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案
狄公抬頭望了望天色,此時春云舒卷,斷雨零星,籠罩在遠處樹林間的陰霾被溫風漸漸吹散,馨香四起,天光大開。周圍深綠淺翠平添一重生色,桃杏笑靨,粉面撲人。斷續可聽到林間的鳥雀啁啾囀鳴。
驛車轔轔,黃土飛揚,出潼關、過黃河,沿著一條橫貫中原的古老官道慢慢向東而行。狄公與老家人洪亮曉行夜宿,不覺已過七天。
月色融融,草蟲喓喓。狄公壯著膽色大步流星直撲后宅園門,摸著了掛鎖,即從油中取出鑰匙打開了鎖,推門而進。穿過小小庭院,即是王縣令內宅。房門并沒上鎖,狄公輕輕推開,高擎著燈籠進入房中。
房櫳甚是寬敞,靠墻堆起了幾個箱籠和一堆捆扎嚴實的舊行囊。狄公正待走近去細看那箱籠,卻見粉壁上閃過一個高大人影,心中驀地一驚,依踅過一邊細覷動靜,那黑影也躲閃了。狄公再站立時,黑影又迎面升起。狄公乃知是自己的身影,不覺啞然失笑。
西壁有一雕花朱紅槅子,上面交叉貼了兩條蓋有縣衙大印的封皮,門槅里便是王立德遇害的臥房了。
狄公撕揭了封皮,推門而入。——果然臥房最覺得觸目的正是紫檀木柜上的那一個茶爐和茶爐旁的那口銅鍋。狄公拉開木柜的門,見內里整齊放著一柄紫砂茶壺和四只茶盅,茶爐、銅鍋、茶壺、茶盅都是古色古香的形制,并非通常廚灶俗具。狄公心里不由暗暗欣賞。
這一面,一軸中堂金碧山水,兩邊一對名人條屏。下首一個大書案,書案左側支著一張十分簡陋的床榻;右首一個大書架,整齊堆著一函函的書帙。狄公拉開書案抽屜看了,里面全是空的。——汪堂官已將王立德的所有信件筆札搜索一空。
春月婢娟,溫風如酒,城廂夜色籠罩在一重重霧靄之中。喬泰、馬榮信步躑躅,七折八轉,忽見房舍漸漸深邃幽伏,且有花園籬笆固定,又聽得遠處嘩嘩水聲,似有河流穿過。
果然前面不遠處聳起二座彎弓形石橋,象一弧霓虹掛在朦朧的夜霧中。
河岸上下大霧彌漫,五步開外便混沌不辨。喬泰、馬榮追趕半日,哪里還有轎夫的影子?兩人于是又急忙沿河岸尋回,一面側耳細聽溺水者的呼救聲。——誰知四月夜色荒冷,一片闃寂,不僅聽不到呼救聲,連落水處的河岸都分辨不出了。——河水悠悠,天籟靜謐,仿佛不曾有過適才那觸目驚心的一幕。喬泰、馬榮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怪自己心粗腿短,貽誤了大事。兩人沿河邊又慢慢逡巡了半日,一無所獲,只得怏怏而回,轉上一條通向市里的大街。
那吃客正色道:“兄弟這話便見生分了。鄙人之意是道兩位同席用餐,酒足飯飽后共賞這春江花月,豈非風流儒雅之賞心樂事。哪敢輕覷了兩位闊爺!——今夜鄙人分得了點紅利,思想與幾個解趣的朋友廝伴廝伴,吐吐心曲。兩位兄弟如不嫌憎,過來我桌上認個朋友,這酒錢我惠了,哪還要你們掏摸腰包?這江湖上行走,第一等要緊的便是朋友大義。”
馬榮咧嘴大笑,這一番話正中他的心意,又說得體面,遂應道:“行過春風,便生夏雨,相會今日破費了,明日我哥兒倆請你的。”一面扯了喬泰衣襟,隨那吃客入席。
吃客雖五十里外年紀,卻須眉星白,一團稚氣,郁發于外。兩條細眉似含蘊著無窮智慧。一對眸子烏珠水晶,界限分明,十分出神。“鄙人名喚卜凱,是河西船業主葉守本的經紀人,管掌廠塢錢銀帳目一并器械采辦,匠藝薪水。得閑時也做詩,故爾愛吃酒賞景。不一味以文會友,也以義會友,以利會友。兩位兄弟日子長了,自然識得鄙人心性,雖不敢稱豁達放浪,卻是不肯胸中存半點芥蒂過夜的。”
