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在職業學校學車,科目二。
職業學校在城市西北,經過市圖書館,一個叫“花漾城”的新建小區,一個叫“鐘家”的村莊。城市霧霾漸漸散去,紅綠燈之間的間隔變長,過街天橋橫架南北,南北兩個校區就這樣被白緞一樣的天橋連起。學校的建筑疏朗,加之樹木尚未長成細細的枝椏像漁網,氣氛便與城內不同。
第一天去的時候是下午,騎車到衛校門口發現衛校變為廢墟一座,給辦公室打電話也沒人接,心下暗暗竊喜,若不是考試日期臨近,我大約就回家睡覺去了。
我在學車之前對于駕校的老師還是有些畏懼的,這些情緒來自廣為流傳的一則社會傳說:教練一只手捏著車鑰匙,另一只手向上攤開,示意學員給他遞來煙酒——最好直接給他叼住再點上火,吐出一團煙霧之后才一臉不耐煩地上車,點火,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隨時準備罵學員兩句,反正不管說得多難聽,駕駛座上那個人也不會猛踩油門一頭撞到墻上。
事實上我這學了十幾天車,沒踩過一腳油門,油門下面墊了一塊方方的小木塊,所謂駕駛的樂趣,集中體現在擰方向盤上。
最初的幾天是練習倒庫,左右倒庫是暑假就熟稔的技能。第二天上午孫晗格跟我一輛車,十多年過去了倆人誰都沒認出來,我記憶里孫晗格一直是頭發梳到后面綁個馬尾,頭仰著一臉誰都不服的表情——大概就是小時候那張照片的樣子。可哪有一直停留在四五歲的人啊,現在她頭發染得微黃,空氣劉海垂下來遮住一半眼睛,穿粉色的大衣很韓風的樣子,認不出來也不奇怪。然而認出來又怎樣呢,十幾年生活差異早就將我們可以聊天的范圍框定在很小的一個范圍內。學車期間遇到的其他同學:王天鈞,呂瑞洋無不陷入這樣的尷尬中:明明此前認識卻無甚話題可聊,談一談彼此都認識的同學然后各自慨嘆世事無常,而已。
郭勝源也屬上類,不過我們可以聊的話題卻廣得不少。中午一塊吃飯閑侃,原先的班長懶得組織聚會,十二班對老師也沒什么深重感情,高考成績的失利讓大家看到彼此大概也不會想到美好的回憶,小團體還是常聚,大的聚會就再沒有,也不太必要了。
臨近過年西邊的小店關了一片,只剩幾家面店。去吃飯要先走長長的一段路,路上不聞人氣,偏偏郊外的空氣又極通透,正午最熱烈的時刻讓人感覺最冷淡。練車半天的日子倒還好,中午乘班車回市區,聽幾首振奮的歌,配上司機極快的車速,上午消磨的精神似是回來了。中間有一天突發奇想去吃披薩,一個人干掉十二寸比我臉盤還大的披薩,又晃著去看了血戰鋼鋸嶺,生活閑適。
后來練滿一天就比較煎熬,中午吃過最好的飯竟是第一天盛在鐵碗里的炸醬面…牛肉拉面館調味奇異的蓋澆飯直接引來了腸胃感冒,然而只有教民不過漢歷新年,形成了壟斷,將來大年初一的習俗變成吃牛肉拉面,也未可知。政教問題隱隱作患,有幾天晚上跟孫嘉澤談及這個問題,不免憂懼。
S路和側方位各練了半天,掌握要領后輕車熟路,倒庫穩穩當當。止剩坡道起步略難,練了一天始終不得要領頻頻熄火,后來模擬時我才知道是踩離合的姿勢不對,那時再練基本功已然來不及,下定決心放棄完美的滿分,甚至大家都能輕松做到的九十分我也不要,只要八十過關,這一想法剛出的時候有些壯士斷腕的悲壯。練到下午,同練的白嫩學長還在雕琢每一個技術動作,我在一邊擺弄簸箕做了個日晷,最后一把直接跟壓車的謝教練說我太累了,算了吧。
