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同治八年(1869)八月七日,已過子時,夜闌深沉,可山東濟南的巡撫衙門里,燈火通明,亮如白晝。衙門的每個出口都安排了帶刀侍衛(wèi)把守,大家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一副嚴正以待的排場。
公堂上一切準備就緒,只聽見堂上官員一聲大喊:“帶犯人。”
話音剛落,只見好幾個侍衛(wèi)押著一個犯人走了進來。說來也怪,一般的犯人見到這個陣勢,早就嚇得屁滾尿流了,可今天這個犯人很有些與眾不同,他的臉上沒有一絲畏懼膽怯的神情,反而面帶笑容,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樣,走起路來緩慢而搖擺。
旁邊的侍衛(wèi)見狀有點不耐煩了,在他身后猛地推了一把。犯人踉踉蹌蹌地被推至了大堂中間,侍衛(wèi)在他腿窩子上狠狠踹了一腳,他雙膝彎曲,一下子栽到在地。
或許是被踢疼了,這個犯人倒地后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回頭看著侍衛(wèi)惡狠狠地罵道:“你是哪個小羔子,居然剛踢本大爺,你知不知我是誰,我可是跺跺腳整個紫禁城都要抖三抖的安公公,你敢這樣對你的安大爺,你個小王八不想活了嗎……”
是的,他就是安公公,慈禧身邊的大紅人、大內總管安德海。那時的他因為在主子面前立過幾次大功,主子又權傾朝野,他便狗仗人勢,整日耀武揚威。平日里他連皇上、王爺都不放在眼里,如今又怎會怕一個小小的巡撫。
他罵罵咧咧得正起勁,突然聽到“啪”地一聲,堂上坐著的人一拍驚堂木,呵斥道:“住嘴,你已經(jīng)死到臨頭了,休要放肆。今天圣旨已到,將你就地正法,馬上就要行刑,來人……”
安德海一聽圣旨,方才的囂張氣焰一瞬間便蕩然無存,他哆哆嗦嗦地問道:“圣旨?圣旨?哪來的圣旨?誰下的圣旨?圣旨寫著要殺我,怎么可能?”
“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好,今天我就讓你做個明白鬼。來人,把圣旨拿到他看。”
一旁的貼身侍衛(wèi)接過圣旨,走到安德海的面前,鮮黃的錦帛上繡有精巧的龍騰,彰顯著至高無上的天子風范,卷軸緩緩展開,一排排清晰的楷書映入了安德海的眼簾:
“……著丁寶楨迅速派噶元與所屬地將該藍領安姓太監(jiān)嚴密緝拿,令隨從人等指證確實,毋庸審訊,即行就地正法。”
安德海看完最后一個字時,早已呆若木雞。連審訊都免了,看來是同治帝是要置他于死地啊!可是,同治一向是聽慈禧的,就算皇上瞞著太后下旨殺他,太后也一定會下一道赦免的懿旨。想到這里他驚恐地大喊:“懿旨呢?太后赦免我的懿旨在哪里?太后不會見死不救的?是你們把懿旨藏起來了?”
正吵吵嚷嚷時,身邊的幾名侍衛(wèi)將他拖了出去,鎖在了一個囚車里。一行人在清冷的月光下疾步向前走著,踩著一路斑駁昏暗的樹影。而安德海的大腦早已一片空白,他之前的霸氣驕橫已經(jīng)全然消散了,只剩恐慌的喃喃低語:“我不要死,我要活著;不要發(fā)財,我只要活著……”
到了刑場,他被人直接綁在了木樁上。通常殺人要等到午時三刻,而且行刑之前還會允許親屬送飯、燒紙,犯人還能喝口酒,可是今天這些儀式安德海一件也沒有享受到。
只聽到一聲“斬”,劊子手舉起大刀,光芒一閃,安德海的人頭當即落地,滾出了七八尺遠,鮮血濺撒了一片。
大紅大紫、不可一世的安德海就這樣一命嗚呼了。
安德海究竟犯了什么罪,要如此急切地“就地正法”?
