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歸一。
這是在看完電影《一一》之后,我困頓思索的腦海中翻騰出來的第一句話。
“一”,這個筆畫最簡單的漢字,一如它簡單通曉的含義,它可以是一朵云,也可以是一棵樹,可以是一座山,也可以是一條河,可以是一個人,也可以是一座墳……然而,像所有水滴石穿的典故一樣,一——單薄卻蒼勁。
影片用歷時約三個鐘頭的時間,講述著一個并非故事的故事,它并沒有如當下商業大片那樣,要么驚天動地扣人心弦,要么纏綿悱惻撕心裂肺。《一一》摒棄了起伏激昂的宏大敘事,它沒有戲劇化的故事波折,沒有起承轉合的情節,導演楊德昌攜著《一一》繼續在他的新寫實主義道路上行走,并且漸行漸遠。
與所有現實主義傾向的電影一樣,《一一》展現的也是普通一家人的普通生活,一個中產階級的家庭,雖算不上富庶,卻也與“上頓不知下頓”的苦難生活相差甚遠,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世界上所有年齡階段類型這里都有了。NJ——一個心中仍存有詩意的中年男人,在與世俗的碰撞中迷茫困惑;敏敏——并未如她的名字那樣敏慧,圍著兒子女兒老公老媽打轉的的俗世中年婦女,突然某一天問自己:“我每天都在做什么?”;婆婆——在電影中一言未發的老太太,在歲月的磨蝕中蘊積了“看透”的智慧;婷婷——正值碧玉年華的純情少女,美好天真純粹,以為世界上除了好人就是壞人;洋洋——總是被女生欺負的小男孩,在電影中起著畫龍點金的作用,喜歡用相機拍攝別人看不見或忽視的角落,用童稚的話語不經意間道出了人的永恒困境“我們是不是只能知道一半的事情呢?”
我不能用一句話或幾句話來總結概括《一一》的故事梗概,因為把任何一個故事圈套強加給它都是對它的誤讀。誠然,只要有時間地點人物都必然會產生故事,而《一一》的偉大,不在于故事,或者說不在于一個中心故事,而在于多個散點無中心的故事浸透出的深層哲學意蘊。
楊德昌曾在一次訪談中解說過片名“一一”的含義:這部電影講的單純是生命,描述生命跨越的各個階段,身為作者,我認為一切復雜的情節,說到底都是簡單的。所以電影命名為《一一》,就是每一個的意思。這意味著電影透過每一個家庭成員從出生到死亡的每個具有代表性的年齡,描繪了生命的種種。
我想,在這部電影中楊德昌想表達的思想有點類似于莊子“齊萬物以為一”,莊子認為世界萬物包括人的品性和感情,看起來是千差萬別,歸根結底卻又是齊一的。人們的各種看法和觀點,看起來也是千差萬別的,但世間萬物既是齊一的,言論歸根結底也應是齊一的,沒有所謂的是非與差異。因此,智慧的婆婆曾經可能也如童稚的外孫洋洋一樣,困惑于“人是否只知道事情的一部分?”,中年媽媽敏敏曾經可能也如純潔的女兒婷婷一樣,初戀在花季中開了又謝,潔凈的心靈在時空行走中灑上了歲月的塵埃;被朋友譽為老實人的NJ曾經可能也如現在的小舅子阿弟一樣在錢財利潤欲海浮沉中哭笑交替滿腦肥腸。沒有絕對的對與錯,沒有絕對的好與壞,我們所有的人或許都會在人生的某一個點上,從洋洋變為婷婷,從婷婷變為阿弟,從阿弟變為NJ,從NJ變為婆婆,從婆婆變為剛出生的小表弟,再從小表弟變為洋洋,循環輪回,生生不息。這些看似精神形態各異的縱多人物,只是在人生各個不同的階段扮演著不同的角色,他們,或者說我們,其實最終都只是一個人,一一歸一。
莊子在《齊物論》中寫道,“方死方生,方生方死,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即生就是死,死就是生,可就是不可,不可就是可。在宇宙時空無涯的荒野里,大小萬物,生死輪回。與縱多表現此理的電影類似,《一一》開始于一場婚禮,結束于一場葬禮,開始于嬰兒的出生,結束于老人的辭世。楊德昌的用意不言而明:電影就像人生,一生一死,即為一世。片長近三小時的《一一》仿佛是人的一輩子,電影中婆婆的一輩子剛剛結束,小表弟的一輩子則剛剛開始,而其他人——洋洋、婷婷、敏敏、NJ、阿弟、小燕、云云……他們的一輩子都正在進行中。
如果把每個人的一輩子都比作一輛公交車,那么我想這條公交線路一定并非一條直線,而是一個圓弧,無所謂起點與終點,無所謂開始與結束,恰如知名作家方方的某本小說的名字: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如果把這句話放在《一一》這部電影里,那么,此“我”便非彼“我”了,“我”,既是我,也是你,還是他,“我”作為一個能指,并非指具體的人,而是抽象意義上的萬物。《一一》展示了這條公交線路,婆婆下車了,小表弟上車了,其他所有人都正開著他們各自的車,時而靠近,時而疏離,時而橫眉冷對,時而招呼致意,并將會在一個個迥異且未知的站臺先后一一下車,沒有確定的秩序,沒有確切的時間。最終,在生死輪回的這條線路上,所有的個體都一一歸一。
除了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這幾種共時的生命形態在人生的軌道上看似殊異卻最終歸一外,在歷時層面,楊德昌還探討了人的“活法”問題。
電影中NJ與敏敏這對可能不存在愛情的夫妻,因偶然的機會,脫離當前的現實,各自去過了一段新的生活,他們希望能逃離當前的窒息感。敏敏在其母親成為植物人之后,發現每天對母親講的話都是同樣的,一方面寡淡無味的生活毫無新意,另一方面人心的隔膜阻滯也使她無從說起,她困惑于生活的意義,于是尋求佛法,以為神靈能給予她答案,最終卻發現“其實真的是沒什么不一樣,他們每天都要輪流給我講同樣的東西,每天都要重復好幾遍,我覺得這一大堆(煩心事)……沒那么復雜,哪有那么復雜”。有藝術情懷的NJ偶然重逢曾點燃他藝術火花的初戀情人,兩人至今都舊情難忘,以為可以重來一次,終是無疾而終,他后來對敏敏坦白說“你不在的時候,我有一個機會去過了一段年輕時候的日子,以為會有什么不一樣,結果,還是差不多,沒什么不同,只是突然覺得,再活一次的話,好像真的沒那個必要”。或許他看透了人生的悲涼底色,看似涂著七彩的糖衣下是一層蕭索的灰色,縱使是七彩,也一一歸一。
A one and a two ,這是《一一》的英文片名。楊德昌在一次訪談中說:“爵士樂手在即興演奏前,總會低聲數著‘a one and a two and a …… ’來定節奏,英文片名由此而來,表示片中內容并沒有緊張、沉重、或者壓迫感,生命的調子應該像一闋爵士樂曲。”
的確,《一一》的美學韻味是清淡的,無論是它“一一歸一”的主題,還是它縱多似乎靜止的長鏡頭運用,像一杯氤氳著些許熱氣的清茶,不溫不火,卻在小酌之后,彌留一絲澀味在唇間,這一絲澀,會慢慢地、深深地流下去,從喉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