卜凱咯咯笑了:“還沒問你兩位大名哩。你們看見遠處水面上掛起一串串燈彩的那條大船么?不瞞兩位,那是一條花艇——紙醉金迷地,海上溫柔鄉。”
喬泰問玉珠愿意上船而去賞月否,玉珠道:“奴家身子不適,不去看了,你自個兒去看吧。”一喬泰也不勉強,便自個出來后艙,爬木梯上了船面。果見卜凱、馬榮及那兩位小姐早已在船頭了,——中天一輪皓月,渾圓如玉盤,掛在碧色穹幕上,清暉流蕩,萬里蟬娟。
喬泰舉頭青天明月,正忘乎所以之時,忽聽得遠遠有嗚咽之聲,似從水面上飄來,斷斷續續,啟人愴懷。
喬泰蹲下,馬榮跳上他的背脊,兩手抓定墻頭,一聳身便越入墻里,凌空跳下。——墻里正好是一片矮草叢,十分松軟。洪亮跳下墻時,馬榮里面雙手托定,狄公騎在墻頭,伸手接應喬泰。喬泰猿臂搭上狄公手腕,飛騰而上——不一刻四人便躡進了白云寺的后殿。
狄公摸出撇火石,點亮了一支小蠟燭,排頭一一辨認棺木上的描金字跡。他終于在第四口棺木前停下,棺蓋上只草草加了六顆長釘。狄公命馬榮、喬泰起了長釘,將棺蓋搬下。
馬榮、喬泰雖是英雄豪壯,武藝過人,但卻十分懼怕鬼神又信靈魂作祟之說,平昔見了腐尸、棺木,躲避唯恐不及。今日卻不知哪里來的膽子,好在狄公、洪亮都在身旁,故總算略略有了勇氣。兩人撬開了棺蓋,用雙手托定,輕輕放下到地上。棺內升起一股腥惡的尸臭,羼合著石灰氣味令人作嘔。兩人掩鼻而退,不敢向棺里多看一眼。一狄公舉燭向格內一照,不覺倒抽了口冷氣。棺內躺著的王立德果然與他在后衙宅邸遇見的鬼魂一個模樣:頭上無冠帶,花白頭發披散在瘦削的面頰上,尤其令人怵目的是死者友頰上正有一塊銅錢般大小的黑斑記。
宅邸花園中遇見的果然是王立德的陰魂:汪堂官、唐主簿日前所見想來也不假。狄公忽覺頭暈目眩,心悸怔忡,忙吹熄了蠟燭,吩咐喬泰、馬榮兩人趕緊將棺蓋蓋了,重新釘合。
四人離了白云寺后殿。重新翻出圍墻,循原路回到山腳邊。柳蔭里尋著了那只小船,解纜啟槳,倉皇返回。
出了城西門沒五里地便見一片旖旎春光,繁花生樹,斑鳩啼飛,麥田如茵,碧渠潺潺。農夫們正在田里忙碌,官道上下并無一個閑人。狄公率四名街役從官道上飛馳而過,沒半個時辰,便到了范仲的田莊。
敘禮畢,曹鶴仙引狄公上來竹樓小軒敘坐。狄公發現這竹樓的窗口可以俯瞰官道口小路邊的那座古廟。可借古廟四周一片蓊翳林木,只遠遠看清一截殘破的紅墻和翹起的檐角。童子恭敬獻茶,狄公呷了一口,只覺香冽清脾,不覺精神一爽。
經紀人? 花名冊? 教育?游客
白云寺在縣城東門外佛趾山下,山門兩邊各有一道清溪流出,如兩龍吐水,洗濯佛趾,極是形勝之地。寺內有僧眾百余人,住持僧圓覺法師,傳為真佛降世,故香火十分興盛。圓覺法師自去佛趾山半腰一小小石塔內居止,仿那面壁的達摩祖師修養真性,極少下山。寺中一應香火佛事盡是推那慧本和尚主持。
狄公隨意問了白云寺的例常佛事,又贊美白云寺的形勢格局。慧本笑道:“狄老爺有所未知,敝寺枕水依山,占盡地脈之利。寺后山有著名的佛趾泉,常年奔玉瀉珠,淙淙如鳴琴,到銅佛龕下分作兩股,如剪開燕尾,抱合寺院,分流出山。相傳三百年前,開山祖師夜過此山,夢而見我佛,并臥于佛趾之上,醒來乃在山前建寺,又親鑄一尊六尺高的無量壽銅佛,迎上山腰石龕,是即銅佛龕,此山又得名為佛趾山。凡來敝寺進香許愿的,無不去山腰銅佛龕瞻仰禮拜。”
慧本大喜,又道:“狄老爺湊巧了,貧僧還有一件大喜事相告哩。佛門弟子顧孟平,也就是敞寺最大的施主,已許愿獨個捐財仿建一尊相同的無量壽銅佛,擬送往東都洛陽白馬寺大雄殿。七七四十九個日夜剛鑄成,已用黃綾寶蓋裝飾了,等明日半夜子時三刻舉行慶典,并由一百人護持啟程運往東都。狄老爺如賞光,務必來寺里親持典禮,也是敝寺無上榮耀。”
