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背著一把42寸的古典吉它撐著一把黑色大傘走在通向三教的路上。
我討厭下雨天,講不出什么確切的原因,但我就像一個得了風濕的老人一樣,一到下雨天便覺得渾身不舒服,但也并不是渾身都不舒服,只是某一點會覺得很難受,但這個點仿佛遍布全身上下,隨時就可以轉移到下一個點,就是這種令人討厭的不舒服。
我總覺得這種不舒服是自己與生俱來的一種問題,就像我的不完整性一般。
我覺得自己是不完整的。這種念頭大概在我十五六歲的時候就出現了,自我意覺醒的過早是一件好事還是一件壞事我說不準,但那種時候我意識到了自己與周圍的人是不一樣的。他們看上去對人生都很清醒,仿佛只有我覺得人生是一團迷霧。
不過后來當我走得離這團迷霧更近些時,我并沒有看清什么東西,反倒是覺得這團迷霧更加龐大了。
我突然清醒過來:“別人在前行的道路上都有一盞燈,而我沒有。或許是上帝在創造我的時候忘記了給我發這盞燈,也或許是在小時候的某天我把這盞燈給弄丟了。不管怎樣,我的這盞燈丟了,我的人生便是不完整的了。我必須要找到一盞燈,來驅散這團迷霧。
直到我高考失利來到蘇州這座城市,我依然沒有找到那盞燈。時間越長,我越發這盞燈越重要。仿佛人生中各種各樣的問題都是因為缺少這盞燈似的:高考失利、告白失敗等等這些問題都被我歸因為我缺少了那盞燈,我堅信一切都是因為那盞燈。
這盞燈或許存在又或許不存在,這種存在性的問題是無法考證的。因為當你去考證的時候,每一件事情背后總有它獨特的原因。而我總覺得在這些所有原因的背后,是有什么東西將它們連在一起的,而我認為這些事情就像是一盞燈發出的光芒,這盞燈導致這些事情發生的源頭。而我弄丟了這盞燈,便無法考證其間的關系了。
二
這是我第一次參加吉他協會的活動,也是我第一次參加大學社團的活動。當初百團大戰的時候,我徘徊在幾十個社團間猶豫不決,看上去每個社團都有其有趣之處,但我的時間卻是有限的,最后也顧不得那么多便隨手參加了兩個社團,其中一個便是吉它協會。
我望了一眼手表,已經遲到5分鐘了。于是我加快步伐向三教走去。我合上了傘,把傘放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輕輕推開教室的門走了進去。教室里大概已經坐了三四十號人,有的手里拿著吉它,有的兩手空空可能還沒有買吉他,只是想學吉它才加入了協會。我慢慢往里走,發現幾乎所有人手里拿著的都是民謠吉他,有人在練習掃弦,不過說實話掃出來的聲音與噪音也沒什么差別。
我突然覺得自己簡直是來搞笑的,我背著我的古典吉他來一群學民謠的人中間,就仿佛一個學經典物理學的人走進了一個量子物理的課堂,雖然都是物理學,然而經典物理和量子物理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再往后走,我看到了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女孩在彈吉它。那透明的三根尼龍弦告訴我這是一把古典吉他,我輕輕地坐在了她旁邊,從吉它包里取出了我的阿爾達米拉的古典琴開始調音。
她瞥了一眼我的吉它。
“你也學古典?”
“對,這個暑假剛學的。”
“為什么學古典?”
“吉它老師推薦我學古典。”
“能彈一首曲子嗎?”
能夠在漂亮的女孩面前秀一下自己的吉它倒也是挺不錯的選擇,可是我剛學了兩個月也沒什么拿的出手的曲子,后來我想了想,就彈《行板》吧。
“行。”
我左手在前三品上飛舞,右手撥動琴弦。《行板》雖然不是很難的曲子,但我還是因為緊張彈錯了一個音。一曲彈畢,我望著她等待著她的評價。
“嗯,節奏不錯,就是前三品的音還是要再記一下。”
我一時覺得不知該說什么。
“你什么時候開始學的?”
“嗯,沒多久,大概有三年了吧。”
“欣賞一下你的演奏?”
