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見自己深切而獨特的寒冷情思——感觸寒冷,品味寒冷
天,好冷啊。你能深切地描繪那是怎樣一種冷嗎?你了解他人在又體驗著怎樣的冷嗎?當(dāng)我們真正靜下心來,凝望這冷時,你會不會發(fā)見這冷里蘊含的溫暖而動人的情意?冬天,是冷的,還是暖的?冷的,但“讀本”上偏有篇《暖冬》。下面這幾篇“冷”文,用心品讀,作家會攜手領(lǐng)你步入一個不同的“冷”的世界,并且,聰明的你,一定會在與作家默默對話之中,學(xué)到怎么感觸冷,怎么品味冷,怎么喚醒和激蕩那冷的好。勾聯(lián)起的自己的那些“冷”的聯(lián)想,將是你極好的素材。
一、《冬天》(朱自清)
? ? 說起冬天,忽然想到豆腐。是一“小洋鍋”(鋁鍋)白煮豆腐,熱騰騰的。水滾著,像好些魚眼睛,一小塊一小塊豆腐養(yǎng)在里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鍋在“洋爐子”(煤油不打氣爐)上,和爐子都熏得烏黑烏黑,越顯出豆腐的白。這是晚上,屋子老了,雖點著“洋燈”,也還是陰暗。圍著桌子坐的是父親跟我們哥兒三個。“洋爐子”太高了,父親得常常站起來,微微地仰著臉,覷著眼睛,從氤氳的熱氣里伸進筷子,夾起豆腐,一一地放在我們的醬油碟里。我們有時也自己動手,但爐子實在太高了,總還是坐享其成的多。這并不是吃飯,只是玩兒。父親說晚上冷,吃了大家暖和些。我們都喜歡這種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著那鍋,等著那熱氣,等著熱氣里從父親筷子上掉下來的豆腐。
? ? 又是冬天,記得是陰歷十一月十六晚上。跟S君P君在西湖里坐小劃子,S君剛到杭州教書,事先來信說:“我們要游西湖,不管它是冬天。”那晚月色真好;現(xiàn)在想起來還像照在身上。本來前一晚是“月當(dāng)頭”;也許十一月的月亮真有些特別罷。那時九點多了,湖上似乎只有我們一只劃子。有點風(fēng),月光照著軟軟的水波;當(dāng)間那一溜兒反光,像新砑的銀子。湖上的山只剩了淡淡的影子。山下偶爾有一兩星燈火。S君口占兩句詩道:“數(shù)星燈火認(rèn)漁村,淡墨輕描遠黛痕。”我們都不大說話,只有均勻的槳聲。我漸漸地快睡著了。P君“喂”了一下,才抬起眼皮,看見他在微笑。船夫問要不要上凈寺去,是阿彌陀佛生日,那邊蠻熱鬧的。到了寺里,殿上燈燭輝煌,滿是佛婆念佛的聲音,好像醒了一場夢。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S君還常常通著信,P君聽說轉(zhuǎn)變了好幾次,前年是在一個特稅局里收特稅了,以后便沒有消息。
? ? 在臺州過了一個冬天,一家四口子。臺州是個山城,可以說在一個大谷里。只有一條二里長的大街。別的路上白天簡直不大見人,晚上一片漆黑。偶爾人家窗戶里透出一點燈光,還有走路的拿著的火把,但那是少極了。我們住在山腳下。有的是山上松林里的風(fēng)聲,跟天上一只兩只的鳥影。夏末到那里,春初便走,卻好像老在過著冬天似的;可是即便真冬天也并不冷。我們住在樓上,書房臨著大路,路上有人說話,可以清清楚楚地聽見。但因為走路的人太少了,間或有點說話的聲音,聽起來還只當(dāng)遠風(fēng)送來的,想不到就在窗外。我們是外路人,除上學(xué)校去之外,常只在家里坐著。妻也慣了那寂寞,只和我們爺兒們守著。外邊雖老是冬天,家里卻老是春天。有一回我上街去,回來的時候,樓下廚房的大方窗開著,并排地挨著她們母子三人,三張臉都帶著天真微笑的向著我。似乎臺州空空的,只有我們四人;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們四人。那時是民國十年,妻剛從家里出來,滿自在。現(xiàn)在她死了快四年了,我卻還老記著她那微笑的影子。
