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分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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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奇學畫十年了,他是師父最得意的學生。

師父是李樸的徒弟,李樸是李耕的徒弟。在國畫界,李耕先生與齊白石大師齊名,素有“南李北齊”之稱。在世俗界,李耕先生的知名度沒有齊白石先生那么大,一般人士不一定知道他的名字,但學畫的人應當知道,李耕先生擅長畫佛,有個別號,叫“大帽山人”。

山奇八歲起跟隨師父學畫,已經整整十年了。大家都說山奇畫什么像什么,還比師父畫得好。聽到這樣的話語,師父不會惱,反而十分高興,每次都要自鳴得意一把:“名師出高徒嘛!”山奇不敢得意,總是很認真地說道:“我是形似,師父是神似!”但山奇的書法的確比師父出眾,當大家夸獎山奇字寫得好的時候,師父也會認真起來,說道:“山奇的天賦比我這當師父的強啊!”其實,山奇字寫得好,不僅僅憑借其與生俱來的稟賦,還有不管酷暑寒冬皆持之不懈的苦練,細心的人會發現,山奇握筆的手指頭有點畸樣了。

高考一結束,師父便來詢問。山奇有信心,于是說:“應該能上錄取線!”

師父很高興,表示了祝福。

師父說道:“天馬寺的演蓮法師又托人捎來口信,要作壁畫,明天咱們一起去。”師父又說,“你十八歲了,要上大學了,已經成人,從現在起,我每天開給你30元的稿酬,怎么樣?會不會太少?”

師父除了在“李耕國畫研究院”下屬的畫廊里當畫工,經常還會應邀給各地的寺廟庵祠,酒家旅館作壁畫。師父的“二十四孝故事”、“佛祖修道故事”,等等,這些經典題材畫作,方圓百里,無人能出其右。而且,師父收取的潤筆費也很低廉。因而,慕名相邀的客戶常年不絕。每逢假期,師父都要帶山奇同行,一是為山奇提供一個學習實踐的機會,二是行走于山野鄉村,能夠開闊視界,豐富閱歷。師父常常提起師祖李耕先生,說了許多關于李耕先生早年穿行山林,靠作寺廟壁畫為生的故事。師父時有提點,他說,缺少足夠的人生閱歷積累,作畫是很難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他說,人物畫最傳神之處往往是細節,而細節的把握需要世情洞達的修養與觀察。

提起稿酬,山奇很不好意思。以前,跟隨師父外出作畫,師父不曾給過工錢,但事后會送給山奇一些珍貴的書籍畫冊,筆墨紙硯。每次收到師父相贈之物,山奇既高興又不安。

“我跟您學了十年書畫,沒有付過一分學費,再說,有這樣實習的機會,求之不得,哪能向您要起稿酬了?”

“要給要給,是你應得的稿酬嘛。”

素來與師父無拘無束,突然看見師父變得客氣,用平視的語氣和自己正經地說話,山奇心里有點怪怪的感覺。

翌日,師生徒步前往。

天馬寺在天馬山上。天馬山是仙游縣的一座名山,遠遠地能夠望得見山形。

走了兩個鐘頭,到了天馬山腳下,他們稍作歇腳。

師父取出干糧和瓶裝水,說道:“多吃點,還有幾千級臺階要爬!”

步行還不覺得累,可一上山,不一會兒就喘起氣來。越到高處,臺階越顯得險峻,歇了幾回,山奇把攜帶的水都喝光了,仍覺得口渴難忍,肚子也咕咕地作叫,可是干糧也吃光了。

“還有多遠?”

“還差遠羅!”

“怪了,剛才明明看見了寺院,怎么越走越遠,寺院不見了?”

“回頭看看。”

一回首,山奇心頭一凜,不敢去望山腰那崎嶇盤旋如鏈的臺階,而移開視線,朝空曠地帶眺望。這一望,山奇精神為之一振!遠方,藍藍的木蘭溪,仿佛仙女腰間的飄帶,逶迤曲折,飄飄忽忽,悠然淡去,消逝在迷茫的天際,與廣闊縱橫的田野,錯落有致的屋舍,以及山坡樹林,構成一幅栩栩如生的山水畫卷,如同仙境,美不勝收。

“師父,我要在這里寫生!”

“走吧,上了山更好看!”

到了天馬寺,一位青年女僧迎了出來,師父說明了來意,女僧即為師徒倆讓座倒水。

山奇把一碗水一飲而盡,又望了望水壺,女僧“吃吃”地笑,又給山奇斟滿了一碗。

女僧對師父說:“我知道畫師您名叫山人,這位小師傅怎么稱呼呢?”

“我叫山奇,你呢?”

“叫我小丫。”女僧微笑道,“我聽說山人畫師有一位很出色的徒弟,是不是,就是你?”

山奇靦腆一笑,沒有答話,低頭喝水。

山人畫師接過話頭說道:“是他。演蓮師姑呢?”

話音剛落,走廊里有人說話:“是山人嗎?”一個老尼摸摸索索地走了出來。師父迎了上去,說道:“您身體怎么樣?”

“身骨頭還硬朗,可是再也看不見你的畫作了。”

“您失明了?”

“半年前,一覺醒來,突然就看不見東西了。”

“有沒有下山去看一看?”

“不用了,老了,也看得差不多了,順其自然吧。”

說話間,日已當午。師徒吃了齋飯,在客房里休息。山奇渾身酸痛,雖然累極,卻沒有睡意。隱隱約約的似是有人進寺來,聽其說話聲,好像是山民路過,進寺休息。

午后,師徒倆開始工作。他們按演蓮法師的要求,先畫“二十四孝故事”,山人畫師主筆,山奇做一些協助工作。釋小丫站在一旁觀看,興味盎然。

《二十四孝》人物故事,山奇早已爛熟于胸。師父運筆甚是慎重,畫速很慢。

山奇看見,老尼佝僂了身軀,坐在佛堂一角,手握佛珠,口中念念有詞。山奇不由黯然神傷,對釋小丫說道:“師姑失明了,今后怕很難有機會下山了。”

“她很多年不下山了。這些年,除了吃飯睡覺,她就念佛,早已習慣了。” 釋小丫說道,“你別覺得失明的老人怪可憐的,她說失明了,反而能看得更清楚!”

“聽說失明的人,如果不聾,聽力會變得超常敏銳?”

“我想不全是這樣。失明的人,注意力不再被視覺分散,而集中注意在聽覺上,就顯得超乎常人了。你閉上眼睛,試試看?”

山奇閉上了眼睛,一會兒睜開,說道:“感覺注意力集中到眼睛上了?”

釋小丫笑彎了腰。

山人畫完了一幅,站在那里仔細端詳,又修改了幾筆。

“這幅講什么故事?” 釋小丫問山奇。

“這幅叫《孝感動天》,故事我寫給你看。”山奇在預留的空白處寫下了幾行毛筆字。

釋小丫由衷地贊嘆:毛筆字真好看!她問道:

“二十四孝的故事你都會背下來嗎?”

“都會背。”

“你說給我聽聽?”