是誰如此膽大包天殺了太后身邊的大紅人?
對于自己的寵監(jiān),為何慈禧沒能及時赦免他的死罪?
而安德海臨死前口口聲聲喊著的“不要發(fā)財”又有什么深意?
要搞清楚這一切,還得從頭說起。
二
咸豐二年(1852)的一天,河北南皮縣的一個小村子里,有一戶人家正在辦壽宴。門口上方掛著兩個寫滿壽字的大紅燈籠,地上一對雕工精美的石獅子,威風赫赫。黑漆漆的木門上還有金光閃閃的銜環(huán)獸,顯得特別耀目逼人。從這樣的排場和布置,可以看出這是一個富貴人家。
待賓客們坐定,酒席正式開始,滿院子的客人們便推杯送盞、吃吃喝喝,到處都充盈著笑語歡顏,沒有人注意到,有個穿的一身破爛的小孩偷偷溜到一桌客人最少的酒席上,他已經(jīng)兩天沒吃東西了,看著滿桌的雞鴨魚肉,他咽了咽口水,墊著腳抓起一只雞腿靜悄悄地吃了起來。
他實在太餓了,何況長這么大他就沒吃過這般好吃的東西,因為吃得急促又投入,賓客們絡繹散去,他都毫無察覺。就在這時,突然有個管家模樣的人走到他的跟前,說:“小孩,吃飽沒有?我們老爺要見你。”說完,就將他拉到了一間內堂里。
內堂坐著一位面容白凈、神情祥和的男人,他便是這戶人家的主人陳老爺。陳老爺盯著他看了一會,問道:“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家在哪兒?”
“我叫安德海……8歲了……我家住在村子的西頭。”都說吃人嘴短,孩子剛吃了他家那么多好東西,說起話來自然少了底氣,只是戰(zhàn)戰(zhàn)栗栗地回答著,“老爺,我太餓了,才偷偷進來的。”
陳老爺大度地笑笑,他告訴安德海,他原本也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后來眼看著活不下去了,就去北京做了凈身手術,進宮當太監(jiān)。直到老了才被放出宮,好在存了不少錢,這才有了衣食無憂的生活。“可是我已經(jīng)娶不了媳婦了,這些錢也沒后人可以給了。不過若不是當年進了宮,恐怕我早已成了街邊的餓殍,又哪能活到現(xiàn)在,還發(fā)了財。人生啊,有失才有得。”陳老師對安德海說這話,更像是自言自語。他還將自己經(jīng)歷過的凈身手術連比劃帶說地告訴了安德海。
說完,陳老爺如夢初醒地對他擺擺手:“你快回去吧,免得爹媽擔心。”
安德海跪謝陳老爺之后,轉身離開了。
陳老爺說的話深深地印在了安德海的腦海里。一路上,小小年紀的他一直在想,原來上北京進宮當太監(jiān)就可以不餓肚子,還可以發(fā)財,這可是他做夢都求不來的啊!“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窮得連一頓飯都吃不上,這樣下去遲早會餓死,還不如也學當年陳老爺一樣,進宮做太監(jiān)去。”
安德海回到家后,立馬跟父母說明要凈身入宮要發(fā)財?shù)氖虑椋赣H一聽,生個兒子還指望他傳宗接代,怎么能去做太監(jiān)。他氣得對兒子大吼:“你個兔崽子,就是窮死餓死,也不能走這條路。”見到父親發(fā)這么大的脾氣,安德海也不敢說什么,只得乖乖地上床睡覺去了。
雖然躺下,可這一夜輾轉難眠,陳老爺?shù)脑捲谒哪X海里不斷重播著。第二天,安德海趁父母不在家,找出家里的刀,跑到茅房,他要自己動手術,他要進宮,他要發(fā)財。