? 無論怎么冷,大風(fēng)大雪,想到這些,我心上總是溫暖的。
1933年2月
二、《寒風(fēng)吹徹》(劉亮程)
? ? 雪落在那些年雪落過的地方,我已經(jīng)不注意它們了。比落雪更重要的事情開始降臨到生活中。三十歲的我,似乎對這個冬天的來臨漠不關(guān)心,卻又好像一直在傾聽落雪的聲音,期待著又一場雪悄無聲息地覆蓋村莊和田野。
我靜坐在屋子里,火爐上烤著幾片饃饃,一小碟咸菜放在爐旁的木凳上,屋里光線暗淡。許久以后我還記起我在這樣的一個雪天,圍抱火爐,吃咸菜啃饃饃想著一些人和事情,想得深遠而入神。柴禾在爐中啪啪地燃燒著,爐火通紅,我的手和臉都烤得發(fā)燙了,脊背卻依舊涼颼颼的。寒風(fēng)正從我看不見的一道門縫吹進來。冬天又一次來到村里,來到我的家。我把怕凍的東西--搬進屋子,糊好窗戶,掛上去年冬天的棉門廉,寒風(fēng)還是進來了。它比我更熟悉墻上的每一道細(xì)微裂縫。
就在前一天,我似乎已經(jīng)預(yù)感到大雪來臨。我劈好足夠燒半個月的柴禾,整齊地碼在窗臺下;把院子掃得干干凈凈,無意中像在迎接一位久違的貴賓--把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掃到一邊,騰出干凈的一片地方來讓雪落下。下午我還走出村子,到田野里轉(zhuǎn)了一圈。我沒顧上割回來的一地葵花稈,將在大雪中站一個冬天。每年下雪之前,都會發(fā)現(xiàn)有一兩件顧不上干完的事而被擱一個冬天。冬天,有多少人放下一年的事情,像我一樣用自己那只冰手,從頭到尾地?fù)崦约旱囊簧?/p>
屋子里更暗了,我看不見雪。但我知道雪在落,漫天地落。落在房頂和柴垛上,落在掃干凈的院子里,落在遠遠近近的路上。我要等雪落定了再出去。我再不像以往,每逢第一場雪,都會懷著莫名的興奮,站在屋檐下觀看好一陣,或光著頭鉆進大雪中,好像有意要讓雪知道世上有我這樣一個人,卻不知道寒冷早已盯住了我活蹦亂跳的年輕生命。
經(jīng)過許多個冬天之后,我才漸漸明白自己再躲不過雪,無論我蜷縮在屋子里,還是遠在冬天的另一個地方,紛紛揚揚的雪,都會落在我正經(jīng)歷的一段歲月里。當(dāng)一個人的歲月像荒野一樣敞開時,他便再無法照管好自己。
就像現(xiàn)在,我緊圍著火爐,努力想烤熱自己。我的一根骨頭,卻露在屋外的寒風(fēng)中,隱隱作疼。那是我多年前凍壞的一根骨頭,我再不像撿一根牛骨頭一樣,把它撿回到火爐旁烤熱。它永遠地凍壞在那段天亮前的雪路上了。那個冬天我十四歲,趕著牛車去沙漠里拉柴禾。那時一村人都是靠長在沙漠里的一種叫梭梭的灌木取暖過冬。因為不斷砍挖,有柴禾的地方越來越遠。往往要用一天半夜時間才能拉回一車柴禾。每次拉柴禾,都是母親半夜起來做好飯,裝好水和饃饃,然后叫醒我。有時父親也會起來幫我套好車。我對寒冷的認(rèn)識是從那些夜晚開始的。
牛車一走出村子,寒冷便從四面八方擁圍而來,把你從家里帶出的那點溫暖搜刮得一乾二□,讓你渾身上下只剩下寒冷。
那個夜晚并不比其他夜晚更冷。
只是這次,是我一個人趕著牛車進沙漠。以往牛車一出村,就會聽到遠遠近近的雪路上其他牛車的走動聲,趕車人隱約的吆喝聲。只要緊趕一陣路,便會追上一輛或好幾輛去拉柴的牛車,一長串,緩行在鉛灰色的冬夜里。那種夜晚天再冷也不覺得。因為寒風(fēng)在吹好幾個人,同村的、鄰村的、認(rèn)識和不認(rèn)識的好幾架牛車在這條夜路上抵擋著寒冷。