于是,山奇用文雅的書面語言一個個地道來。釋小丫一邊聽,一邊忍俊不禁,“吃吃”地笑。用文雅的書面語言說故事,有時候聽起來的確有點逗人。

看見山奇始終保持嚴肅的表情,釋小丫就不敢再笑,用心去聽。當山奇說到《嘗糞憂心》這則故事,釋小丫看見,山奇明凈清朗的眉宇,突然凝聚了點點憂傷,眼睛顯然濕潤:

庚黔婁,南齊高士,任孱陵縣令。赴任不滿十天,忽覺心驚流汗,預感家中有事,當即辭官返鄉。回到家中,知父親已病重兩日。醫生囑咐說:“要知道病情吉兇,只要嘗一嘗病人糞便的味道,味苦就好。”黔婁于是就去嘗父親的糞便,發現味甜,內心十分憂慮,夜里跪拜北斗星,乞求以身代父去死。幾天后父親死去,黔婁安葬了父親,哀傷過度,臥床三年。

山奇講完了故事,釋小丫說道:

“有幾個故事,我覺得不合時宜?”

“我知道你指的是哪幾個,回頭我們再探討。”

“好。我也該去做飯了。”

忙到天晚,山人畫師只作了一幅。

釋小丫招呼師徒:“收工吧,明天再忙,該吃晚飯了。”

吃罷晚飯,山人畫師去茅房洗澡,山奇要幫忙收拾碗筷,釋小丫說道:“不用不用,你累了一天,去休息吧。”

山奇不再堅持,便踱出寺外,在附近轉悠。寺院一側,有一條山路,不知通往何處。山路依然是石塊砌就,山奇跳上臺階,往上攀行。臺階已不再險峻,行不多遠,走到了臺階的盡頭,山路還在往前延伸,但已比較平坦了。山路在松柏林中蛇行,時而上坡,時而下嶺。天黑了,晚風在山林間呼啦啦作響,四下影影綽綽,山奇心里有點跳跳的,便不敢再往前行,照原路返回。

山人畫師搬了把藤椅,坐在寺院前乘涼,見山奇回來,說道:“去沖個涼。”

佛堂里傳出木魚陣陣,演蓮與釋小丫跪在禪墊上誦經。

山奇洗畢,感覺渾身爽快,倦意解了不少。他也找了只椅子,和師父坐一塊。師徒倆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山奇,‘仙游四大景’最著名的是哪里?”

“九鯉湖瀑布。”

“九鯉湖瀑布名氣最大,與武夷山九曲溪、將樂玉華洞合稱‘福建三絕’,不過,你可能不知道,仙游首景不是九鯉湖,而是天馬山。”

“我常聽人說,‘一九鯉,二菜溪,三麥斜,四天馬’,天馬山排名第四,怎么會是第一景點?”

“那是世俗的說法,憑知名度來排序。天馬山雄奇秀麗,山勢形勝,歷代文人墨客都是最為推崇。民國年間,福建兵荒馬亂,各地土匪占山筑寨,說也奇怪,惟獨天馬山沒有匪窩,這期間來天馬山游玩的文人雅客最多,天馬寺的香火也興旺一時。師祖李耕先生以四大景點為題各作了一幅山水畫,分別叫做《九鯉飛瀑》、《菜溪》、《麥斜巖》、《天馬行空》,他最為得意的也是《天馬行空》。”

“我想起來,縣文史學會編輯了一冊歷代吟詠四大景的詩集,記游天馬山的詩人多是民國年間的!”

演蓮法師和釋小丫做罷晚課,亦出來納涼。

“演蓮,近來游客多不多?”

“游客越來越少了,除了山民和燒香客,已經很少有人來了。”

“小的時候,經常會有學校組織學生來參觀,現在學生也罕見了,真是奇怪。”釋小丫插話說。

“這一代孩兒,大多是獨生子女,家長擔心這里山高路陡有危險,學校也害怕萬一出事,負不起責任。”山人感嘆說,“出門遠足改為汽車代步了,都選一些交通便捷的風景區。”

“山是高了些,可那山民不也一代一代地走過來了嗎?看看山頂里的小伙,個個壯實得像黃牛,不是走山路走出來的么?”演蓮說,“他們一點苦,一點累,都不愿孩子受,疼愛過分了。”

演蓮師太與山人畫師拉起家常,兩個年輕人坐在那兒旁聽,被山風吹拂得直要迷糊,便各自先進了僧舍、客房睡覺去了。

山奇躺在竹榻上,反而沒了睡意,便起身取出竹簫來吹奏。于是,悠揚婉囀之音在山房天空繚繞,引得另一間的釋小丫睡也睡不安寧。

過些時分,山人畫師也進來休息。山奇便收起了簫管。

“山奇,今晚興致蠻高嘛。我聽見簫聲情意綿綿,似以管傳情,恐怕會撩得小女僧春心躁動噢。”

“罪過罪過,我可不敢在佛祖面前挑逗出家人。”

“嘿嘿!你已經犯了戒律,明晨得起來做早課,向佛祖謝罪嘔。”

“佛祖明白山奇心無邪念,會多加保佑。不過,師父,我倒真有點擔心,像釋小丫這么標致的姑娘,會不會引得歹徒前來犯戒?”

“你擔憂晚了,已經有人來犯戒,不過不是歹人。”

“哦?”

“我剛才聽師姑說,小丫姑娘不愿吃佛前飯了。”

“當真?”

“演蓮八成氣瞎了的!”

“該不該勉強人家呢?”

“呃,不好說。演蓮是姑娘,不是菜姑,沒嫁過人的尼姑叫‘姑娘’,半路出家的叫‘菜姑’,演蓮也先后收了幾個女徒弟,都是半路出家的,相繼被她趕走了,她不喜歡菜姑,菜姑顧家,常偷了善款供老公子女。可是姑娘不好找哦!釋小丫是演蓮拾回來的,那年,演蓮去縣佛教協參加會議,正要回寺,在公交站候車,一個婦女靠近來,把懷來的嬰兒遞給演蓮,說:‘師姑,您幫忙抱一抱,我上洗手間就回。’那嬰兒不過幾個月,演蓮站在那兒,左等右等,不見婦女露面,終于明白過來,人家定是想把嬰兒托付給佛門了。演蓮帶回嬰兒,向村委會作了匯報,辦了收養手續。演蓮把釋小丫視如己出,供她念書,送她去佛學院進修,想要把釋小丫培養成高僧。演蓮說,釋小丫從佛學院畢業回來,人就變了,外面的世界有很多誘惑,她后悔莫及了。”

“去佛學院進修的都是尼姑和尚,她跟和尚談戀愛?”

“對象是天牛山的小伙子。沿這條山路往里走,翻過兩道嶺,就是天牛山。山外有山。天牛山有個村莊,叫天牛村,天牛村位于莆田、仙游二縣交界之處,是莆仙地區最偏遠的村莊。從前,這條山路是進出山的惟一通道,數年前,縣府為實現‘村村通公路’,也給天牛村修了盤山公路,出口在那頭。路修了,沒車走。天牛山沒有什么山貨,也是種水稻地瓜。海拔高,種甘蔗,酸溜溜,不甜,糖廠不要;栽龍眼,不結果。山民不買車,也不雇車進山,運費花得不劃算。二三十戶,百來口,還走這條山路,雙肩挑。天牛村有一所小學,叫天牛小學,釋小丫在那兒上學,與小伙子從小認識,上了鄉中學,也是結伴上下山,兩小無猜。后來,釋小丫去佛學院讀書,小伙子亦參軍去了,二人有書信往來,先是各自報告一些相互好奇的趣事,慢慢的話題不再那么單純,少女懷春,少男多情,亦是順理成章之事,二人借書信談情說愛,只把演蓮瞞得一無所知。到了釋小丫畢業,小伙子復員回村,兩人已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了。”

山人畫師說了一大段,山奇聽了,有感于懷,便長長地嘆了口氣。

“嘆氣也沒用,晚了,是人家的人兒了,嘿嘿。”

“不是不是。我哪會一見鐘情?釋小丫漂亮是漂亮,可惜美中不足。”

“是嗎?”