他咬緊牙,閉上眼,手起刀落,只感覺下身涼颼颼的,旋即暈倒在地。
父母回來了,推開門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安德海,嚇得三魂七魄都快飛走,母親趕緊抱起兒子,為他止血。其實做凈身手術之前,需要有一系列的準備工作,比如要餓上幾天,還要消毒什么的,可這些細節(jié)安德海都沒聽進去,他就死死地記住陳老爺說過:當太監(jiān),能發(fā)財。
安德海想發(fā)財想瘋了。在家躺了三個多月后,他的傷總算養(yǎng)好了,接下來他要想辦法進皇宮,想來想去,還是得找陳老爺幫忙。
看著面前已然凈身的安德海,陳老爺滿心地愧疚,轉念一想,他反正已經(jīng)割了,也不能白割。陳老爺立即寫了一封信交給了安德海,“孩子,能不能發(fā)財,就看你的造化了。”
安德海接過信來,馬上跪在地上磕了兩個響頭,他興奮地說道:“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夠發(fā)達,一定不忘陳老爺?shù)拇蠖鞔蟮隆!?/p>
三
在陳老爺?shù)膸椭拢驳潞H缭敢詢斶M了宮。
多虧那封推薦信,他拜了劉多生為師父。因為聰明乖巧,善于奉承,他很快到了咸豐皇帝身邊,做了御前太監(jiān)。
就在安德海進宮的同年,葉赫那拉氏選秀入宮,初入宮闈賜號蘭貴人,要說這個蘭貴人也真是不簡單,進宮不過一年的時間,咸豐三年(1853年),18歲的她就晉封為懿嬪;咸豐六年(1856年),21歲時生下咸豐帝唯一的皇子載淳,即后來的同治皇帝,母憑子貴,晉封懿妃。一年之后,22歲晉封懿貴妃。不過幾年的時間,她就接連晉升,風光無二。由于咸豐朝皇貴妃空缺,此時的懿貴妃算得上整個后宮中的第二號人物。
1860年年初,清軍的江南大營被太平軍打敗,9月,英法聯(lián)軍在天津登陸,直逼北京城下,咸豐帝聞訊后立即帶著嬪妃、子女、大臣逃到了熱河的避暑山莊。
咸豐帝慶幸祖輩留下了這么好個地方給他避難,在這里住得還算舒坦,便不想走了。隨后,他又批準了好幾份喪權辱國的條約,直到1861年死在了這里,這時距離他初來熱河已經(jīng)過去了一年。
咸豐帝病重期間,每天都是由懿貴妃為他批閱奏折。雖然在咸豐靜養(yǎng)的日子里,病情略有好轉,但身體還是一天天消瘦下去,當時的他早已看出了懿貴妃的野心,又因自己的病情反復,開始擔心自己百年之后懿貴妃會專權獨斷,插手政事。思來想去,他擬了一道手諭:“……懿貴妃既生皇子,異日母以子貴,自不能不尊為太后,惟朕實不能深信其人,此后如能安分守己則已,否則著爾出示此詔,命廷臣除之。”之后,他便把這份手諭交給了當時的皇后鈕鈷祿氏,也就是后來的慈安太后。
這件事本來咸豐以為自己辦得很嚴密,卻不想很快便被安德海透露給了懿貴妃。安德海的想法很簡單,自己的靠山眼見著就要塌了,以后要想在宮里繼續(xù)混下去,必須得給自己再找一個有權勢的主子才行。他親眼見過懿貴妃在聞知英法聯(lián)軍入侵時所表現(xiàn)出的冷靜果敢,也深知她是一個頗有野心和抱負的女人,他決定以此為機會,改投懿貴妃。
他連夜就去了懿貴妃的住處,將此事告了密。
