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
在我們這里,逢每個月的四九是趕場天。趕場的時候,平日在家里栽種菜蔬的農人會提前一天把第二天要帶到街上來賣的時蔬準備好,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一便放在床頭或早早換好,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時候便往街上趕了。
我是個極其懶惰的人,成天呆在家里不做什么實事,因為家住的地方離集市比較遠,平日里買菜都是掐著趕場天,背著一只背篼穿行在人聲鼎沸的人潮當中,因為趕場天的菜價比平時便宜很多,運氣好的話還可以吃到一些不常見甚至制作手藝快失傳的特產。我是個愛熱鬧的人,所以每到趕場天我都會起得特別早,背著母親陪嫁過來的背篼,像一條很多天沒有進食的野狗,貪婪地尋找著任何一樣對我而言所需要的。
以往趕場天的時候對于鄉下背著菜蔬來城里販賣的農人是沒有規定的,大家沿街擺攤,價錢自定,早點賣完背篼口袋里的洋芋紅薯、包谷大豆,幾個相互認識的酒友往賣牛羊肉的攤子上一坐,大聲沖老板嚷嚷著:“老板,四碗牛肉,一盆包谷面飯,還有打半斤燒酒過來。”攤子上的老板開始在煮的滾燙的湯鍋里翻弄著, 不一會兒四碗熱氣騰騰的牛肉端上桌來,剛剛還在愁今年收成的莊稼漢子互相勸著酒,大家喝得臉紅脖子粗,喝醉了大家都爭著搶著要去為這次買單,但是大家又都如磐石一樣坐在板凳上,賣牛肉的老板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該去向誰伸手要這個錢,僵持一會兒后總有一個忍不住要出來買單,錢一付,大家又開始客氣起來,“哎呀,都說了這次我來開錢,你看你就是不聽招呼,凈整這些”。“是了嘛,你看你們,上次就說了這次算在我頭上,我剛剛說等我酒醒了一點再來付錢,你倒好又去搶著開,下次不能搶了哈,下次你再這樣我就不熱火你了哦”,酒飽飯足后大家又各自離去。
小城的街道本來就窄,加上趕場天那些自家栽種的蔬菜賣的便宜而且又符合城里人“綠色,無化肥,無公害”蔬菜的買菜理念,在街道兩旁租著門面賣菜的生意人不愿意了,所以你在趕場天除了能買到菜之外還可以聽到許多平日里聽不到的罵人的野話,想來中國的勞動人民也是充滿了智慧的,單從一個很細微的事物便可以問候到對方的祖上十八代。
我曾經有幸目睹過一個農村的老婦和臨街小攤的老板娘對罵過,老婦看起來大擬七十出頭,花白的頭發,貓著腰,走路的時候后背幾乎和地面平行著,臨街小攤老板娘四十出頭,腰間系著滿是油污的圍裙,一顆小小的腦袋和碩大的身軀看起來十分不成比例,我寒日里的時候偶爾會在小攤上買一塊生姜、一小搓蒜苗或者自己腌制的“罐罐菜”。找零錢的時候,胖胖的老板娘總是把指頭伸到嘴巴里捻一下再從圍裙的兜里把錢給人家,因為老板娘生性潑辣,以至于周圍的小販對她避之唯恐不及,她像街頭的土皇帝一樣霸占著自己攤前的位置。當老婦和她起沖突的時候,人們都為老婦暗暗地捏了一把汗,覺得可憐老人家在世間行走了大半輩子,如今半截身子都在泥巴里了還要被一個年輕后生塌雪(侮辱的意思)。那場罵戰持續了半個小時,年邁的老婦在這半個小時里沒有用過一句相同的話,倒是小攤的老板娘翻來覆去就是幾句,最后竟急得當街大哭起來。這是我記事以來見過最激烈也最精彩的雙人對罵。后來母親打電話說家里等菜下鍋,我才悻悻離去。