“我先是感覺她走路有點怪,腳步緩慢,有的人走路快,有的人走路慢,本也沒什么奇怪,奇怪的是,不自然,像有意地放緩腳步。細心一看才發現,她的左足有點跛,走慢些,幾乎看不出來。”

“山奇!師父這雙火眼金睛,千錘百煉過了的,也不是一下就看出來。我聽演蓮講,釋小丫姑娘幼時從山墻上摔下,傷成的,不嚴重,但不能挑重擔,一般人看不出來,而且訓練矯正過了的,你居然還能看出來。看來,師父該表揚你了,你的直覺,觀察能力,都大有提升!”

“師父,如果山奇是容易為美色所動的人,這么細微的毛病,能看出來么?此例可證,山奇也是個坐懷不亂的高人啰!”

“嘿嘿嘿嘿!”

晨鐘間起,悠然入耳,喚醒了山奇。山人畫師酣色依然。

窗外,曦光朦朧,山雀啼空,晨氣清新,涼意怡人。山奇感到渾身舒爽之極,毫無戀床之意,便輕腳下床,步出客房。

他看見女僧在做早課。

山奇走到寺外空曠地帶,目力所及,皆迷濛混沌一片。山奇突然生起看日出之念,便去尋找上山巔之路。山奇先沿著石階走,到了石階盡處,有一條往低平地延伸的山路,顯然是通往天牛村。天色漸漸明朗,能夠望見山頂樹木。

于是,山奇四處尋覓上山路徑,突然,隱隱約約,有座亭子,能夠望見飛檐露出一角,順著那個方向,依稀可辨一條山徑,山奇心中一喜。

山徑滑極,雜草蔓長,顯然少有人走,山奇幾乎是爬行,不一會兒,汗就冒出。山奇稍息喘氣。忽然,山奇聽到一種悅耳之極的聲音,心頭不禁為之微微一顫,仿佛是某種樂器,不是古箏,不是琵琶,傾聽之際,山奇微微一驚,其曲調旋律無疑是已經失傳的莆仙戲《小紅彈琴我吹簫》里的一個最著名唱段《蝶分飛》。曾祖母在世的時候,山奇多次聽見她哼唱,耳熟之極。山奇的曾祖母,年輕時代,是莆仙戲紅極一時的名旦。

終于攀登而上,樂聲卻不再響起。山奇站在亭前,看見亭中矗立一塊石碑,上書三字“平衡亭”。碑石刻有一行文字,說明蓋亭來由:某年某月,仙游縣財政局獲國家財政部嘉獎,悉數捐獻獎金,建筑此亭。另起一段碑文:

萬物平衡則立,自然和諧需生態平衡,社會發展要綜合平衡,財政收支應力求平衡。立亭以志,財政收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不悖陰陽平衡之道。

沉吟之際,忽覺霞光彌漫,山色驟變,山奇一驚,驀然回首,“呵!”他情不自禁地歡呼啊嘆。遙遠的東山頂上,一輪紅日躍然而出,大如桌面,明媚凝重,隨之冉冉上升,倏地金光道道,穿透嵐靄,煥然四射!

山奇心有所牽,不再多看,舉目搜索奏樂之人。東南方向,距平衡亭約數百米處,有一方天池,吸引了山奇的目光,他甚感驚奇,有所不解:天池無不出現在積雪高山,在這樣一座四季常青的大山頂,沒有冰雪融化而來的水源,又是如何形成了呢?山奇不由自主往天池方向走去,行不多遠,器樂復又奏起,伴隨旋律,隱約能聽見一個極具磁性的女聲在深情歌唱,依舊是《蝶分飛》。

山奇能夠分辨出,歌者應在天池之畔。他加快了腳步,急想知道到底是一個怎么樣的人?幾乎沒有路,只能磕磕絆絆,高低上下,努力在林木間穿行。走了一兩百米,山奇心涼了半截,前頭是斷崖,斷崖之間,一道自然形成的深坑,令人望之生畏!山奇前后左右望望,山上林木茂盛,地勢突突凹凹,巨巖亂長,七奇八怪。如果繞行,十有八九會迷路,無奈,山奇只好朝原方向返回。

到了平衡亭,望望太陽,已經升起老高了。山奇沮喪之至,正欲下山,看見釋小丫也爬上山來。她在平地行走,步伐緩慢,走起山徑卻顯得輕捷穩健。

“我猜想,你一定是來看日出,果然在這里!”

“早晨看見師父睡得很香,你們正在做早課,就沒有招呼一聲。我這就要回去了。”

“走吧,我們趕快下山,不然他們會著急的!”

上山費勁,下山更須小心。

“來!牽著我的手!”

“不行不行,我是男子,你是女孩,哪能讓你牽扶我?”

“嗨,我走了二十年的山路,這腳功,可不能等閑視之呀!”

“你今年二十歲?”

“是呀,你呢?”

“十八。”

“喏,我比你年長。阿姐牽阿弟,也是應該的啦!”

山奇略略猶預,還是伸出手來。自許為“高人”的山奇,在與釋小丫手指相碰觸之際,亦未免心里有點慌慌的。

于是,一前一后,相互手掌緊握,不敢多說話,而小心看路,時而側身,時而屈身,徐徐下得山來。到了天馬寺,山奇已然汗流浹背,氣喘吁吁,看看釋小丫,不過額頭滲出幾粒細汗,呼吸自如。

山人畫師和釋演蓮正在等他們吃早飯,看見山奇回來,山人畫師說:“快去洗把臉,滿頭是汗!”山奇歉意地笑笑,便去洗臉刷牙。

不一會兒,山奇出來,山人畫師說:“師姑可為你擔心了!”

“不礙事,不礙事,青年人,早晨起來爬爬山,鍛煉鍛煉,我很贊成。”演蓮說,“小丫小時候,那才夠野呢。”

釋小丫噘了嘴說:“阿姆,你又說我了!”釋小丫從小管演蓮叫“阿姆”。

演蓮說:“吃飯吧,快涼了。”

山奇早已饑餓難忍,他們剛吃幾口,他的碗就見底了,釋小丫站起給他添飯,山奇謙讓說:“我來我來。”釋小丫已舀了一瓢,于是他忙立起,雙手捧碗,釋小丫裝得滿了,米湯幾乎溢出,山奇低頭,輕吸了一口。莆仙人氏,早晚兩餐習慣吃稀飯。

桌上擺了五六樣菜,一碟油炸豆腐,又脆又酥;一碟炒山花生,香味飄溢;一碟油炸薯片,一碗素魚丸,一碟煮山筍,還有一碗葵花菜。

“菜弄得太多了,兩三個就夠了。” 山人畫師說,“也別炒青菜了,我們在家也常吃腌制咸菜。”

“買青菜可不方便,是下山買的嗎?” 山奇問道。

“山筍是山民送的,別的都是自己栽種的。” 釋小丫答說。

“寺旁開了塊地,種花生,種大豆綠豆,也栽地瓜青菜。”演蓮說,“這一年四季都可以吃到新鮮的。”

“這豆腐呢,也是自己做的?” 山奇又問。

“寺里有臺石磨,自己磨豆漿煮做的。”釋小丫回答。

“有再做豆腐,跟我說一聲。” 山奇說,“我想看看家制豆腐是怎么做的。”

“素菜的味道會不會習慣?” 釋小丫含笑問,“多吃幾天,會不會吃淡了舌頭?”