咸豐帝臨終前擬了遺照,命6歲的皇子載淳為皇太子,命怡親王載垣、鄭親王端華和軍機大臣肅順等八人為顧命大臣,將兩個章“御賞”和“同道堂”分別賜予皇后和懿貴妃,作為一切諭旨的起印和落印。咸豐的意思很明確,他要將皇權分散,讓大臣與嬪妃相互制衡。
皇帝的駕崩后,皇后榮升為母后皇太后,尊號慈安;懿貴妃成為圣母皇太后,尊號慈禧。新帝登基,表面上一派祥和,實則暗潮涌動、殺機四伏。八大臣與兩宮太后明爭暗斗,為的就是掌控住皇權。咸豐去世后,安德海就順勢到了慈禧身邊,做了她的貼身太監(jiān)。他時常偷偷查探肅順等人的行蹤和密談內容,然后匯報給主子。
從當時的情勢看,慈禧的面前只有兩條路,要么任肅順等人隨意擺布,坐視皇權被臣下僭越;要么找機會徹底鏟除他們,拔掉眼中釘肉中刺,安享太平。忍辱偷生并非她的性格,有膽有識、敢作敢為才是真正的慈禧。她一定要竭盡全力,清除她通向權力道路上的障礙。
想到這里,慈禧打定了主意,可要做這么大的一樁事,必須找一個強有力的助手才可以。這時,她突然想到了遠在北京的恭親王奕訢。
好!就這樣。不過這事還得和慈安聯(lián)手才好。急性子的慈禧思慮到此,便一刻也不能再耽擱,她這就要去找慈安商量具體對策,“小安子,咱們這就去煙波致爽殿。”
“碴。”
四
剛見到慈安太后,慈禧便開門見山說明了來意:“姐姐,肅順等人太囂張跋扈,根本沒把咱們兩宮太后放在眼里。不除掉他們,皇權遲早會落入他們手中,到時我們如何向大行皇帝交代啊!”對慈安的勸誡,明顯夾雜著恐嚇。而且聰敏的慈禧知道,慈安與咸豐帝夫妻情深,只要她搬出尸骨未寒的先帝,慈安定會慌亂,沒了主見,到時候她再順水推舟說出自己的想法,慈安一定會同意的。
果不出慈禧所料,她的話音剛落,慈安便驚慌失措地站起來,急匆匆地說道:“妹妹說得有理,可是咱們孤兒寡母的又能有什么辦法?”
慈禧故意裝出沉思的樣子,過了好一會才說:“所以為今之計,唯有找一個能力超群的人幫助我們,幫我們鏟除肅順一黨,事成之后,咱們可委以治國重任。”
“那妹妹你去找醇王福晉,讓她去找醇王幫助我們吧!”醇親王的嫡福晉就是慈禧的胞妹,她可以方便地出入行宮,慈安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她。不過慈安一向待人謙和、性情軟弱,每次和慈禧說事幾乎都是以商量的口吻,從不把話說死。
“姐姐,不瞞你說,醇親王雖是我的親妹夫,他的品行我是信得過的,只不過以他的能力,要想辦成這樣的大事,我著實不放心啊!”
“那你心中可有適合的人選?”
“我覺得這個人,非恭王莫屬。”她故意頓了頓,放緩了語速和態(tài)度繼續(xù)說:“恭王天資穎異、文武雙全,頗有才干膽識。我聽醇王福晉說,恭王在奉命收拾北京殘局的過程中,將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何況……”慈禧本想說何況恭王多年慘遭排擠,郁郁不得志,正等待著一個大展宏圖的好機會,但她想想,這話一出口,那不就相當于變相批評大行皇帝沒有容人的雅量嗎?
于是她停頓片刻,又重新接著說:“何況他也是愛新覺羅的子孫,怎忍心見皇權落至肅順一干外臣手里。”
“說得極是,那就這么辦。事成之后,你說咱們給恭王什么嘉獎好呢?”
“事成之后,兩宮垂簾,親王議政。就讓他做議政王如何?”
