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能看見萍和妹妹相依著走在放了晚學的路上。或許我老了,往事總是如此鮮明。
那雪也是鮮潤地下,雪味滿滿的夜色里,妹妹提著自己用蓖麻子做的火燭,昏紅燈火暖亮一心。恍惚有行走人間的感覺。
萍悄悄掐了把妹妹,是那個男孩子在贊嘆她火燭做得好。
男孩子在青春喧囂的人群里,在下著雪的夜色里,又回頭看了她一眼。
他們熟悉起來。他們討論起書法,那最抽象的藝術。
他們談得來。男孩子很動人很城實地告給她們,他怎樣地偷人家玉米,被人家追進水里,險些沒命。又怎樣和一群野孩子在街上罵野話,打架。怎樣地任由母親用條子抽打,躺在床上裝死。又說到看小鳥怎樣銜野草枯枝來筑巢。他怎樣在崖上一顆臥松里搭了個窩,看崖下人來往。說到從小和自己玩到大的伙伴。說到張圩子的那個老書法家,曾經為日本人寫字,救下村民。說到李黙,李太黙,書寫五千張宣紙。他笑了,他眉飛色舞。
他說起他所居的小寨子的那個明的遺民萬年少。說起弗洛伊德。說起尼采,十七歲的年輕人用他奔放,充沛的嗓音一脈相傳:凡是善于發現我的著作散發出來的氣息的人,就會知道這是一種高空之氣,一種振奮之氣。人們必須對它有所準備,不然,一旦身處其中就有非同小可的危險。寒冰在近,孤寂無邊——然而,橫臥在陽光下的萬物是多么沉靜!呼吸是多么自由自在!人們會感到無數的事物處在其間!正如我一向認為和經歷的那樣,哲學甘愿生活在冰雪和高山——在生命中搜尋一切陌生的和可疑的事物,搜尋以往慘遭道德禁錮的一切…
這少年朗朗落落,說起凡事種種,眼目灼灼,在重述里,那少年的頑童生活極其生動,有趣,活靈靈地鋪現開來。而另一種超乎他本人年齡的觀念,感想,知識,總使人沉默,她們說不上話,她們存著心慕靜聽。
周日,少年邀她們一道去那老書法英雄家拜訪。萍嫌路遠,不愿去。
妹妹見過老書法家,很是折服老人由內而外的藹和散淡。老人揮手,如清風荷葉,不提往事。提筆寫:山僧獨向山中老,唯有寒松見少年。
少年字字如柳:春到云龍舒錦繡。老人對那字不住頷首,言稱少年日后必成大家。
妹妹筆劃學魏:風行快哉譜華章。老人笑捻胡須贊妹妹文彩妙出:風行,快哉,譜華章。對得好!
兩人隔桌相視一笑。
經濟發展,河面離大道近處新建一座長橋,方便人車來去。
這小小渡頭便不當沖了。寬寬的船除渡臨近河的幾戶人家過河去種幾方閑地,和渡對岸的幾個中學生過河來上學校之外,便鎮日長閑地浮在淺水灘上,慢慢地隨風晃動。遠處橋上不斷飄來的各樣聲音,使這渡頭格外寂靜。
撐船的小老頭已是個老頭子了。白白的發,蹲在河坎上,老手觸著地,微閉的眼皮子間常就淌過許多水一樣清活的記憶。站起來時,像一只弓背彳亍的鶴。
屋后還有老桃樹,還有老梅樹。窗前還有小菜園,菜園中還有兩樹月季花。岸上還有老大蓬何首烏藤,藤下還有幾列青石條凳。
他們并肩而立,看幾個小孩子折紙船放水里作橫海揚帆夢。
妹妹看著紙船為水被手的攪動推擺而遠去,而濕透,而翻沉,而或滯在水中草上或飄蕩而來的什么上。輕輕說起她們家初來此地的種種。
他不說話,彎腰撿了石子,把石子拋向水面,石子在水面上一跳兩跳三跳,旋即下沉,蕩開幾圈水線。他向她暖暖地寬慰地笑,遞給她一片石,把手教她打水飄。
暮云薄開來,河邊美麗寧靜。水的氣味新鮮清潤,近河草木散著青沁的味道。對河炊煙浮上林梢如飛天,有雞驚飛的叫聲和犬狂熱的吠聲,有女人叫喚孩子回家吃飯的銳聲,還有零零隱隱的音樂聲,真真如幻,使人心生溫情。
兩人并肩站著,聽著,看著,相對微笑,有互會心。在柔美和靜的黃昏薄暮里,都還不知道此后的人生多是由痛苦,多是由陰差陽錯,多是由一只看不見的手來調節,調動的。
還有時間。逐漸蝕損少年時期敏銳靈性的時間。你是否能抵擋得住?
男孩子開始備戰高考。游弋題海,挑燈苦練。
妹妹偶在《文物》刊頁上看到一尊輪廓鮮明的青銅羅漢雕塑像圖,眉毛秀長帶威,鳳目凝靜,高鼻方嘴,斐然出眾。不禁輕呼,攜了刊物,歡快地翻山到男孩子家,叫少年快來看!
少年對這極似自己的出土羅漢感到親切和好奇。又有些小小的虛榮,迷蒙覺得自己就是轉世傳奇,一定神,巧合而已。對自己嘲謔地笑了笑。復對照這青銅雕像的歷史說明文字看,原來是北魏時期作品,現為法國博物館收藏。
這是個飄零在外的羅漢。身背著這個民族曾經受的苦難和恥辱,黙然無聲地痛苦掙扎在冷漠的域外。
兩人不出聲,心上產生一點領會。
不覺天色已晚。
少年送妹妹回家。
路上夜風悄過,帶著麥子黃熟的香氣。山下有誰在彈吉他,聲聲傳柝。
山上一輪明月亮汪汪,山影如剪。轉過山路,山腳下一樹棠梨郁郁累累。兩人站下,說起春來時,“棠棣之華,鄂不韡韡”。
“所以,一定要加油!”少年說,“為了更好的明天,為了我,為了我們,加油!”
妹妹回頭,向著樹下的少年揮揮手。少年直到看不見妹妹,才轉身回去。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