“我現在年紀大了,除了應酬酒宴,平常在家也多是吃素菜。”山人答說。

“我從小就吃素,我曾祖母吃素,我也跟了她吃素,葷菜倒不習慣。”山奇說。

山人畫師用手指了山奇,側首說道:“演蓮,他的曾祖母就是涂碧玉。”

“是嗎,演莆仙戲的涂碧玉嗎,她可是個大名角啊。還健在嗎?”

“過世六七年了。” 山奇說。

“哎喲,我小時候可愛看她的戲,解放前女演員很罕見,女旦大都是男扮的,涂碧玉那個戲班,可火得很哪!”

“她老的時候,也每天念佛,佛珠不離手。” 山奇說。

說話間,山奇看見一個郵遞員進寺討水喝。山奇問郵遞員:

“回頭還走這條路嗎?”

“還從這里過。”

“能不能托您寄封信?我一會兒就寫。”

“行,回頭來取。”

吃罷飯,山奇幫忙收拾了碗筷,釋小丫說:“我房間里有信封紙筆,也有書桌,你進來寫字。”于是,山奇隨釋小丫進了她的僧舍。一進房,山奇即聞到一陣淡淡的香味,十分怡人,不禁脫口而出:“真香啊!”釋小丫指指窗臺,上立一只花瓶,插了一束山花,似乎還帶露滴。

“我早晨都要去摘束山花回來。”

“我也喜歡鮮花。”

釋小丫取了紙筆,山奇便坐下寫字,釋小丫沒有離去,從書架上抽了本書坐在一旁翻閱。

款款走進一個青春少女,一把年紀的山人畫師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手里的炭筆便把白壁涂劃得不成樣了。

少女與演蓮打了招呼,問道:“小丫呢?”

釋小丫聽見了她的聲音,應聲道:“在房間里啦!”少女走到房門口,一臉詫異,望望釋小丫,又望望山奇。山奇抬頭望了一眼,如觸電一般,不敢再看第二眼了,腦際隨即閃出名畫《迷惑的安琪兒》。釋小丫看出了她的心思,介紹道:“他叫山奇,是外面那位山人畫師的學生,借我書桌寫信。”又向山奇介紹,“她叫阿素,姓李,師大一年級學生,她家住在天牛村,是我的好朋友。”

阿素說:“聽村民講有畫師在這里作壁畫,我就來參觀,我們村里的祠堂也要作壁畫,一會兒老村長也要來看看。”

釋小丫起身陪阿素去看畫。山奇寫了信,出來幫忙。

過不多久,果然老村長也進寺來,他一邊觀看,一邊“嘖嘖”連聲,贊嘆不已。他說:“畫師,這里忙完后來我們村作畫!”山人畫師即停筆陪老村長說話,商談了作畫內容與潤筆費事宜。老村長有事先行離去。阿素看了一會兒畫,就和釋小丫進房說話去了。

山奇時不時地、有意無意地往禪房瞟上一眼。

自然,山奇心不在焉的情狀逃不過山人畫師的眼睛。

“山奇,信寫好了嗎,有沒有漏了什么?”

山奇居然沒有恍過神來,應聲道:“沒有漏。”一下子又醒悟過來,難堪之極。阿素在內里坐了陣也告辭。演蓮要留她吃飯,阿素說:“不了。”走上去,拉著演蓮的手,說了一番體貼話語。

“山奇,你先跟她去天牛村看一看,壁畫要怎么布局。” 山人畫師說,“我打算咱倆分工,祠堂你一個人去,畫完再出來寫字。”

山奇顯得有點興奮,問道:

“我獨立作畫能行嗎?”

“能行,你也應該獨立了。”

山奇便跟隨阿素進了天牛村。長到十八歲,山奇第一次和一個女孩同行,走在幽靜曲折的林蔭路上,同行者又是一個賞心悅目可愛之極的女生,因而山奇顯得拘謹了,往日在女孩面前的自信與幾許的孤傲,此時此刻,居然蕩然無存了。

阿素倒是大方多了,不停地問這問那,像一只百靈鳥,活潑得很。

路上,山奇看見,山民挑了一擔擔的柏木雜柴,穩步行走,擔子壓彎了右肩的扁擔,左肩斜插一根竹棍,一頭手扶,一頭挑動扁擔,以減輕壓力。年輕的山民赤裸了上身,脖間掛一條毛巾,偶爾抓起擦一把臉上的汗水。他們的胸肌發達極了,隨著扁挑的抖動而顫動。山奇心有所感,想起泰山挑山工。他曾隨山人畫師去往泰山旅行,泰山挑山工的膚色與眼前的山民一樣的健康。泰山挑山工的收入十分微薄,挑一副重擔不過幾塊錢,一天賺不了多少錢,但他們內心十分平和、樂觀。山人畫師告訴山奇,泰山是一座最具文化底蘊的名山,泰山挑山工歷來被視為中華文化力量、活力與堅韌的象征。外國游客也無不對泰山挑山工懷有崇高敬意!

這樣一想,在給他們讓路的時候,山奇便朝他們多看了幾眼。山民也友好地沖他倆點頭招呼。

“阿素,是你的男朋友?”

“不是不是!”

“同學?”

“客人。”

爬上一條長嶺,山奇看見了天池,也能望見山坡下的村莊,大概就是天牛村了。

“阿素,我們過去看一看天池。”

“好啊。這天池有名字,叫牛眼湖,還有一則傳說哩!”傳說:

天帝擁有一匹千里馬,在天堂的賽馬節上一馬當先,獨占鰲頭,驕傲之極。太上老君的獨眼天牛頗為不服,向天馬提出挑戰。天牛與天馬賽了九十九天,依然并駕齊驅,難分勝負。到了第一百天,牛馬均精疲力竭,氣絕身亡,墮入人間,化為天馬山和天牛山,天牛的獨眼則化為牛眼湖。

有幾個孩童在湖里戲水。

“這牛眼湖神奇極了,常年不漲不落,每逢干旱年頭,山泉幾乎枯竭了,而牛眼湖的水依然滿湖,村民靠引湖水灌溉農田、飲用,渡過難關。牛眼湖是我們的天然水庫。”

“太神了,真是山高水更高啊!”

“湖里的水質也非常好!縣府曾經引進了一位僑商,要在這里開一家礦泉水公司。僑商請了專家來考察,潛到水底,發現湖水極深,湖底有兩眼巨泉,他們推測,牛眼湖水源不僅僅是由附近山林蓄積而來的,很可能與地下水脈相通,天馬山脈連綿不絕,山高林茂,水資源相當豐富。”

“后來呢?”

“專家經過論證,認為礦泉水廠用水極大,如果抽干了湖水,必定會破壞天馬山脈的生態平衡。所以,最后僑商不得不放棄投資計劃。”

“縣府為你們修的盤山公路也是為建礦泉水廠做準備吧?”

“是的。”

山奇心里牽掛清晨所見所聞,于是問:

“我早晨聽見有人在這里奏樂練聲,不知道是不是你們村里的?”

“是嗎,你聽見了?就是我呀。我是音樂系的學生,放假回鄉,我得堅持練聲哩。”

“你從哪里學得《蝶分飛》這一段?”

“你怎么也懂?”