“議政王?”慈安突然想起了前朝的攝政王多爾袞,臉色一下子變得駭然。
“不能予則不能取,吝于名則失于實。再說議政并非攝政,他只有建議權,并無決定權。”說完,慈禧以寬慰的眼神看了看慈安,輕松地說笑道:“所以姐姐,無須擔心。”
“好,咱們就這樣定了!”聽到慈禧的解釋,慈安方才懸起的一顆心終于稍稍平靜,“只是要與恭王聯(lián)手還得有人去傳信才可。”
說到這里,慈禧有點為難了:“現(xiàn)在要盡快找一個妥當?shù)娜耍瑢⒃蹅兊囊馑紓鬟_給恭王才行。可是,上哪兒去找這樣一個合適的人呢?”
安德海雖然一直在旁邊靜靜地站著,可心里的算盤一直打得噼里啪啦:如今咸豐皇帝沒了,他已經(jīng)投靠了慈禧,今后如果真讓八大臣掌控了小皇帝,那自己唯一的靠山不也倒了嗎?反正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危急關頭,也只能再賭一把了。他趕緊跪下對兩宮太后說:“奴才愿意舍命傳遞密詔。”
慈禧和慈安一商量,眼下最能夠信任的也只有小安子了,可是當時熱河已經(jīng)被肅順牢牢地控制住了,到處都是他的眼線,一出去沒50里就得被抓住,那樣一切可就都完了。
安德海此人跟了咸豐多年,頗通文墨,對歷史也略有涉獵,最后還是他想到了點子,“兩位太后不如用苦肉計,當時曹操率領80多萬人馬駐扎長江,周瑜只有7萬,可周瑜用了苦肉計,不也騙過了曹操嗎?連那么狡猾的曹操都能上當了,他肅順算個什么東西。”
兩宮太后聽到這里,相視一笑,慈禧對安德海的衷心和聰明非常滿意,“這次就苦了你。事成之后,本宮定不會虧待你。”
五
第二天,安德海故意找茬和慈安的貼身宮女雙喜大吵了一架,安德海一向能說會道,只是再善辯的巧嘴在雙喜面前也不過是小巫見大巫,雙喜抓住道理駁了他幾句,說得他張口結舌,安德海惱羞成怒,看準雙喜的左邊臉頰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雙喜的父親原是內務府“包衣”佐領,怎么說雙喜也算個管家小姐,加之多年來深受東宮的寵信,地位比一般凈身投效的太監(jiān)要高出許多,受了安德海這樣的侮辱,又氣又惱,回去之后尋死覓活,整整一天都不吃不喝。
這事很快傳到了慈禧的耳朵里,她怒氣沖沖地找來了安德海,一陣劈頭蓋臉的責罵之后,沖著身旁的太監(jiān)大喊:“先把他拉下去掌嘴二十,然后送回北京去‘打掃處’受罰。”
安德海聽到主子下了令,頓時嚇得臉色慘白,趕緊像小雞啄米似地使勁磕頭,磕得“邦邦”地響。慈禧瞧都沒瞧他一眼,便走出了西暖閣。
安德海挨了一頓皮巴掌之后,被兩位護軍校押解回北京。因為慈禧的火爆脾氣的出了名的,肅順知道此事也沒多想,就通知關卡,放了通行證。
就這樣,安德海來到了內務府,順利見到恭親王,遞交了密詔。咸豐十一年(1861)八月初一,奕訢趕到了皇兄的靈堂,伏地大慟,聲徹殿陛,隨后,為了掩人耳目,慈禧以探問京城被劫后情況為由,單獨召見恭親王。叔嫂會面,商議了政變的地點、洋人對政變可能采取的態(tài)度、政變擬旨人選、回鑾時間等細節(jié)。
不久,兩宮太后與八大臣扶大行皇帝梓宮回京,奕訢利用這個機會,按照原定計劃成功發(fā)動了辛酉政變,設計逮捕了八大臣。慈禧只殺了為首的載垣、端華、肅順三人,對其余人等一律予以放過。既穩(wěn)定了局勢,也安定了人心。
