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東南飛》里,劉蘭芝自稱“奉事循公姥,進止敢自?!?,焦母卻認為“此婦無禮節,舉動自專由”——蘭芝說我是個溫柔賢惠的好媳婦,婆婆卻說這是個沒禮貌不聽話的壞媳婦——誰在撒謊?
一般認為,劉蘭芝聰明美麗,勤勞善良,是無辜的受害者,定是焦母誣陷,以此為由,趕走蘭芝,最終釀成悲劇。
探究悲劇根源,最輕松的、讓人愉快的回答,是這類蠢話:封建社會的禮教,專制統治,腐朽沒落的舊社會。這種時代優越感讓我們忽視了現實的缺陷,以為生活在一個完美世界里。替自己喜愛的人物打抱不平,指責周圍的人:焦母專制蠻橫,劉兄自私冷酷,仲卿懦弱無能——反正,全都是別人的錯。這種袒護讓我們失去了判斷力,強化了我們跟主人公一樣的性格缺陷。
焦母、劉兄是得負責,得負大部分的責任,但蘭芝真的是毫無罪過嗎?“每個人都以自己的行動向上帝負責,不能要求旁的人來承擔他的責任。”這個悲劇的命運,一定跟她的性格有關。
劉蘭芝的性格里,有濃烈的悲劇成分。
她太完美,太能干。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焦母的情況沒交待,推想,應該不會太出色。這樣的婆媳關系最難處。婆婆不說是領導,至少是長輩,她有獲得尊敬的需要。蘭芝給了她嗎?
她太好強,太有原則性,不肯做絲毫讓步。在蘭芝看來,是非善惡,美丑香臭,是涇渭分明,水火不容的。偏偏她太優秀,真理總在她那一邊,得理不饒人,矛盾激化,勢所必然。
文中直接描寫婆媳沖突的只有一段,蘭芝被遣,嚴妝打扮。
? “雞鳴外欲曙,新婦起嚴妝。著我繡夾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蔥根,口如含朱丹。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
? ?這就是典型的“劉蘭芝式反抗”,表面柔順溫和,內心剛強狂野。你要趕走我,那我就走,決不哀求,不妥協。我沒有絲毫過錯,家務活都是我做,趕我走,我要你后悔!你就想讓我求情是吧?你就想讓我覺得丟臉是吧?你就想讓我灰頭土臉地離開是吧?我偏要盛裝打扮,偏要從容鎮定,漂漂亮亮地瀟灑地走。
? ?這是對待婆婆的態度嗎?這是在積極化解婆媳矛盾嗎?這是留戀這個家的表現嗎?
再以間接寫到的日常生活而言。“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眲⑻m芝織布,又快又好,這是事實,是原則。但在一個家庭里做好一個媳婦,更多時候,需要的是處理關系,協調感情,相互妥協。三日織布五匹,快趕上織布機了,婆婆為什么還嫌你遲?蘭芝的性格決定了她不會去思考這個問題,只會一味爭強好勝。你自己織布那個水平還指手畫腳,好,那我就每天織好五匹布,氣死你!
日常生活里,并沒有太多的原則問題。妥協,是對他人觀點利益的尊重。不是讓你死皮賴臉地哀求,“婆婆,再給我一個機會嘛”,也不是讓你完全拋棄原則,“婆婆,織布機是這個樣子的???你教我織布好不好嘛?婆婆你好棒啊,炒雞蛋這么黑乎乎香噴噴的!”你得在今晚吃面條還是餃子,看韓劇還是非誠勿擾間做好調節,協商各方面利益,不是能織素,會裁衣,誦讀詩書就能做好媳婦的啊!
聰明伶俐的蘭芝卻沒明白這個道理!
仲卿有點象一個遲疑不決的徘徊者,吟著“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至死還考慮著母親的感受。劉蘭芝則高舉著浪漫、完美的旗幟一路沖鋒陷陣,碾碎了別人碾碎了自己。旗幟上是蘭波那句有名的口號:All or nothing!
沒有妥協,絕不妥協,“要么一切,要么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