謝教練那天的穿著很有特色:貼身秋衣,襯衣,開領線衫,馬甲,絨毛大衣。可惜顏色搭配太昏暗,謝教練本身又極黑極瘦,不免有些違和。負責場地全程的王通教練渾身喜氣洋洋,有次我坐在馬扎上聽到他跟兩個女學員白話“你們是張店人吧”“哎呦你怎么看出來的”“張店出美女啊”。我心下暗自佩服教練不愧是老油條的同時嘀咕“應當是濃重的口音出賣了她們吧”。王芳香教練一口蛤蜊味普通話,名字溫柔地讓人不敢相信眼前這個頗像黃渤的人就是他。趙磊教練倒是有點像張震,留著搖滾歌手一樣的發型,也被稱作rock教練。還有頭頂rock兩個大,讓我上坡時多練了兩圈的仇教練。
恰逢架訓系統改革,跟著每個教練都練過,人多時在外枯坐一天,人少時揉方向盤到肩膀酸。所幸教練人都不錯,早晨看他們排隊刷臉,下午在他們窩在宿舍打牌,還有的早晨與我趕一輛班車,世事艱辛,實難為我所料。
身邊諸多學車的小伙伴都很有趣,有抱著一本《拿破侖大傳》在考試前兩天才施施然地去練車的清瘦風衣男;愛笑愛鬧聽說我在濟南上大學露出他鄉遇故知表情又聽聞我上的是山東大學一臉驚詫的韓版棉襖女子;在職業學校景德東里買零食的小員工和常去那里買東西的五專學生;年輕時跟出租司機老公駕車天天下館子,偏愛山鋁的涼皮店,后來被查出直腸癌切除了大段腸道的黃衣女子;家在沂源但一年只回去一趟,只會說夾雜著沂蒙方言的普通話的褐色衣服男子;練車間隙跳練一段鬼步舞的藍色沖鋒衣王天鈞;剛生完孩子,管呂瑞洋叫“傻小子”的紅羽絨服女子;在別人大談“跟誰過日子不是過”的時候怯生生插嘴“啊?我覺得還是找個喜歡的人比較好……”的藍羽絨服女子。
我學車時是很淡漠的,人藏在陽光下面,也沒能知曉他們的名字,聽書間隙聽聽他們的談話,感覺在兩個世界來回切換,而這兩個世界都亦真亦幻。
去考試那天也是如此,前一天晚上腸胃感冒,吐了三次,兩點之后就沒睡過安穩覺。早晨腰背酸軟,坐著都吃力。強打精神跟著班車去駕考中心,排到二百七十九號這一極為靠后的數字,等待的兩個小時中大廳里喧囂漸弱,走出來的人或歡喜或不快,當然面無表情者居多。加之大屏幕上久等不至的自己名字,一切都給人以無形壓力,這壓力在走過安檢門聽見滴的一聲脆響,爬上陡峭臺階走到“沉著冷靜,祝您成功”的標語前時達到頂峰。那八個字分明變形成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或是“棄考無罪,繳費不殺”。
連廊外面確是另外景象,考場中有大規模綠化,環境遠比想象中好,白線外側也有隔離臺階提供距離感。坐上車后倒是冷靜,試離合,系安全帶。按指紋的口令頗煩人,第一次上坡沒看清切割縫,慢慢滑下陡坡再試一次。第二次便如之前所料扣掉二十分過關,車子下坡一刻暗罵一聲“去他媽的”。后面便是按部就班的直角拐彎,S路,側方位,倒庫。倒庫出來看一個不知是考了第幾次才通過的人給考官塞了盒煙而考官擺手不要,我只是大聲喊了聲“謝了您內”就走了。
出門等我爸來接我,碰上來考科目三的畢祚誠,過了大約四十分鐘又見他歡天喜地地出來了。
“這一看就是過了的。”
“嗯,過了。”
“給傳授點經驗唄。”
“最重要的就是把你之前學的科目二全忘掉。”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