“我曾祖母是莆仙戲演員涂碧玉,我小時候聽她唱過。”

“涂碧玉涂老呵,王林楊陳四大名旦都是她的學生哦!我媽原是仙游戲曲學校的教師,她收藏了很多劇本,內中就有《小紅彈琴我吹簫》這一出,我從小跟她學會許多唱段,我最喜歡《蝶分飛》這一段。后來,戲曲學校缺生源停辦了,我媽要求回村來教書,我們這里山高路遠,山外的老師也不愿來。你看,那座房子就是天牛小學。”

順著阿素手指方向望去,在綠樹掩映之間,果有一幢二層樓房,樓頂一面國旗迎風招展,在青翠山色中顯得分外奪目!

有個說話人,走路便不覺得累,不知不覺間來到了天牛村。他們徑直去了祠堂。

山奇看見,祠堂外墻上寫了三句標語,那紅字亦是極為遒勁:

一切為了村民,為了一切村民,為了村民一切!

山奇從未見過這么有意思的標語,臉上漾滿了笑意。

“這是我爸的字。”阿素不無幾分自豪。

“字好,內容更妙!”山奇由衷地贊嘆。。

祠堂門側掛了一塊牌子,上書“天牛村老年人協會”。

走進祠堂,山奇看見,有幾個老人坐在內里閑聊,平靜閑適。解放之前,莆仙民間開辦私塾,多設在祠堂之內。

山奇與老村長,亦是新任老協會會長,商談了作壁畫之事,約定了開工日子。

午后,山奇從天牛村歸來。

釋小丫在浸泡黃豆。

“做豆腐?”

“泡一個下午,晚上再打磨。午飯吃了嗎?”

“吃了。”

“哪兒吃?阿素家?”

“阿素家。”

釋小丫撈起浮在水面的空心豆,扔了;蛀豆,也揀了。

“阿素漂亮,聰明,人又好,人見人愛,大家都喜歡她。”

“……”

“你喜歡她嗎?”

山奇一愣,臉微微一紅,見釋小丫捂了嘴“吃吃”地笑,于是說:“我去午睡了。”

山人畫師在午休,睡得很沉。

山奇也躺了下來,卻睡不著……

臨近中午時分,山奇欲回天馬寺,阿素熱情邀請他去家里吃午飯。山奇再三推辭。剛剛和人家相識,便去蹭飯,山奇面子放不開。阿素不高興,說:“出門在外,哪能背著鍋呢,客氣啥?我們山頂人可好客哩。”的確也餓了,山上也沒有飯店,山奇便隨她去。

阿素一家四口,父親,母親,哥哥阿樸。

“我爸是天牛小學的校長,連我媽在內,管了兩個老師,你叫他李老師,哥哥姓王,跟媽媽姓,我爸是上門女婿,我跟他一個姓。”

阿素的媽媽五十出頭,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十歲,身段也保持得很好,風韻猶存,和山上的婦女相比,仿若兩個世界里的人。阿素的爸爸也五十來歲,看起來卻顯得相當蒼老,臉上皺紋縱橫,戴一頂禾笠,赤了腳,扛了一把鋤頭從地里歸來,跟老農民一模一樣,他和阿素的媽媽站在一起,像一對父女。阿素說,她家也有地,她爸種,犁田耙地,插秧割稻,他樣樣能干。

阿樸顯得悶悶不樂,話兒不多,見了山奇也不怎么熱情。阿素告訴山奇,阿樸在部隊里表現突出,立了個三等功,被提拔為少尉排長,還考上了軍事學院,正要被錄取,哪料這當兒出了事,排里的一個列兵,趁外出公干之機,犯事被逮,連累了許多人,排長連長均被免職。背上一個政治黑鍋,在部隊里再難有發展前途,阿相便要求復員轉業。他正在等待安置,很久了一點聲音也沒有,心里難免郁悶。

山奇突然想起,釋小丫戀愛對象就是天牛村小伙,復員軍人,莫非就是阿樸?于是悄悄地問阿素:“你哥是不是釋小丫的對象?”

阿素愣了一下,說:“你怎么知道?釋小丫告訴你?”阿素說,阿樸和釋小丫暗中往來,村里人并不知道,現在演蓮師姑失明了,需要人照顧,他倆的事不知怎么辦。

山奇含糊地點頭,又搖頭。

飯桌上,阿素的爸爸談古說今,談鋒頗健,他一開腔,便讓山奇感到面目一新,與老農民的第一印象判若兩人。

“天牛村的祖先,原是沿海漁民,大約在明代,為避倭寇之害遷居而來。” 李老師說,“當時,福建倭寇之患最為嚴重,莆仙地區尤為慘烈。”

山奇發現,阿素一家人在家里都是說普通話,而且相當純正。作為本土人氏,養成講普通話的家風,這在莆仙地區是不多見的。

“仙游自古地靈人杰,文化奇才代有人出,遠的不去說,現當代,國畫界出了一位李耕,與齊白石先生齊名,戲劇界,出了一位陳仁鑒,他的戲劇創作成就最為突出,可惜,家鄉這兩位先生,受方言影響太深,普通話蹩腳,甚至不會講,未能參與更多的文化活動,在文化界的影響并不廣大。”李老師說,“我一直宣傳要多講普通話,就說莆仙戲,雖然幾度晉京演出,轟動京華,可惜人家稱道更多的是劇本的好,莆仙戲使用方言演唱,終究是走不出莆仙地區。唱腔也并不為人推崇,若與京劇、越劇相比,那簡直是嘔啞嘈嘶難為聽了。”

“你也別把方言貶得一無是處,出門在外的人,為什么一聽到鄉音就要激動不已呢?”王老師反駁他。

“你這是狹隘的地方主義情結作怪了呢。”李老師顯然拒絕反駁。

“我很贊同李老師的看法,我家里人沒有一個學莆仙戲,因為我曾祖母反對。她認為莆仙戲必須在語言上變革才有希望,然而一旦使用普通話來演唱,莆仙戲便從根本上失去了地方戲的意義,所以,她對莆仙戲的前景基本上是持悲觀態度。” 山奇說,“她沒有在公開場合發表過這一觀點,但我家里人都十分清楚。”

山奇之言,李、王二位老師聽聞之后深感驚訝!

“曾祖母晚年經常哼唱《小紅彈琴我吹簫》里的《蝶分飛》這一段,王老師您也很熟悉這出戲,《小紅彈琴我吹簫》是解放前創作的,作者是一位老秀才,老秀才借一對青年男女的愛情悲劇來表達對傳統文化被攔腰斬斷的悲憤與哀傷,曾祖母之所以晚年常常哼唱,現在想來,大概也是為了抒發對莆仙戲日漸式微可能失傳的一種感傷情懷吧。”

……

晚上,山奇幫釋小丫磨豆漿。

家制豆腐的制作程序并不復雜。磨成豆漿,經濾布過濾,去掉豆渣(豆渣也可食用),即為精豆漿,放進鍋里煮開之后,舀入一個木桶,澆進鹽鹵,攪拌均勻,蓋上蓋子,悶一陣,豆漿沉淀生成了豆腐花,再將豆腐花倒進濾布過濾,擠干水分,壓平,便成一板豆腐。

剛磨完豆漿,山奇看見阿樸過來找釋小丫。山奇要走,釋小丫說:“山奇,你幫我過濾。”

釋小丫與阿樸出了寺院,往山上走,進了一片樹林,尋了一塊草甸地并肩坐下。

阿樸握住釋小丫的手,說了一番溫言軟語,突然一把摟過釋小丫,力量極大,釋小丫“呀呀”地喘不過氣來,用力推撐,亦并不堅拒。阿樸便把嘴唇湊過去,釋小丫扭轉了頭。

“小丫,你肯不肯?”

