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阿姐

1

那天跟我媽說起關于辣椒的一些往事,在這過程中說到了老家鄰居星星阿姐。

早年家里種很多辣椒,我媽會把老了的紅辣椒摘下洗凈后磨醬。我家沒有磨而村西星星阿姐家有,我媽便把辣椒拿去她家磨,我也總會跟了去。

我至今仍記得在星星阿姐家的堂屋里磨辣醬時鮮紅辣椒汁液不斷從磨盤邊沿滲出的樣子,還有彌漫在空氣中新鮮辛辣的氣息,以及星星阿姐和我媽用安慶話交談的聲音。

那時我們不光去星星阿姐家磨辣醬,還磨炒米粉——我哥當時在縣城上中學,正是長身體時候總覺肚子餓,我媽常常磨了炒米粉給他帶去學校充饑。

聽我媽說,早年村里有磨的不止星星阿姐家,但因為她待人特別客氣,從來不會嫌煩,所以我媽磨東西基本都是去她家。

在我記憶里星星阿姐人很瘦,梳一根麻花辮,說話斯斯文文的,為人很和善親切,很愛干凈,是那種一眼看去就讓人感覺很溫暖且聰慧的女子。

2

位于村子西面的星星阿姐家房子大門朝東,共有三間平房加一間比正屋稍低的廚房。房前有一個矮墻圍著的小院,院子外面有一條南北流向的水溝。房子正面白墻上寫著一條醒目的紅色標語——“要準備打仗”。

我上學開始認字后就很好奇為何把這樣一條標語寫在星星阿姐家墻上,另外諸如“愚公移山、改造中國”、“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多快好省建設社會主義”等標語都是寫在大隊供銷社或生產隊倉庫之類的墻上,而且內容好像也更容易理解些。

我貌似整個小學階段都在反復琢磨,卻始終沒有太想明白星星阿姐家墻上那條標語內容的用意,但對標語書寫地方的選擇卻自己想了一個答案——

那條標語寫在星星阿姐家墻上大概是因為可以被更多人看見,她家房子剛好在兩條村中道路的交叉口,跟大隊和生產隊的那些房子一樣,房前走來走去的人很多。

我那時幾乎每天都要從她家房子東面小路往北經過一座小橋去村小學讀書或有時上供銷社買東西,也常從她家北面小路去村子更西邊的田里干活或再往前穿過一條大河去我的叔叔姑姑家,每次來去都會看到那條標語。

3

離開老家很多年以后我又曾經想起過星星阿姐家房子上那條標語,還曾跟我媽和我姐提起,她倆卻都完全不記得星星阿姐家房子上有標語了。

我姐說她只記得星星阿姐家的院子里種了很多很好看的花,那時農村人忙著種菜種稻種麥求生計,很少會有種花的閑心,所以印象深刻。另外她還記得更早時候星星阿姐家住的是茅草棚。

我媽則延伸說起星星阿姐的身世,說她爸爸是上門女婿,在她很小時候就死了,她媽媽后來改嫁到安徽寧國,留下她跟爺爺奶奶(其實是外公外婆)一起生活。

4

我記得星星阿姐和村里很多人一樣,不光會講本地土話還會講安慶話(村里很多人祖籍或外婆家是在安慶)。

星星阿姐家里應該是講安慶話,我聽到她喊奶奶“奶”,喊爺爺“爹”。

我還記得她用安慶話親切地喊我父親“立金爺”(安慶話中“爺”是叔叔的意思),喊我媽“表孃”。我曾問我媽為什么星星阿姐不直接喊她“孃”而喊“表孃”,我媽說她也不知道。