女孩坐直身子,開始彈奏。左手在一到十二品上飛舞,右手快速撥動琴弦,是一首很熟悉的曲子,然而我卻記不起來名字了。她沉醉在自己的演奏之中,琴聲十分動聽,跟她比起來剛剛我的彈奏就像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在吉他上亂撥了幾下。
一曲彈畢,她望著我笑了笑。
“哇,你好厲害。”
她又望著我笑了笑,默默無語。
接下來我們便開始自己彈各自的曲子了,雖然這偌大的教室里面只有我們兩個學古典的人,但我也深知對方跟自己完全不是一個級別的,我還是繼續記前三品的音吧。
我總是記不住低音so,真是見鬼,可能是這個音在我彈得曲子里很少出現吧。在我默記低音so的時候,協會的會長說我們這次活動就到這里吧,大家回去之后還要多練習。
大家開始把吉它裝進包里,我很快也把琴放到了包里。
坐在我旁邊的女孩也已經背上了琴,看樣子準備走了。
“我們相互認識一下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宋小雪,宋朝的宋,冬天里的小雪。”
三
我喜歡上了宋小雪。
我原本是不相信有一見鐘情這種事情的,然而那天離開三教后,我的腦子里全部都是宋小雪這三個字,仿佛著了魔一樣。
不,我就是著了魔,因為宋小雪對我而言魔力實在太大了。我喜歡她并非是因為她長的漂亮,不過說實話這也是其中的一個因素。我喜歡她也并非是因為她琴技高超,而是我覺得她身上有一種我沒有的東西,更重要的是我覺得她是一個可以填充我的不完整性的那個人。
是的,我覺得她就是我生命中的那盞燈,我仿佛突然從生命的迷霧中看到了光亮,哪怕只是微弱的一絲,但我確信那就是我畢生所要追尋的光亮。
我決心要深入了解這個女孩。
然而我發現除了知道她的名字之外我一無所知,我沒有她的微信、QQ或者手機號碼任何一種聯系方式,我甚至不知道她在哪個學院學什么專業。
我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坐下來拿出吉它撥動琴弦。
總覺得即便是彈一個單音,我彈出的聲音也沒有她的彈出的聲音動聽。
不知道為什么,或許是因為不完整的人彈出的音符都是不完整的吧。
四
后來我和她慢慢就熟識起來了。
畢竟在吉他協會里只有我們兩個人彈古典吉他,也只有我們兩個人整天面對著五線譜。
宋小雪教會了我去如何去看六線譜,而她卻極力勸阻我根據六線譜進行演奏。
“如果你長時間看六線譜的話,你的五線譜會慢慢忘記的,到后來再想撿起來就十分困難了。而越困難,你就越不想看五線譜,最后你這把阿爾達米拉的古典吉他基本上就廢掉了。”
我聽從她的話,繼續看五線譜彈古典曲子,偶爾也會學一首流行的民謠歌曲來玩,無傷大雅。
“你吉他彈的這么好,人也這么漂亮,追你的男生肯定挺多的吧。”
“嗯?怎么突然問這個?”
“沒事,就是隨口問問。那個,你吉他彈的這么好,要是有人彈吉他唱歌給你告白,你會怎樣辦呢?”
“彈民謠唱歌給我告白啊,我會等他唱完,給他彈一首古典曲子,告訴他讓他好好學學吉它怎么彈再來吧。”
她半開玩笑,眉毛彎成了一道弧線,眼睛里透出一種攝人心魂的光芒。
每一次和她一起練琴的時候我都會覺得十分高興,內心那塊巨大的空洞只有在這個時刻才不會隱隱作痛,反而感覺內心的某處有一股暖流在心臟里循環,心臟好像變得很大要從胸腔里跳出來似的。
可我不知道如何去向她表白,那是一種最為神奇的事情,在未得到之前產生的得失之患。假如我不表白的話,我們還能像這樣做朋友,我的內心一周還有一次充盈的機會;但倘若我失敗了呢,那她還會再理我嗎?那我是否還能再見到她呢?我是否還能像現在一樣和她談笑風生呢?
這個時候我最為自己的不完整性感到可悲,因為不完整性我連追求自己所愛的勇氣都沒有,因為不完整性我渾渾噩噩地在這人世間活了十八年,因為不完整性我還要這般渾渾噩噩地活下去。
不完整的人生下來就是廢物吧。
生而為人,十分抱歉。
五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柳青到蘇州見到我的第一句話便是:
“你看起來很憔悴啊,大學生活怎么過得這么慘?”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句詩便是我的回復。
柳青是我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他洞悉我的不完整性,也接納不完整的我,所以我有什么話也可以放心對他講。
在聽完我的講述之后,柳青問我:
“不管結果如何,你希望錯過她嗎?”