后來這座小縣城開始改造,先是河對面的農田被政府征收,以前春天一望無際的油菜花和秋天一片片的麥浪被轟轟隆隆的機器聲取代,先前靠土地吃飯過營生的農人們在一夜之間翻身當了小城的中產階級,他們拿著征收土地得來的錢喝酒抽煙吸毒包小姐,買房子買豪車。在農村栽種莊稼的漢子開始幻想著某一天會有高鐵或者高速路的軌道從自己家門前經過,祖上幾輩子務農的宿命在自己這代得以終結。小城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新一代的年輕人冬天穿著破洞的牛仔褲,把褲腿挽的老高,走路都冷得打顫還是不穿媽媽針織的毛衣,十幾歲的小姑娘把原本烏黑的秀發染得五顏六色,穿著上個世紀流行的喇叭褲,腰間橫挎著包包,三三兩兩地坐在冒藍火的摩托車后面,五顏六色的頭發被寒風吹得滿臉皆是,他她一邊用手把吹進嘴巴里的頭發撥弄出來,另外一只手抓住前面開車的青年。
新建起來的城區越來越寬,這座從晚清保留下來的老城慢慢被吞噬,村里的老婦不再背著背篼來城里賣菜了,城管每天像索命的黑白無常一樣開著有拖斗的小車,穿梭于小城的大街小巷。玉溪河兩旁的磚房外面裝潢得像舊時妓院一般,每每到了黃昏的時候便放射出一種迷惑俗人心智的燈光,年輕人們坐在橋頭,一支接著一支地抽著本地特產的卷煙,盛夏的時候買一只西瓜,寒冬買一碗街頭煎炸的臭豆腐,同身旁的伙伴講起罵人的野話來。新修的城區在城南和城北,老城區夾在中間,在陽光明媚的早晨登上縣立一中的后山可以俯瞰整個縣城,半新半舊的城市給人怪怪的感覺,像是什么都還不明朗卻又喜歡美麗的小女孩,趁著媽媽不在家里的間隙,把化妝臺上的家伙什兒胡亂一通招呼在自己臉上,然后笑嘻嘻地站在鏡子面前一樣。
生活像是小城里雜亂不堪的格局一般,一部分人如同新修建起來的活得風生水起,一部分人像老城區屋基下面的暗溝一樣,腐朽不堪還散發著令人生生作嘔的惡臭。同樣昏黃的路燈下面,有的人罵著野話身邊跟著三三兩兩的朋友,有的人埋著頭急急匆匆往回趕,十二三歲的男孩子剛剛學會抽煙,吸一口都眼淚都會被嗆出來,煙反著握在手心,生怕路過的行人認出自己來。為了所謂的兄弟義氣剪相同的頭發,穿同一款緊身的黑褲子,甚至腳上的帆布鞋都是在街頭那家招牌掉了漆的鞋店買的,小姑娘們不再跳橡皮筋了,坐在公園的椅子上談論當紅的明星,談論最新的電視劇以及自己又認了好幾個在道上有頭有臉的哥哥。 生活如同一臺被上了發條的機器,夜以繼日重復著,往來的人形形*河蟹*。
“老板好多錢一斤哇”,“綠豆粉,豆腐干,還有酸菜魔芋豆腐”、“高山天麻,沿河牛肉干便宜買了”、“霉豆腐,菜豆花,新鮮的豬腰子”、“廠家倒閉,真皮皮鞋皮衣皮帶一折賣了,最后三天,最后三天”。街上賣菜的老農和城里的婦人討價還價著,穿著制服的城管在車里抽著煙驅趕著把攤子擺在街道旁的小販,
剛剛賣出去洋芋紅薯的漢子坐在牛肉攤前,大聲對老板嚷嚷著:“四碗牛肉,一盆包谷面飯,還有一斤苦蕎酒。”喝醉酒的漢子走在歸家的路上,光著膀子大聲唱到:“皇帝招呼我做女婿,天高路遠老子不愿去喲,兩杯燒酒肚里走,酒醒還走山上去邀牛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