星星阿姐的丈夫是孝豐鎮上人,曾經是下放知青,后來入贅到她家,結束下放后被安排到供銷社工作。星星阿姐和她丈夫還有孩子好像講的是孝豐城里話。

聽我媽說因為星星阿姐人好,她公公婆婆經常過來住,她家院子里的花就是她公公種的。

5

星星阿姐家和我們村包括我家在內的大部分人家不屬同一個生產隊,生產勞動方面的交集其實并不多。

我起先只是因為小時候常跟我媽去星星阿姐家磨東西,以及她身上一直都有的那種樸素美好的氣息,也包括她家房子上的標語等,所以對她印象很深。

如果不是后來命運安排我們又有過一段特殊交集,我對星星阿姐的感覺大概也就僅止于“印象很深”了。而自那段交集以后,每次想到星星阿姐,我心里都對她充滿感激。

6

那是1996年夏秋之際,我父親因病離世前的最后幾個月,在醫院宣布對他的病已無能為力讓他回家休養后,家里人抱著無望的希望千方百計打聽各種民間偏方試圖抵抗病魔。我當時在離家一百多里外的小鎮工作,一有空就輾轉乘車急忙往家里趕。

星星阿姐那時在大隊供銷社旁開了一家小餐館。我在家的日子幾乎每天早上都會拿著一個大瓷缸到她店里買我父親愛吃的豆漿及油條。星星阿姐每次一見到我都會非常關切地問“你爸今天怎么樣啊”,然后把我拿去的瓷缸盛上滿滿的明顯超過購買量的豆漿。看到我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樣子,她總是跟我說:“不要著急,你爸一定會好起來的。”

雖然我知道父親身體好起來的希望已微乎其微,星星阿姐說這些話主要是為了寬慰我,但她話語里傳遞出的真誠關心和祝福仍讓我心里好受許多。

7

那個夏天結束秋天來臨時我父親進食已有些困難,家里幾乎天天都要去大隊醫療站請赤腳醫生榮根叔過來給父親輸液。尤其最后那段日子我父親身體經常劇疼難忍,家里為此專門托人買了一些鎮痛注射藥劑備用。父親常常是在晚上突然開始疼得不行,而這時醫療站榮根叔往往已下班回家,他家所在村子又離我們村很遠,我們因此總是急急忙忙跑去找曾經當過赤腳醫生的星星阿姐,請她來幫忙給父親注射鎮痛藥,甚至曾半夜去敲她家的門,而她總是二話不說馬上就往我家趕。

每次給我父親打鎮痛針時,星星阿姐都會用安慶話輕聲細語地安撫他說“立金爺,再稍微忍一下,馬上就不痛了”,打完針離開時往往還會再說一句“立金爺,別急,你會好起來的”之類的話。

我想當時被病痛折磨得幾近崩潰的父親看到星星阿姐匆匆趕來的身影心里一定是充滿感激的,也肯定從她關切的話語中得到過許多撫慰。我記得自己在旁邊看星星阿姐打針并聽她對我父親說這些話時就是這樣的心情。我當時心里曾許多次想,幸好我們村子里有一個星星阿姐。

事實上,我那時深陷在失去父親的恐懼中,每天看著父親那么痛苦卻無能為力,心里無助無望到極點,聽到任何親友或鄰居來家里對我父親說了一句哪怕最尋常的關切安慰的話,心里都覺感激涕零。

8

那年秋天我父親在飽受病痛折磨后與世長辭。一年后我媽離開老家與我們一起生活,又過了幾年老家房子也賣了,從此我每次回老家都是來去匆匆,再沒有見到過星星阿姐。

兩千零幾年我媽有一次回老家途中曾碰到星星阿姐,聽她說自己和丈夫都在孝豐酒廠打工,酒廠是和她同生產隊一個姓吳的人開的。

再后來聽我姐說星星阿姐住在孝豐了,有一回她倆在街上遇到,說起以前的事,星星阿姐說她開小餐館時有很多人欠的飯錢還一直未付,但她只是語氣平和當閑聊說說,一點沒有耿耿于懷埋怨生氣啥。

……

轉眼幾十年時間就過去了。這期間老家村子面貌發生了巨大變化,星星阿姐家原來所在村西區域也經過了大幅度拆遷改造。她家的房子、院子連同院子前的水溝都早已沒了影蹤。原來房子東面南北向的小路已變成筆直寬闊的大道,北面東西向小路也只依稀還有一點原來的樣子。

當年四十來歲的星星阿姐如今應該也已年過古稀。聽人說她還是跟年輕時一樣說話斯斯文文待人親切和善,家里總體也都平安順遂。而我心里一直記得那年夏秋,她真誠關切的詢問,她急急往我家趕的身影,她輕聲細語撫慰我父親的那些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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