政變之后,厥功至偉的奕訢被封為議政王,從而開啟了“兩宮垂簾、親王議政”的全新局面。 而勞苦功高的安德海被慈禧破格提拔為總管大太監(jiān),正式成為了她的心腹。
所謂“滿招損,謙受益”,如日中天的安德海仗著慈禧的寵信,開始恃功自大、干預朝政。恭親王奕訢當上議政王,掌握了軍機處和總理衙門的大權,成為他專橫跋扈的障礙,他開始不斷借機打壓恭親王奕訢。另外,安德海為了討好慈禧,經(jīng)常把同治帝的活動添油加醋地匯報,挑撥慈禧與小皇帝的關系,日積月累,小皇帝對安德海開始恨之入骨,不止一次地說要殺掉這個狗奴才。
六
轉眼到了同治八年(1869),同治帝14歲了,慈禧作為母親開始張羅起兒子的婚事,可精美華麗的龍袍北京的繡工是做不了的,只有江南那邊蘇杭織造才能做好。當時久在宮闈的安德海想趁機出宮游玩并斂財,他跑去求慈禧準他到江南置辦龍袍、預備宮中婚禮所用之物。當然,安德海有這個想法也是因為之前他與同治帝結怨太深,他甚至天真地以為,等小皇帝看到他帶回的精致龍衣,或許就不會記恨自己了。
慈禧原本是不答應的,因為有鑒于明朝太監(jiān)專權禍國的歷史教訓,清朝對內廷太監(jiān)的管理一直異常嚴格,入關之初,順治帝就頒布上諭,對太監(jiān)管理做出了一系列的規(guī)定,其中包括 “不許太監(jiān)擅出宮禁,違者殺無赦”這一條。慈禧不敢公然違反祖制,可實在經(jīng)不住安德海的再三請求,最后終于點頭同意了,并叮囑他一定不準聲張,要快去快回。
安德海擇選了良辰吉日,于幾天之后,帶上了幾十口人,還有十五六輛大大小小的馬車,威風赫赫地從京城啟程,浩浩蕩蕩地向南而去。因為太過得意,他已經(jīng)忘了慈禧的叮囑。他這次出京不僅私挾婦女,張掛龍鳳旗幟,還抓差納賄,一路招搖,驚擾地方。
聽說安德海離開了京城,同治帝抑制不住心底的興奮,立刻找到了慈安,并召見恭親王,一同商量殺安德海的計策。三人都對安德海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仔細一合計,決定先按兵不動,將這個消息迅速密報給山東巡撫丁寶楨,讓他見機行事,務必殺掉安得海。
丁寶楨接到密詔之后,伺機逮捕了安德海,并立即上報給了朝廷。當時恰好慈禧生病,慈安獨自處朝政。她接到奏折后,立即召集軍機大臣、內務府大臣共同商議,最終大家一致認為“祖制不得出都門,犯者殺無赦”,慈安當即表態(tài),同意將安德海就地正法。
就這樣,曾經(jīng)權傾朝野的安公公終落得身首異處的結果,從逮捕到被斬,只用了短短5天的時間。待慈禧的赦免懿旨到達,早就為時已晚。事后,據(jù)說慈禧不僅沒有發(fā)作,還順勢下命將安德海暴尸三日,既顯示出自己的大公無私,又讓大家看清安德海乃真太監(jiān),澄清自己與其有私的謠言,一舉兩得。
丁寶楨經(jīng)此事后,震驚滿清朝野,曾國藩更是贊嘆他為“豪杰士”。安德海伏法,使得朝野上下人心大快,一時間“丁青天”的美譽傳遍了民間。
七
安德海死后,另一位太監(jiān)以善于揣摩奉迎、見風使舵,逐漸取得了西太后的信任,最終爬上了太監(jiān)大總管的位置,他就是慈禧身邊最有名的心腹李蓮英。
據(jù)說,李蓮英不僅特會揣測主子的心理、習慣和愛好,從而千方百計地討慈禧歡心,還能時時謹慎,處處小心。他常對身邊的奴才們說:“主人是個老虎,我受恩深重,不可一時失慎,天恩愈大,性命愈限,吾人不可不慎。”