“不肯。”

“我娶你。”

“還不行。還不行。”

阿樸突然把釋小丫放倒在地,身子順勢蓋了上去,緊跟著上下其手。釋小丫抓住阿樸的手,不許他動作。

“阿樸,你真心對我嗎?”

“真心的。”

“騙我?”

“我發誓。”

“愛我什么?”

“愛你一切。”

“說具體點?”

“好看,心地善良,勤快。”

“就這些?”

“聰明,善解人意。”

“如果有一天我變成了丑八怪,還愛嗎?”

“愛。”

“如果有一天我瞎了,會不會拋棄我?”

“永不離開你。”

“如果,如果,”

“別如果如果了,不要說不吉利的話!”

這樣的對話已經重復了很多遍,為什的么總是百說不厭呢?

阿樸突然發力,雙手各壓住釋小丫的一只手,令其不能動彈,而放了臉在釋小丫胸脯一陣亂蹭亂摩。釋小丫急了,連聲說“不要不要”,阿樸哪聽得進去,越發胡來,釋小丫說,“你再弄,我要叫了!”阿樸仍然不聽,迷亂不已。釋小丫一抬頭,一張嘴,朝阿樸的肩膀狠狠地咬了一口!想來牙齒嵌進了肌肉,只聽見阿樸“哎啊”一聲,“霍”地坐起,呆愣茫然。

釋小丫站了起來,阿樸也跟著站起,兩眼對望,佇立依依。釋小丫舉手在阿樸的肩膀挨咬之處撫摸了一陣,問:“痛不痛?”阿樸搖搖頭,再痛也是不敢說痛。

“你走吧,我也該回去了,不能呆得太久,豆腐還沒做好呢。”

“嗯。”

“心里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時候才肯讓我吃你的豆腐?”

釋小丫推了一把阿樸:“快走!”

阿樸離去,顯得垂頭喪氣。釋小丫抻了抻衣裳,理了理頭發,站在夜色中無聲地笑。

回到天馬寺,山奇已經過濾好豆漿,人影卻不知哪兒去了。

到了約定之日,山奇便來祠堂作畫,亦是作“二十四孝故事”。祠堂附近住了一戶人家,一家二口,婆媳兩人。媳婦無事常到祠堂里看山奇作畫。她講一口普通話,聽其口音,應該不是莆仙人氏。交談之后,山奇知道了她的情況。媳婦叫秀清,是外省人,兩年前嫁給了石匠,哪料結婚不到半年,石匠出門挖土開石,不幸被巨石壓死。秀清是個情義女子,并沒有棄下常年臥床的婆婆逃離,留在了天牛村。

一個晚上,山奇出祠堂解手,當他蹲在茅坑里的時候,意外地目睹了一個秘密。

山奇看見,秀清輕手輕腳地閃出家門,走到屋側,站在那兒,舉目翹望,似在等人。過不一會兒,走過來一個男子,山奇看得明白,來人是阿樸!山奇微微一驚,便屏息盯住二人,不知他們意欲何為?兩人攜手,鬼鬼祟祟地鉆進林木之中。

山奇解手完畢,并沒有馬上離去。因為茅廁距離二人的藏身之處并不遠,如果起身回房,料必驚動他們,豈不尷尬?

過些時分,兩人終于從林木叢中出來。兩人摟抱了一陣分開,阿樸快步離去。

秀清則朝茅廁走來。山奇大驚,心里“咚咚”作跳,冷汗四溢,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秀清走到茅廁旁站住,往茅坑里扔了一團紙張,離去回屋。

回到祠堂,山奇便睡不著。他心里暗想,如果釋小丫知道了這檔事,會作何反應?

事情很快便有了結果,令山奇略略感到意外,似又在情理之中。

秀清懷孕了。阿樸左右為難。

“打掉孩子,行么?”

“不行!”

“我不能娶你。”

“娶不娶由你。孩子我一定要生下來!”

阿樸與秀清注冊登記了,阿樸選擇了負責任。

工作遲遲未能落實,阿樸為遙遙無期的等待而感到失望,決定放棄。阿樸準備竟選村長。老村長當選為老協會會長之后,便主動辭去村長職務,提名了阿樸等人為村長候選人。

如果阿樸不負責任,則必遭老人們的譴責,當選村長之望十有八九要落空。

天牛村登記在冊的人口有一百多人,相當一部分人出門打工、做生意,常年在外。選舉之前,發了通知,大多數人返鄉歸來參與現場投票。

開票當日,老村長發表了講話:

各位村民,我李元堯當了十來年的村委會主任,盡職盡責盡心,村里的收入支出,賬目一清二楚,每年的財務明細報表都張貼出來,公示,人人都能夠看到。我做了十來年了,大家并沒有要求我下臺,我想也正是因為我辦事比較公正,能夠嚴格執行村規民約。我沒有占過村里一分便宜,從來沒有拿集體的錢來吃喝揮霍。我希望,接任者也應能夠做到。

咱們村靠賣柏木雜柴積累的資金,供孩子們的學雜費,救濟困難戶,應各種急需之用。這一政策,我們堅持了很多年,我希望,接任者也要堅持下來。任何人都不能隨意動用這個資金。誰動用了,誰就得下臺!

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這是咱們天牛村數百年傳承的思想準則。這條基本準則不能動搖。一旦動搖,天牛村的淳樸民風將會丟失,咱們村的留守婦女將會作亂。應老協會的要求,我們請來了山奇畫師來作壁畫,宣傳優良傳統,讓孩子們從小就懂得,孝道是做人的根本。

……

山奇看見,釋小丫與演蓮也來投票。天馬寺歸屬天牛村,她們也參加了選舉大會。

老村長講話話音剛落,釋小丫便站起來,大聲喊道:“我反對!王阿樸人面獸心,不配做村主任候選人!”釋小丫說了,激動得不能自已,泣不成聲。

眾人驚訝不已。一時之間,祠堂里雅雀無聲。

只見演蓮緩緩地說道:“小丫,不要亂說話!”

于是,大家把質詢的目光投向了阿樸!

阿樸也站了起來,說道:“大家可能還不知道,我和釋小丫談過戀愛,我是真心愛過她的。可是,演蓮師姑失明了,我若娶了釋小丫,師姑今后的生活誰來料理?我不能不忍痛割愛。”我和秀清感情很深,尤其讓我感動,秀清嫁到咱們這窮村僻壤,一點都不嫌棄,在咱村扎根,照顧臥床的婆婆,她的孝行,跟二十四孝里的人物相比,哪會差?我最終選擇了秀清,我相信,我的選擇是對的。”

有人為阿樸鼓掌。

釋小丫憤怒之極,罵道:“王阿樸,你說的比唱還好聽!你會不得好死!”說罷,她邊哭邊沖出人群,逃離祠堂。

阿素追了上去,一路跟到了天馬寺,以防釋小丫做出輕生之舉。

山奇幫忙統計選票。阿樸以高票當選為村民委員會主任。

選舉之后,山奇護送演蓮回天馬寺。

待釋小丫情緒平穩之后,阿素與山奇離去,回天牛村。

“阿樸當選了!”

“山奇,我哥哥這樣做,對不對?”

“如果換了你,你該怎么辦?”

“我可能會選擇逃離天牛村,出外謀生。”

“阿樸沒有選擇逃避,倒是勇氣可嘉,只是傷了釋小丫。”

“他抵不住秀清的引誘。”

“也許,他跟秀清的感情也是真摯的。”

……

山人師徒作完壁畫,要離開天馬山了。

阿素來送山奇。阿素說:“山奇,你愿不愿給天牛村的孩子上繪畫課,天牛小學缺美術教師,孩子們從未上過繪畫課。上一周也好?”

