了,使命開掘。一手又搶過馬榮手中的鐵鍬交于裴九:“你來挖!”
裴九接過鐵鍬,狠命向那片新土翻掘起來,不十來鍬便見淺坑里合復(fù)著一具男尸。喬泰、馬榮攘袖將尸身拖拽出來,一看卻是一個剃了精光葫蘆的老人,只穿著內(nèi)衣褲。洪亮細看了那尸身,見額頭上有香洞,叫道:“原是一個和尚。”
“再往下挖!”狄公大聲命令。
裴九向掌心吐了口水。掄起家什又狠命地刨了幾下,扔了鍬道:“這乃是范二爺?shù)氖砹恕!?/p>
土坑里果然又出露一具男尸,全身一片黑粘糊涂的血污,頭顱幾乎折斷了下來,掛垂在肩頭上。
“再將那婦人的尸身挖出來!”狄公氣急敗壞。
裴九一面用力挖掘,心中也驚疑不已——如何忽的冒出了一個和尚的尸身來。更令他詫異的還是婦人的尸身始終沒見著。土坑已經(jīng)挖了五六尺深,下面已碰著堅硬的石頭了。裴九狐疑滿腹,轉(zhuǎn)過身來哭喪著臉,怔怔地望著狄公。
“裴九,你須從實招來,你究竟將范太太的尸身藏匿到哪里去了?”
“老爺,小人實是沒藏匿那婦人,更沒見著過這和尚。這事蹊蹺,小人肚內(nèi)也怪異,如何那婦人竟變作了這和尚。”
洪參軍小聲道:“老爺,我見那和尚渾身上下并無血痕刀傷,這事還待國行里去細細商討。”
狄公頷首,又問裴九:“你見著的那范太太是什么模樣?”
裴九叩頭答:“回老爺問話,小人并未見著范太太相貌,早先也沒聽說有個范太太,待半夜發(fā)現(xiàn)她被殺時又一臉是血。”
狄公命馬榮速去路口喚來衙役,將這兩具尸體措去縣衙收厝驗檢。喬泰留此等候,等會齊了一并押裴九四衙里關(guān)了。他此刻即同洪亮去察看殺人現(xiàn)場并審問裴九的女兒淑娘。
狄公剛走出桑園,遠遠見一美髯老者站在壟崗上向這頭看覷。
回進田莊,狄公命洪亮去將淑娘尋來,自己則徑直去范仲臥房勘查。
臥房并不大,簡樸無飾,幾樣家具都是手工打制的舊款式,木料也是田莊現(xiàn)成的。狄公細細察看起那張大床,床沿的木架果有一道深刻的刀痕,地下還散了好幾片細屑,隱隱還可見有幾星血跡。突然他發(fā)現(xiàn)靠窗的地下有一柄粗陋的骨制頭梳。狄公俯身拾了起來,小心納入衣袖。
洪參軍將淑娘叫到了臥房門口。狄公踱了出來,細看了淑娘一眼,問道:“你看見范二爺?shù)奶藛幔俊?/p>
“看見了。”淑娘回話倒也干凈,不卑不亢。
“她沒與你講幾句話么?”狄公還是和顏悅色。
“她看都沒看奴家一眼,坐在哪里如泥塑木雕一樣。”
“我再問你,你們田莊那頭的曹老先生你可曾見過?”
“見過。”
“他的女兒曹小姐你見過沒有,名字叫曹英。”
“沒見過。聽說曹先生是有個女兒,脾氣很好。他還有一個兒子,倒是見過,隔著田崗遠遠望見的。”
狄公點點頭:“淑娘,此刻你即陪我們?nèi)ツ穷^曹先生家里。曹家出來后隨我們?nèi)タh衙住幾日,這里出了人命案子,只得委屈你們父女倆在縣衙耽擱幾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