我咬住面前可樂的吸管沉思了許久,一字一頓地說出:
“不想。”
“那我給你勇氣幫你策劃一場告白吧。”
我咬了咬牙:“行。”
告白的時間是在晚上,地點在宋小雪的宿舍樓下。柳青幫我準備了蠟燭和音響,我準備了吉它。
盡管我把宋小雪對于她對于彈吉他告白的回應方式告訴了柳青,但柳青依然堅持讓我使用彈吉他唱歌這種形式。
如果宋小雪下來奪走我的吉它的話,柳青教我說:
“你奪走的不只是我的吉它,還有我的心。”
雖然我個人覺得這很肉麻,但柳青堅持告訴我這樣才是有殺傷力,我也就決定試一試。
晚上八點,我和柳青來到了女生宿舍樓下。柳青先用蠟燭擺出了心的形狀和宋小雪的名字,蠟燭一點亮,周圍便聚集了許多圍觀的人。我把音響插上電,接上自己的吉它,開始彈唱《成都》。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我一個人站在那里聲嘶力竭地唱著。
倘若這不是一場告白而是一場演唱會,那肯定是一場精彩的表演。
我站在舞臺中央唱著歌,臺下的觀眾揮舞著雙手,聚光燈打在我的身上,那我一定是舞臺上最閃亮的那個人。
《成都》我唱了三遍,可是宿舍樓門前依然沒有宋小雪的身影。
我有些慌張了,她今天晚上不在宿舍嗎?
可是我明明從她的室友那里打聽過她今天晚上不會出去的啊。
我決定彈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她彈給我的那首曲子《卡農》,十分鐘過去了,圍觀的人群已經有人開始離去了。二十分鐘過去了,有人在喊著:
”快回去吧,人家姑娘根本就不想見你。“
半個小時過去了,我努力認真的去彈琴,不去理會周圍的人的話,卡農的旋律一直在我耳邊回蕩。
一個小時過去了,圍觀的人們都已經離去了,而我還在彈著吉它。
柳青對我說:”她可能今天不在宿舍,我們回去吧。“
我裝作什么都沒有聽見,繼續彈著吉它。
一個半小時過去了,我停止了彈吉他。
我的左手中指已經磨出了一個水泡,我不想再彈下去了。
我和柳青收拾東西回去了。
那天我一共彈了66遍《卡農》。
六
從那天之后,我再也沒見過宋小雪。
吉他協會的活動她似乎也不再參加了,我一開始以為是因為她不想見我。
一個月后,我從她的室友那里聽說她轉學了,她轉到了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
我第一次產生了想要出國留學的沖動。
不,不是沖動,是決定。
我不想擁有一個不完整的人生,我不想還像這般渾渾噩噩地活著。
雖然她始終沒有告訴我她那天晚上在哪兒,但她說如果你來伯克利的話,或許我們還能再見面。
我開始準備雅思,開始認真對待每一門課,努力在每一門課上都拿到高的績點。我開始做學術研究,希望能夠在國內外各大期刊上發論文。
大一的時候我的平均績點不過2.7,大三的時候我的績點已經達到了3.79,我的雅思最終考了7.5,其中每一小項都不低于7分。
大四那年,我終于拿到了伯克利的offer。在拿到offer的那天晚上我坐在電腦前望著那封電子郵件,眼淚忍不住從眼角溢了出來。
即使我是不完整的,但我也不是一個廢物,我做到了!
當我把這個消息告訴父親的時候,電話那邊是很久的沉默。
“你能做到這種地步真的很了不起,我為你感到驕傲。但是我的工廠最近倒閉了,我可能拿不出這么多錢來供你去美國了。”
接下來是我很久的沉默。
“連積蓄都拿不出來了嗎?”
“我給你說實話吧。工廠倒閉后,積蓄已經全部發給工人當作補貼了,現在我們家還欠了別人很多錢。”
“哦——
那我準備考研吧。”
我關掉了電腦,關掉了手機,把桌子上各種雅思的書籍全部扔到了樓下垃圾桶里。
那天晚上我坐在垃圾桶旁邊了坐了一整個晚上,抽掉了一整盒煙。
那天的夜空很美,我想加州應該看不到這么美麗的夜空吧。
七
冬天到了,北京又下起了大雪,窗外的世界仿佛像童話一般。
我考取了北京一所知名大學的研究生,也找到了女朋友。雖然她并不能填補我的不完整,但她愿意接受我的不完整性,人很溫柔又善良,我覺得可能她就是陪我走完下半生的那個人了。
咚咚咚,是她敲門的聲音。
“我要進來了喲,你們穿好衣服。”
我不情愿的從床上爬起來給她開門,她手里拿著兩張票:“我買了兩張國家大劇院交響樂的票,我們下午一起去看吧。”
我輕輕為她拍落她背后落上的雪,把她抱進懷里。
“交響樂有什么好看的嘛,他們演奏的曲子我也能用吉它彈。”
“可是我想去看嘛。”
我禁不住她的撒嬌,輕輕摸著她的頭發表示同意。
我突然想起來來到北京之后我就沒有怎么彈過吉它了,我從琴包里拿出我的古典吉他調好音,準備為她彈奏一曲。
好久沒彈了,不過《卡農》還是伸手就來。
她笑著看著我,眼睛里都是溫柔的光芒,這一刻我覺得心里十分溫暖。
我繼續彈下去,陶醉在這動聽的樂曲里,我的人生仿佛在這一刻完整了。
突然“嘣”的一聲——吉他的琴弦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