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簡直越來越像我媽。
從滂沱大雨中回到溫暖又溫馨的家,要是再來點撲鼻的米飯香,就再愜意不過。自從我到了這個陌生的城市,已經(jīng)很久沒有體會過這種感覺,所以我忽然不那么討厭她了——至少我們兩個在一起,勉強(qiáng)算個家。
我倆坐在桌子兩邊,中間隔著一條灑滿蔥絲的鯉魚。我看著她,像在照鏡子。
她一眼就看得穿鏡子里的我,但我看不透鏡子中的那個她。
“你——跟徐航很熟?”
她抬起頭看我,取下叼在唇間的煙蒂,狠狠掐滅在煙灰缸里。
“我們畢業(yè)后,有個機(jī)會一起在國外待了兩年。接著回國,戀愛,結(jié)婚,決裂,離婚。然后我就來了這里。”
“你挖了阿揚墻角?”
她順了順額前的劉海,“隨你怎么說?!?/p>
光是這幾句話,足夠我浮想聯(lián)翩了。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徐航那種充滿秩序感和儀式感的家伙,會跟另一條時間線的我走到一起。
而我更無法容忍,那個代替死去阿揚的人,竟是我。
我決不允許這種事情的發(fā)生。
我想起來她所說,兩個人好像也沒有一起走多遠(yuǎn)?!八阅銥槭裁醋屛译x徐航遠(yuǎn)點?是不想我蹈你的覆轍?”
“沒有覆轍了?!彼抗庥坞x著落進(jìn)盤子里,跟蔥絲絞在一起,“一切都不一樣了。我是一只蝴蝶,給你帶來了一場龍卷風(fēng)?!憧矗@世界上不可能有一模一樣的人?,F(xiàn)在你就是你,不再是我。”
我沒太懂她這句拗口的話,但多多少少看到她臉上的落寞。
我想起她床邊那支鋼筆?;蛟S她筆端的水鉆掉在2020年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而我那支筆,說不準(zhǔn)在2018年就被我落在了某輛公交最后一排的座位上。
一個硬幣連拋兩次,兩次朝向相同的幾率尚且只有二分之一。何況生活,每次讀取存檔,都會跟上一次截然不同。
是這樣的吧?
“可是,阿揚卻依舊死了?!?/p>
我等著她說話。她垂著頭斂著目,沉默了一會,拿起了筷子:“阿揚是另一只蝴蝶?!?/p>
“啥?啥意思?”
她搖頭,“吃飯吧?!?/p>
慘劇發(fā)生之后,這兩天我睡覺確實不太好。她的住處不是什么大房子,臥室只有一間,所以我們睡在一起。我背對著她,面對著窗戶。小區(qū)里的燈光混合在一起,透過窗簾的孔照進(jìn)地上。
她悠長的呼吸聲在我身后響著,響著響著,忽然一個深呼吸,停了下來。
我知道她醒了。
她沒說話,我沒說話。我們中間隔著十年。
我想起十年前,我11歲的時候。那時候樓下大明哥正要搬走。距離我倆被全服封禁過去不到一個月,他惆悵地坐在院子里的臺階上,捻著一張已經(jīng)充值作廢的點卡,瞇起眼睛擼著街口買來的魷魚串。醬汁沾他一臉,他恍若未覺,認(rèn)真啃著竹簽上的魷魚殘渣,最后朝著五米外的垃圾桶一個瞄準(zhǔn),剛好把竹簽扔到垃圾桶外面。
要是我能回到那個時候,站在渾身臟兮兮的倆小孩面前,11歲的林青會說什么?
她那個時候沒有“秀優(yōu)越”的詞匯,所以她會在衣襟上蹭蹭手,從臺階上跳下來說“你算老幾”嗎?
我又會告訴她,沒有留下大明哥的聯(lián)系方式,從此將再不會見到這位玩伴嗎?
其實如果我回去,我也會變成一只蝴蝶,給年幼的我?guī)硪粓鼍薮箫L(fēng)暴?;蛘呶也粫M(jìn)到這個大學(xué)、這個宿舍,或是早些跟宿管反映換宿,總之不跟阿揚住在一起,不用站在阿揚站過的地方看阿揚著陸的地點。也不用再遇到十年后的我——不,是她。
我忽然有點理解她回來這種義無反顧的勇氣。她拋棄了一切,決定再來一遍,不論后果,再來一遍。
“我們現(xiàn)在是兩個人了。你憑什么還對我這么好?”
隔著茫茫十年,我幽幽地問她。
她沒說話。我?guī)缀跻詾樗鴷r,她長長嘆了一口氣。
“我會聽你話,躲徐航遠(yuǎn)遠(yuǎn)的?!蔽疑焓謴拇差^柜上拿下鋼筆來,對著窗外的燈光摩挲著。
她翻身過來,從后面抱住我的腰,把整個腦袋都鉆在我背后。洗發(fā)水的香氣混雜著她的聲音。她有些嗚咽。
她說:“謝謝你?!?/p>
“不客氣。”我告訴他,“我只是想大明哥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