山奇很愿意。不知不覺間,他對阿素懷有一種朦朧的依依不舍之情,有機會在山上多呆一陣,正是他求之不得之事。

山人畫師表示支持,他說:“畫廊里有些事,我得回去處理。山奇你要照顧好自己。”

阿素利用假期為孩子們上音樂課。

山奇在祠堂里作畫的那段日子,每天都能夠聽見天牛小學的天空上飄蕩了歡快的歌聲,稚嫩的童音在齊聲歌唱純真的歲月。一個美麗少女的形象,占據了山奇的心坎。

阿素也帶了孩子們來祠堂觀摩山奇作畫。她問孩子們:

“山奇哥哥畫得好看嗎?”

“好看!”

“想跟山奇哥哥學畫嗎?”

“想學!”

阿素便用期待的眼光望著山奇。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山奇怎能不為之所動呢?

山奇終于站在講臺之上,不免心里有點跳跳的。

阿素說:“同學們,從現在開始,要叫他山奇老師,明白嗎?”

“我們明白!”

山奇說:“別叫我‘老師’。你們都叫她‘阿素姐姐’,也叫我‘山奇哥哥’,好嗎?”

“不好!”

“為什么?”

“從今以后,我們也叫她‘阿素老師’!”

山奇的心不禁一沉,第一次領略了“老師”二字的分量,原來是這般的沉甸,心中便油然而生責任感。他完全忘記了是為阿素之請而為孩子們授課了。

數日之后,山奇看見,阿樸亦坐進了教室,他也像孩子們那樣,用心地記錄筆記。

“阿樸,你怎得也來了?”

“學點繪畫常識,會有用得到的時候。你不會嫌我這個學生年紀太大吧。”

山奇笑笑,繼續講課。

到了課間休息的時候,孩童們改不了頑皮天性,三三兩兩追逐打鬧。一對孩子,一個外號叫“兔子”,一個外號叫“山鼠”,各拿了一條木棍在練對打。事故于是出現了,“兔子”的木棍擊中了“山鼠”的眼睛,致其眼珠突出,幾欲掉落!

山奇大驚失色,不知所措,阿素亦急得哭了。

只見阿樸奔了過去,把眼珠按進眼眶,輕輕地揉摩,很久,很久,十分耐心。“山鼠”的眼睛恢復了原狀。家長聞訊趕來,與阿樸一起,送“山鼠”下山醫治。

山奇害怕了,他對阿素說:“咱們雖然是義務為孩子們上課,如果出了事,我們必須承擔責任。”言外之意,似有離去之意。

阿素不好再挽留。

“山鼠”的眼睛無礙。醫生說,幸好處理及時,否則那只眼睛將會失明。

山奇要走了。

阿樸來挽留。

“山奇,不用擔心,有什么意外我承擔責任。村民們也希望你為孩子們繼續上課。他們只有感激,不會埋怨。”

孩童們也說:“山奇老師,我們以后不調皮了!”

阿素凝視了山奇,并無說話,她的眼里似乎長滿了失望與無奈。阿素的眼神,則勝過任何言語。

山奇留下了。

他不愿給阿素留下一個沒有勇氣承擔責任的印象。

午后,天氣悶熱之極。

阿素提議:“山奇,咱們去牛眼湖游泳。”

山奇說:“我沒有泳褲?”

阿素說:“用我哥哥的。”

到了牛眼湖,阿素與山奇各進了樹林,更換了泳衣泳褲。

湖水清涼極了。山里的孩童正在湖里戲水。他們看見了山奇,顯得興奮不已,紛紛呼喚:“山奇老師!山奇老師!”越發玩得瘋了。

阿素從林中出來,山奇瞄了一眼,視線再也不忍移去,一時看得呆了。

孩童們便叫了起來:

“阿素老師真美哎!”

“山奇老師的眼珠快掉出來了!”

“嘻嘻嘻嘻!”

“哈哈哈哈!”

山奇臉紅之極,一頭扎進湖中,用力擊打湖水,水花噴射向孩童們。孩童們更起勁了,與山奇打起了水仗。

阿素像一條美人魚,穿梭在水波之間,姿態優美極了。

山奇看見,阿樸也來了,帶了秀清。秀清不會游泳,坐在淺水區里,阿樸教她閉水。

“山鼠”和“兔子”,這一對頑兒,又賽起了游水。他們朝湖心游去。

阿樸看見了,叫道:“崽子,湖心水深,危險!”

一對頑兒游過了湖心,不分上下,幾乎同時到達對岸。歇了會兒,他們又游了回來。快到了湖心,他們劃水的動作失去了規律。阿素看見了大驚失色!

“哥哥,快!他倆怕要出事了!”

果不其然,不一會兒,倆小子劃不動了,很快,頭顱不見了。湖面恢復了平靜。

阿樸像海豚一般游向湖心,一頭扎進深水中。

時間一時凝固,岸上的孩童驚恐地張望,都不敢作聲。過不多久,阿樸舉起了“山鼠”,他朝阿素叫道:“快接住!”阿素接過“山鼠”,游向岸邊。阿樸復又沉入水底。

山奇亦潛進水中。湖心之水冰涼極了,似有刺骨之感。山奇水性一般,不一會兒便憋不住氣,露出水面,喘息不已。山奇潛了兩次,即感體力不支,只能夠在水面游弋,心焦不已。阿樸終又托起了“兔子”,他向山奇示意。阿樸顯然也精疲力竭。山奇接過“兔子”,奮力劃向湖畔。

眾人手忙腳亂地給孩子做了人工呼吸,很快,兩個孩子蘇醒過來。眾人長舒口氣。

突然,秀清驚呼一聲:“阿樸不見了!”大家朝湖面望去,只見湖水平靜如鏡,一點漣漪沒有。

阿素驚呼一聲:“哥哥!”

恐懼悲哀的呼聲,在山間回蕩。

忽然,阿樸又浮出水面。

孩童們一陣歡呼!

可是,他浮在水面,卻不能游動。山奇看見,阿樸掙扎了幾下,又沉沒了。

秀清哀嚎一聲“阿樸!”便暈倒在湖邊。

當阿素和山奇合力把阿樸救上岸來的時候,他已然斷氣。任憑他們如何努力,阿樸卻再也不能睜開眼睛。

……

阿樸葬在牛眼湖畔。

下葬之前,釋小丫扶了演蓮來到湖畔。釋演蓮親為阿樸做了超度。

誦經之聲,悠悠依依,低低回回,似有一只柔和的手,撫過眾人的心靈。演蓮失明的雙眼,似乎閃爍著靈異的光彩。

山奇看見,釋小丫的眼淚默然垂落:

在那盤旋如鏈的山路上,一個女孩腳踝舊傷發作,關節疼痛之極,行不得路。同行的男孩背了女孩,一步一搖擺,上了幾千級臺階。到了山上,男孩放下了女孩,便癱坐在地。十來歲的男孩,不會掩飾,喘息道:“真累!”