大雄殿內果然正在禮佛唱頌,香煙線繞,幢幡輕拂,一片鐘磐木魚念動聲。百來個和尚依袈裟顏色排列,十分齊整。慧本端正立在釋迦佛前閉目合十,一個年輕的和尚手持法器在供臺邊比比劃劃演繹程式。狄公悄悄繞到兩廡禪堂。細細查看,又義穿到后殿高臺下,見殿門緊閉,臺階上碧草萋萋,十分荒涼,顯然是多時沒人掃拂了。待要回出來時,卻見四廡有一葫蘆形門洞,狄公好奇,又轉折進去,里面堂屋深邃,似是別有洞天。狄公謝過,心想此時正不妨去看看那名聞遐邇的銅佛龕。于是便遵和尚所囑,出了西點邊門,正是寺外,又向北折幾十步,果見著一條石級山道。山道如羊腸般細,兩邊長滿野草。沒十來階石級便見一道清澈的洞水潺潺流來,與山道并行而下。溯澗水而上,再百米級石階即看見銅佛龕了。
銅佛龕前有一斷崖,下臨淵谷,紫煙升騰,深不見底,斷崖兩邊峭壁上架起一石梁溝通。狄公抽步正待要踏上那石梁,忽聽得幾羽山鳥在石梁下喁喁鳴叫。狄公低頭一看腳下的深谷,不禁膽戰心驚,忽又見石梁邊倒臥著一株新折斷的古松,邊上又有許多碎石和枝屑。待再細看,石梁的一端已滑出崖外,虛擱在一段朽木上,人只要一踏上石梁,石梁頓時會墜入深淵。——狄公猛省,不由嚇出一身冷汗,有人在這里暗中做了手腳,正想要斷送他的性命。
廟里果然一派荒敗景象,殘壁下瓦礫比比,雜草萋萋,斷碑殘碣隱沒在草叢中,到處可看見狐貍的行跡。大殿內神廚供壇空無一物,積了三寸厚的塵土,一尊折了足的香爐歪倒在大殿中央。
狄公正色道:“洪亮,害死王立德的毒藥末兒正是從這橫梁下端的一眼小孔里落下到那口紫銅鍋里的。歹人這條毒計果然高妙,他見王縣令常年在這里煮茶,茶爐和紫銅鍋都一成不變的支在這木柜上,時間一長蒸汽將上面那橫梁的油漆熏污了。他利用王立德新沐油漆之機,在橫梁下端鉆了一眼小孔,藏入毒藥后,又用蠟水封合,只輕輕沐了朱漆。——不消幾日,蒸氣便融化了蠟水,毒藥末即撤落到下面的紫銅鍋里。王立德哪里會察覺這層陰謀?終被歹人害了性命,又不留痕跡。”
卜凱大聲笑道:“你從這船尾向海口望去,云日猶余一線彩弧,海水幽藍,明星照耀,正是人境難得的奇景。”
月光照在玉珠慘白的臉面上,如一朵潔白的梨花,正是妖嬈怒放時節,竟橫遭風雨,不幸凋喪!喬泰懊惱不已,用拳頭捶打自己的胸脯,熱來橫流。半晌,乃道:“馬榮弟,玉珠小姐林死前說出,金昌一伙正陰謀私運黃金。”
翌日早衙升堂時,衙門口廊廡處照例已站了許多看審的百姓。一聲銅鑼響,三通鼓畢,狄公烏帽官袍上下齊整,剛在大堂正中坐定,葉守本踉踉蹌蹌,跪上堂前叩稟道:“小民葉守本見衙門口貼了海捕文告,捉拿卜凱,特來叩見老爺,有話申明。”
“那一日與兄弟在官道口分手后,正遇上縣衙里的范二爺和他的仆從。他的田莊與我娘家是近鄰,故舊時相識。范二爺說他也是回城里來,正可陪我一陣。奴家怕那小菩提寺有鬼,一時糊涂貿然答允。
“行到范二爺田莊前,他支開仆從去與佃戶裴九催帳,將奴家騙至一棟茅屋內,百般輕薄,又許愿將奴家帶去登州。奴家不從,他便恣暴,奴家力弱,終被這禽獸玷污了。奴家哭得死去活來,他則用刀威逼我與他同宿田莊。奴家無奈,只得佯應了,只等半夜他睡熟時乘機逃脫。
“半夜,范仲他剛睡著,奴家偷偷爬起正想下床來,忽見窗口跳入一個黑影,朝床前撲來。奴家驚恐萬分,閉上了眼睛。只聽得一聲慘叫,范仲的脖頸被剁斷了下來,鮮血濺了奴家一面。那黑影沖我叱道:‘你這反復無常不要臉的小淫婦,也吃我一刀,解我心頭之恨。’奴家嚇得縮起了脖根,又聽得‘咔嚓’一聲只覺脖根一陣冰涼,便不省人事了。
