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19點,依舊是傍晚。天色還亮著,但很快就會暗下,通常在人知覺不到的情況下。
此時,她已經擠到了公車的門口,離車門還有四五個人的距離。晚高峰的車輛,是打破社會學的存在。沒有人會保持社會距離。有一站之地,已經是值得慶幸的事。你不得不和最陌生的人保持著親密的距離,被不經意的肘襲到背部,被臟球鞋踩到腳,和某個人剛好觸碰到同一個扶手。如果愿意,可以輕易從前方的男生背包上看出他的年齡和職業,從他看看手表又看看站牌的動作中推測他會在哪一站下,從他襯衫和氣味中揣摩出他的生活習慣……
但今天她無暇顧及其他。整個乘車過程中,她都把手機拽在手里,沒有打開過,可腦子里卻一直揣摩著那幾條信息:
我恨死他了。
他讓我去死。
他罵我是婊子的女兒。他憑什么罵我,還罵我媽?我有什么地方對不起他!
她一向不善于處理人際關系,尤其是親人之間。曾經有親密好友向她吐露家人關系間的問題,矛盾之大令其震驚。但她也只是靜靜地聽,并不多言,也不敢發表評論。如果可以,她愿意長久地陪伴并擁抱那個訴說者,但她被別人叫走了。
但這次,她再躲不開這個問題,沒有人會把她從這個問題的漩渦邊叫走。因為,信息的發布者是她的母親,而所控訴的人,是她父親。
父母不和,她知道一些,但矛盾到了這一程度,卻是她不知曉的。之前,她一直覺得成人的問題該自己解決,不應該牽扯影響到孩子。但不知不覺,她已經長大,長大到被母親依賴的地步。
她力圖使自己保持冷靜,試圖了解事情的經過和矛盾的根源。但這些,她沒有從母親那得到信息,她也沒有過多的追問。最后一條,她回復的是:這么多年了,這樣的日子也不會少,冷一下,過段時間,感覺就會不一樣了。發完這條之后,母親再沒有回信。
母親發這條信息的時候是兩天前,她還在上班,和同事在交接工作。交流的空隙間,她作了回復。等談完工作,她一個人走到洗手間。松弛的面部表情驟然劇烈起來,鼻腔中的酸澀直擊淚腺。她抹了一下眼淚,大口深呼吸,恢復了平靜。
收到信息的當晚,她打電話給母親,兩次,都是“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奇怪的是,她意外的平靜。
她沒有給父親打電話。她覺得這才是父親最大的悲哀。自高中以來,他們之間就極少對話,電話更是少數。難得一次,她從學校打電話過去,他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還是把電話讓給了母親。
父親那一輩,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受父母戀愛、兄姐照顧,天賦算是不錯,學習成績也值得夸耀。剛工作時,有一份不錯的工作,有機會四處游歷。但很快,公司倒閉了,他就開始進入了人生中的黑洞,并且在沒有機會逃脫。一生庸庸碌碌并不會帶來太多痛苦,痛苦的是曾經輝煌過、自以為還會輝煌、卻永遠地落寞下去。他晚上常常睡不著覺,會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雙手被煙霧染得焦黃發黑。他獨自住在電腦間里,晚上回到家就是打游戲,在虛擬的時空作戰,以求得一些慰藉。
她覺得自己實在無法和他關于這件事再言語什么。“他已經太不幸了。”她總是這樣覺得。
今天一個白天,母親沒有再發信息。她幾乎忘了,但是絕不會忘。她一直想找一個合適的時間再打一次電話,她相信這次一定能接通。但總是有什么在阻礙著她,工作、同事、午飯、午睡……不,僅僅是她自己想要拖延而已。
而此刻,她已經下車,離宿舍還有一段距離。她停下,播了電話。
電話通了。她并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反而緊張起來,不想讓母親察覺她的刻意。她事先已經準備了一個話題,開始生硬地開頭。她的聲音有一些微微顫抖。
她們沒有再聊信息的事。多閑扯兩句家常,她又像往常一樣準備結束對話。最后的最后,母親問,你有沒有給他打過電話。她答沒有。母親又問,那他給你打過電話么。她答沒有。于是,她們結束了話題。
她感到事情好像過去了,又好像沒過去。
不管怎樣,天已經徹底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