此類種種,不必枚舉。

少年情懷,純樸真摯,掩過了絲絲幽怨。

……

父親來信提醒山奇,大學報到的日子近了。

山奇終于要走了。

阿素送他到天馬寺。

山奇看見,釋小丫樂觀開朗,一如既往。

釋演蓮也走出寺門為山奇送行——

她站在那兒,用那雙失明的眼睛,目送山奇下山。

相戀之中的少男少女,少不得要互贈一件小禮物,縱然禮物價值菲薄,如一方手帕,一面鏡子,亦能寄托無限情意,并為之夢牽魂繞,柔腸百結。

山奇告別阿素之前,寫了一幅自畫像,送給阿素;他又以阿素為模特,作了一幅肖像畫,并把肖像畫帶走了。

山奇一直把阿素肖像畫帶在身邊。大學期間,一回到宿舍,山奇便要睜直了雙眼,打量畫中的美人兒。她戴一頂禾笠,任烏黑秀發自然披肩,別具一副脫俗的風采。她分明在笑,兩只淺淺的酒窩是那般地迷人。不知從何時起,阿素肖像畫成為他每日必須揣摩的作品。

畢業之后,山奇在東南都市報社謀得一份美編的工作,阿素也在閩都找到一份教職,當上了音樂老師。

熱戀之中的男女,發生肌膚之親自然是水到渠成之事。

播種勤了,難免珠胎暗結。

一對年輕人尚無意過早生兒育女,一合計,皆同意選擇墮胎。可是,阿素犯下了一個嚴重的過失。她未曾去醫院做個必要的檢查,而從社區藥房購回藥片服用了,哪料到她是異位妊娠,墮胎藥致使其大出血,動了手術,卻仍未能根治。

幾乎不曾進過醫院的山奇,體會到“生老病死”之“病”,原來確是一件了不得的人生大事了。他為阿素的安危擔心,亦為不堪承受的高額醫藥費用而憂心如焚了。

最初,山奇尚瞞了家人,以為應該很快會康復,然而病情發展得越來越不樂觀了。

因為,阿素出現了極其罕見的并發癥——血胸,引起肺部嚴重感染,需要化療醫治,而化療過程自然不是一朝一夕的,其副作用更是可想而知了。

山奇為了籌措醫療費用,不得不向家人求援了,但他知道家里的經濟情況,不過是杯水車薪。山奇明白,自己還必須多想辦法,從而,山奇把自己的一些國畫舊作悉數理出,又新畫了幾幅,上街擺起畫攤,兜售叫賣了。

圍觀嘖嘖稱贊的人并不是少數,然而愿意掏錢購買畫作的人卻屈指可數,雖然山奇的標價并不高昂。不過,懂行識貨的人也是有的。一天,攤前來了一位氣度不凡的人士,他駐足片刻,眼里即掠過幾許驚異,卻并不動聲色。他蹲了下來,問道:“這是你的畫作么?”山奇點頭。來者自我介紹道:“我姓賈。”他上下打量一番面前的年輕人,“您叫山奇?”山奇點頭。他明白,賈先生一定留意到畫作上的落款了。賈先生微笑道:“這些畫我全要了,我開了一間畫廊,您隨我走,我想跟你聊聊,意下如何?”山奇自然是愿意的,他收起了畫作,跟隨賈先生到了他的畫廊。

賈先生為山奇泡了茶,說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山奇您是仙游畫派的傳人?”

山奇笑道:“賈先生果然是行家!”

“我想聘請您,待遇是不成問題的。”賈先生說道,“只要您愿意,有什么要求盡管提出來!”

“我愿意。”山奇說道,“但我急需錢用,必須向您預支一筆款項,金額不低!”

“好商量。”賈先生說道,“但我還得考一考您,可以嗎?”

“您出題吧。”山奇平靜地說。

賈先生取出一卷舊畫冊,指了內中的一幅畫,說道:“我要您現場臨摹這一幅!”

山奇瞄了一眼,露出了自信的笑容,因為那幅畫是李耕先生的《天馬行空》。

山奇花了一天一夜,當場繪就了《天馬行空》。賈先生一時驚呆了。

“能行嗎?”山奇表現出幾許謙遜。

“哈哈!”賈先生笑道,“當然當然。”

山奇拿起《天馬行空》,意欲撕毀,賈先生阻止了他,說道:“別撕,我要收藏它!”

“這樣不妥吧?”山奇說道,“落款處我再添幾個字?”

“您需要預支多少錢,說吧!” 賈先生盯著山奇,只擔心山奇不愿意開口。

聰明的山奇,怎能不領會賈先生的意思?只要開出一個價碼,今后自己的工作就是“臨摹”名畫了。

山奇不能夠猶豫了,阿素的安危迫在眉睫了,只要能夠挽救阿素,他愿意去承受一切后果。他與賈先生達成了協議。賈先生舉起了茶杯與山奇共飲,說道:“愿合作愉快!”

山奇預支了酬金。

過不多久,山人畫師應朋友之約,攜帶了幾幅名畫赴京參加一個私人畫展,路過閩都,特地前往看望山奇。

那天,山奇剛好在畫廊作畫,他便直接尋到那兒去見面。

山人畫師拿出了一個大紅包,塞給了山奇,說道:“阿素的病,我聽說了。”

“師父,醫藥費我籌夠了。” 山奇推辭道。

“你哪來的錢?”山人頗覺詫異。

“我在這間畫廊兼職,報酬很高。”山奇說,“我又向老板預支了一大筆款項。”

“作畫很傷元氣的,你也不能過于賣命,你還年輕,不可傷了身體。”

師徒閑談之間,賈老板外出歸來,山奇便向賈先生介紹了師父。

賈老板笑道:“山人先生的大名久有耳聞!”

山人說道:“賈老板客氣了!”

“您來得正好。” 賈老板說道,“我最近收藏了一幅名畫,可是眼拙,尚不能辨其真偽,懇請先生幫忙鑒定一下!”

于是,賈老板取出了《天馬行空》。畫作裱過了,又經化學藥水的處理,顯得很有一些年月了。

山奇冷汗直冒。

山人畫師臉色一變,雙手亦不由地顫抖起來。他拿起了臨摹之畫,仔細端詳,卻一時也看不出內中有何破綻。

山人說道:“如果換了他人,確不能辨出真假,不過,今天在坐的人中,有三位知道它是一幅贗品!”他轉身瞟了山奇一眼,眼里掠過淡淡的哀傷。

山奇并未告訴賈老板,師父收藏有《天馬行空》的真跡,關于自己的師承家世,他自然有所保留,所以,賈老板尚感到有所困惑。

山人畫師取出了真跡,展示給賈老板,說道:“我們交換吧,但愿您能夠珍藏它!”

賈老板大為吃驚,一時尷尬不已,說道:“先生的品質實令我感到汗顏,我同意交換。先生說個數,需要補您多少錢?”

“這幅真跡,至少值五百萬元,不過,就是有人出一個億,我都不愿出讓,它是我們仙游畫派的傳家寶。”山人說道,“您預支給山奇的款項已經足夠用了。您把山奇臨摹的畫作全都還給我就行了!”

山人畫師當著賈老板的面,悉數把贗品涂黑,惟獨留下了山奇的《天馬行空》。

“山奇,你在落款旁添幾個字吧。” 山人畫師說道。

山奇取過筆來,寫下了“山奇臨摹”的字樣,淚流滿面。

……

阿素終于康復了,但一頭烏黑秀麗的頭發落光了,清秀的臉龐亦變丑了。

沒過多久,阿素與山奇分手,她相當堅決,就像當初與山奇結合一樣地堅決,不是他人之力所能改變的。她離開了閩都,回到了天馬山,皈依了演蓮法師。她沒有出家,做了一名居士。

阿素把山奇的自畫像還給了他,說道:“你把它送給別的女孩子吧。”但她收藏了山奇臨摹的《天馬行空》,至今掛在她的書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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