“奴家醒來時,已躺在一輛木輪車上,旁邊躺著范仲的尸身,我們兩個滿身是血。夜風吹來,陰森凄涼,奴家只疑心是到了陰曹地界。正胡思亂想間,那木輪車猛的一側,奴家與范仲的尸身被翻倒在地上。那兇漢用樹枝亂葉將我們復蓋了,便悄悄離去。
“等那兇漢走遠了,我掙扎著爬起,見是一處桑樹林,四面全無人跡。一摸脖根,撕裂般疼痛,但頭顱尚可轉動,乃知只傷了點皮血,沒斷性命。正待尋路回去,遠遠見一和尚搖擺走來,奴家躲閃不及,那和尚眼尖,過來一把揪住我,齜笑道:‘你這蹄子荒郊半夜袒胸露乳的,可是專等著我來。’奴家大聲呼救,那和尚一手捂了我嘴正欲施暴,忽聽得桑樹后問出一條漢子,叱道:‘大膽賊禿,竟敢半夜劫持良家女子!’和尚一聽,疑是鬼神追隨,嚇得兀然頹倒,身子抽動了幾下,便昏死過去。”
白云寺的慧本極可能卷入這椿罪行,銅怫龕的石梁前倘稍一不慎,自己豈不同樣步了王縣令后塵?又有誰會疑心這中間藏匿有罪惡的陰謀。這陰謀與毒死王縣令的陰謀有一點神合——讓你自己去死,殺人者洗凈了手,站干岸兒冷覷。——那么,除了白云寺的慧本,同伙的要犯還會有誰?顧孟平也可疑,金昌是走私黃金的重犯,那條夾帶禪杖的花船正是他委托金昌經營的,他難道是真的一點不知情?——這時他忽的記憶起葉守本稟告海上可疑的跡象來,心中似乎又明亮不少。——倘顧孟平果是參與犯罪,那個曹鶴仙也必然牽入。他一個宿學老儒,一向崇孔孟排佛老,卻非要將如花似玉的女兒嫁給一個年過半百而虔誠禮佛的殘瘸老人,豈不可疑?想著想著困倦已極,不禁伏在書案上睡著了。
東門外日落時分起便亮出一片燈火,百姓早就聽說白云寺要舉行銅佛啟行慶典,一時萬人空巷,恰如潮水般涌出東門,來白云寺觀看盛典。近午夜時白云寺外已圍得密匝匝水泄不通,百姓手上提著各種燈彩,匯成一片波濤翻滾的燈海,天上的星月反倒相映失色。
山門大開,天王殿內巨燭高燒,香煙氤氳,幢幡寶蓋層疊,鐘磐佛號連綿。幾十名身披猩紅袈裟的老僧八字排列到大雄殿下,各持法器引吭唱吹。大雄殿下早搭起一座高臺,高臺四周圍了一圈燭火,正中巨幅黃綾遮蓋了一尊坐佛。佛座蓮花下扎了四排木杠,三十六名年輕寺僧袒露一條胳膊,恭立高臺兩邊。
狄公高聲宣道:“這尊無量壽佛不是生銅鑄的,而是用黃金鑄成的。這幫膽大包天的罪犯竟利用這種手段走私黃金,妄圖謀取巨額不義之財。本縣傳命將僧慧本、顧孟平、曹鶴仙等人一并拘押,靜候審理。
“他們一伙從海外偷運黃金入境,辦法是將黃金細條裝嵌在禪杖的空心長柄里。由顧孟平的船運來,先藏在西門外小菩提寺后殿的神龕下,最后聚集于白云寺由慧本監督融化,鑄成這尊無量壽佛。借坐佛移座東都白馬寺之名,行偷運販售之實。
狄公又笑:“這位王元德先生是故縣令王立德的胞弟,正是京師戶部的大官哩。卻潛來蓬萊暗中偵察,替兄復仇。——事實上他早就疑心慧本、顧孟平、金昌一伙了。馬榮,在花船上不正是他引你去船尾看覷那些可疑的禪杖的么?”
狄公吩咐洪參軍趕快備辦一口上好棺木,厚葬玉珠小姐,并在白云寺做七七四十九天功德道場,追薦亡靈——狄公素來不信亡靈之說,他崇隆厚葬,多半是做給生人看的。白事做完做紅事,然后再舉行葉公子、曹小姐盛大婚禮——狄公重人事,于婚配大節最練達人情。——最后他說道:“紅白大事完了,我將陪同王元德相公親去京師,申詳大理寺,拿獲奸宄,廓清迷霧,將這黃金案披露于世,垂戒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