其實當初安德海的死,也有李蓮英的一把推力。安德海剛被捕時,他的妻子馬賽花立即給遠在京城的李蓮英去了信,請他代為在慈禧面前說明情況并求情,可李蓮英拿到這封信后,使了一個心眼,沒有將此事立即轉告慈禧,他的用意很明顯,安德海不死,他難有出頭之日,如果安德海此次真的被捕殺,對于他這個二總管何嘗不是一件好事。信他一直扣在手中,直到安德海的家被抄,眼見這事瞞不住了,他才交出來,可此時已經(jīng)錯過了救安德海的時機。
事后,李蓮英吸取了安德海恃寵而驕、狂妄自大,最終落得身首異處的教訓,他這一生“事上以敬,事下以寬,如是有年,未嘗稍懈”,也因此不僅討得主子的歡心,也迎得了宮女太監(jiān)的一致稱贊。安德海死后,李蓮英經(jīng)授大總管。隨后,他升遷迅速,甚至突破了雍正皇帝定下的太監(jiān)的品級以四品為限的規(guī)定,成為清朝歷史上唯一的二品太監(jiān)。
身處錯綜復雜的政治斗爭中,李蓮英非常善于處理與各方的關系,他雖然深得慈禧的信任,但也明白皇上畢竟是皇上,不可輕視,要為自己留一條退路。據(jù)《德宗遺事》記載,八國聯(lián)軍入侵,慈禧帶光緒和文武百官出逃后返京,走到保定住下,當時慈禧住處陳設華美、供給周備,李蓮英室次之。李蓮英服侍慈禧睡下后,還不忘去看看那位失勢的光緒皇帝,見光緒帝在屋內燈前枯坐,連鋪蓋都沒有,當即跪下抱著光緒的腿痛哭“奴才們罪該萬死”,隨即把自己的被褥抱來給光緒用。光緒回京后,每每念及此事,總是感嘆:“若沒有李諳達,我活不到今天。”
光緒三十四年(1908)十月二十二日,慈禧病死于西苑的儀鸞殿。李蓮英在辦理完慈禧的喪事后,于宣統(tǒng)元年(1909年)二月初二,離開了皇宮。據(jù)清宮檔案記載,當時主政的隆裕太后,為感念李蓮英服侍多年,特準其“原品休致,出宮養(yǎng)老”,就是可以帶著原薪退休,這個待遇在當時的太監(jiān)中可算是絕無僅有的。出宮后,李蓮英住進了北京棉花胡同家中,整日吃齋念佛,閉門不出。宣統(tǒng)三年(1911)二月初四去世,時年64歲。一代寵監(jiān),終得善終,實屬不易。
對比安德海與李蓮英的一生,同樣的寵信,卻截然不同的結局,真是讓人不禁感嘆:死于驕橫,生于謹慎。只是,即便權勢熏天、腰纏萬貫,但作為一個太監(jiān),他們的人生注定是殘缺不全、晦暗苦澀的。想起朱元璋曾給老百姓的騸豬寫過一副對聯(lián):雙手劈開生死路,一刀割斷是非根。而對于太監(jiān)這一封建社會的特殊群體而言,他們揮手斬下子孫根,為的無非只是生前的富貴榮華。可是除了這些身外之物,他們的生命還能殘留下什么?失去了做人的尊嚴,失去了家庭的溫情,即便有數(shù)不盡的財富,又有什么意義?清宮的太監(jiān)大多數(shù)都是一輩子生活在社會的陰影之中,得不到世人的絲毫的憐憫,換來的只是大眾的蔑視。
史書上記錄的太監(jiān),壞的太多。可想而知,身體已然殘缺,靈魂哪能完整。都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其實可恨之人也有可憐之處。好在延續(xù)了幾千年的痛,不會再延續(xù)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