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分析為我們更好地理解《春江花月夜》解開了諸多束縛,現在,我們可以從它是一個由“張若虛”創作的虛構性文本來重新理解此詩了——而且可以強調一點,從虛構性文本開始而得到的解讀,并不妨礙有人依然把它理解為事實之真:無論是理解為全詩即張若虛所見,或者認定扁舟子即張若虛本人。
上面我們已經分析,詩歌的每一節,幾乎都是在緊扣著“春、江、花、月、夜”這五個元素在寫,但嚴格地講,其中第五節雖然“明月樓”、“扁舟子”、“青楓浦”等意象與“江”和“月”有關,但顯然意不在此,它真正要寫的是“扁舟子”和“相思女”這兩個人物。而且絕多數讀者會完全贊同:此后數節就是從“相思女”的角度來寫的。但是,究竟哪些詩句是從相思女的角度來寫的,哪些不是呢?這一處以前的大家名流,多半也有明顯的讀誤。還有,難道就沒有詩句是從“扁舟子”的角度來寫的嗎?
我以為,解開這些問題的關鍵,正在第五節。且讓我們再來細讀第五節: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許多讀者因為不理解這首詩的整體結構,所以在誤讀的基礎上,對本節前兩句提出了質疑:明明前面說“江天一色無纖塵”,怎么這里又說“白云一片去悠悠”呢?明明前面講“月照花林皆似霰”,怎么又這里又講“青楓浦上不勝愁”呢?
其實,“白云一片”這兩句,乃是和后面“誰家今夜”這兩句構成一個整體:前兩句描寫的是“扁舟子”和“相思女”當初分手時的情景,后兩句則是寫此刻,分別已久的兩人相互思念的情景。而且這四句主要是從相思女的視角來敘述的,“白云一片去悠悠”,寫的是扁舟子仿佛一片白云,離開愛人和家鄉,悠悠遠去,再無回首;“青楓浦上不勝愁”則是寫眼望愛人乘舟離去,相思女站在分別的地點“青楓浦”上,不勝憂傷。然后時間拉回詩歌中的此時此刻——要把“誰家”和“何處”當成詩歌中常見的“互文”來理解,也就是說,這兩句若從相思女的角度來講,就是在無對象地追問:我家的浪子此刻又在何處漂泊呢?
我們發現,兩聯詩中的前兩句“白云一片去悠悠”和“誰家今夜扁舟子”都是從“扁舟子”的角度講的,而后兩句“青楓浦上不勝愁”和“何處相思明月樓”則是從“相思女”的角度講的。而后面幾節,正是承“何處相思明月樓”,從相思女的角度來描繪和刻畫的。那么難道這一節不會正好是承上啟下,即前面從“扁舟子”的角度來寫,而后面從“相思女”的角度來寫的嗎?
抱著這個問題重讀前四節詩句,我們完全可以肯定:把前面的全部詩句都理解為是從“扁舟子”的視角來描繪,把那些問題理解為是從“扁舟子”的角度來追問,至少是不存在語句上的抵觸的——也就是說,即使詩句不能證明確實是在寫扁舟子的所見所思,是從扁舟子的視角在寫,那么它同樣不能證偽這一猜測。當然我們后面的細讀將會為以上的新解讀提供更為可靠的論證。
假如我們暫時先接受這一新的解讀,那么《春江花月夜》全詩的結構就十分清晰了:詩歌的前四節是以“扁舟子”的視角來寫;第五節承上啟下,從“扁舟子視角”過渡到“相思女視角”;第六節至第八節是以“相思女”的視角來寫;第九節是“總合”,但考慮到全詩起于“扁舟子”,所以也結于“扁舟子”,仍主要是從“扁舟子”的角度來寫的。
但詩人是怎樣來寫相思女和扁舟子的呢?正如前面所已經確定的,詩最表層的內容是“春、江、花、月、夜”這五個元素,那么自然也應該是用這五個元素來寫相思女和扁舟子——正因為性別或角色的不同,所以他們眼中的“花、江、月”便有了明顯的不同。假如詩句細讀支持這種整體把握,那么也就能為前面所作的結構分析提供有力的證據。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