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老的、孤獨的、貧困的生活,你該珍惜你的,也該為他們流淚
他去世的那年她十二歲。
他可能是死于年老的,但也有可能不是。她不知道。
她最后看到他的時候,他彎曲的身體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睛閉得很緊,任她怎么往他眼皮搔癢,那雙豆豉眼再也沒有沖她生氣。它們曾經(jīng)可是很擅長靈活地轉(zhuǎn)動,尖銳地視察的。他原先驕傲而頑皮,現(xiàn)在卻只能像是她玩的撿來的布娃娃,靜謐而乖巧。
死一樣的靜謐。因而靜謐是死的。
他經(jīng)常是羨慕她的年輕的。他牽著她在街上走著的時候,總是會說,你的潔白的完好的皮膚是時間送給你的。我也曾經(jīng)有過。但是現(xiàn)在,它全都賦予你啦而不看我這糟老頭一眼啦!她有時會懷疑他牽著她是不是為了告慰自己。而事實是,他真的是。
他喝酒回來就會對她發(fā)難,他是個喝不來酒的酒鬼。但是他發(fā)瘋時候最生猛的動作只是把酒瓶往地上一扔,而通常不會傷到人,接著向她罵道,我老了很快就要死去,剩你一個啦!她每次聽到這里都很怕。他總會停頓幾分鐘,然后瘋笑,丫頭哈,丫頭哈。
丫頭是她的名字。她沒有名字。
而那時候他真的死了,真真切切地死了。他終于把自己詛咒死了。她低垂著眼角,卻沒有哭,也沒有害怕。
她沒有家,即便他活著,她依舊也沒有家。她緩緩滑下,坐在靠床的地上。她抱住腿,不知道為什么要留在這里。她開始回想,應(yīng)該是有很多東西可以想到的。她閉上眼,想試著閉得像他那死去的盲眼一樣緊。回想。于是她回想到了。
他總是把“撿她回來”這事件說得像個傳奇。而且他總是說,不停地反復(fù)地說。當他從鼻孔里哼出一個音節(jié)的時候,她就知道他要宣布那個傳奇了。但她也總是不膩,來來回回地不膩。他說她是一個會發(fā)光的娃娃。在一個他還稍微年輕些的晚上,看到垃圾堆里閃耀著一陣陣亮光。他以為要交上好運了,翻了二十七桶垃圾,找到了她。包裹著素白的襁褓,一副從天而降的模樣。他便知道她是好養(yǎng)的,那么小的年紀,在一堆垃圾里不可思議地活了下來。他那晚起,至他死,他都帶著她。她愛聽他講的這個故事,而如今,她只能回想了。她努力地回想他講話時候眉飛色舞的表情,激動處噴涌而出的唾沫。一一地,去回想。
他去世后那一周內(nèi),有斷斷續(xù)續(xù)的人來給她送東西。很多只粗糙的手搭過在她肩膀上,她抬頭看著那些人,看到他們的嘴巴在不停地開闔。后來便沒有人來了。后來,她不舍得啃完的面包開始變硬了。但她不曉得,變硬的面包,是不能吃的。
她終于站起來,也許腳全麻掉了,她并不知道。她把面包放在他最后躺過的床上,凌亂的床單又添了一道皺痕。
他去世后兩周,她背起他的籮筐,出門去了。
他去世后五周,她撿回來了一只流浪貓。她打算等它再大些,要告訴它她撿它時候的傳奇故事。
她那年十二歲。
那今年呢,她多少歲?貓是不是偎依在她的尸體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