而這次,一野的寒風(fēng)吹著我一個人。似乎寒冷把其他一切都收拾掉了。現(xiàn)在全部地對付我。
我掖著羊皮大衣,一動不動趴在牛車?yán)铮桓掖舐曔汉扰#獾米尭嗟暮浒l(fā)現(xiàn)我。從那個夜晚我懂得了隱藏溫暖--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身體中那點溫暖正一步步退守到一個隱秘的有時連我自都難以找到的深遠處--我把這點隱深的溫暖節(jié)儉地用于此后多年的愛情生活。我的親人們說我是個很冷的人,不是的,我把僅有的溫暖全給了你們。
許多年后有一股寒風(fēng),從我自以為火熱溫暖的從未被寒冷浸入的內(nèi)心深處陣陣襲來時,我才發(fā)現(xiàn)穿再厚的棉衣也沒用了。生命本身有一個冬天,它已經(jīng)來臨。
天亮?xí)r,牛車終于到達有柴禾的地方。我的一條腿卻被凍僵了,失去了感覺。我試探著用另一條腿跳下車,拄著一根柴禾棒活動了一陣,又點了一堆火烤了一會兒,勉強可以行走了。腿上的一塊骨頭卻生疼起來,是我從未體驗過的一種疼,像一根根針刺在骨頭上又狠命往骨髓里鉆--這種疼感一直延續(xù)到以后所有的冬天以及夏季里陰冷的日子。
天快黑時,我裝著半車柴禾回到家里,父親一見就問我:怎么拉了這點柴,不夠兩天燒的。我沒吭聲,也沒向家里說腿凍壞的事。
我想冬天要是稍短些,家里的火爐要是稍旺些,我要是稍把這條腿當(dāng)回事些,或許我能暖和過來。可是現(xiàn)在不行了。隔著多少個季節(jié),今夜的我,圍抱火爐,再也暖不熱那個遙遠冬天的我;那個在上學(xué)路上不慎掉進冰窟窿,渾身是冰往回跑的我;那個跺著凍僵的雙腳,捂著耳朵在一扇門外焦急等待的我……我再不能把他們喚回到這個溫暖的火爐旁。我準(zhǔn)備了許多柴禾,是準(zhǔn)備給這個冬天的。我才三十歲,肯定能走過冬天。
但在我周圍,肯定有個別人不能像我一樣度過冬天。他們被留住了。冬天總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個人,先是一條腿、一塊骨頭、一副表情、一種心青……爾后整個人生。
我曾在一個寒冷的早晨,把一個渾身結(jié)滿冰霜的路人讓進屋子,給他倒了一杯熱茶。那是個上年紀(jì)的人,身上帶著許多冬天的寒冷,當(dāng)他坐在我的火爐旁時,爐火須臾間變得蒼白。我沒有問他的名字,在火爐的另一邊,我感到迎面逼來的一個老人的透骨寒氣。
他一句話不說。我想他的話肯定全凍硬了,得過一陣才能化開。
大約坐了半個時辰,他站起來,朝我點了一下頭,開門走了。我以為他暖和過來了。
第二天下午,聽人說村西邊凍死了一個人。我跑過去,看見這個上了年紀(jì)的人躺在路邊,半邊臉埋在雪中。
我第一次看到一個人被凍死。
我不敢相信他已經(jīng)死了。他的生命中肯定還深藏著一點溫暖,只是我們看不見。一個最后的微弱掙扎我們看不見。呼喚和呻吟我們聽不見。
我們認(rèn)為他死了。徹底地凍僵了。
他的身上怎么能留住一點點溫暖呢?靠什么去留住。他的爛了幾個洞、棉花露在外面的舊棉衣?底磨得快透了一邊幫已經(jīng)脫落的那雙鞋?還有他的比多少個冬天加起來還要寒冷的心境?……
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我們幫不了誰。我的一小爐火,對這個貧寒一生的人來說,顯然杯水車薪。他的寒冷太巨大。
我有一個姑媽,住在河那邊的村莊里,許多年前的那些個冬天,我們兄弟幾個常手牽手走過封凍的河去看望她。每次臨別前,姑媽總要說一句:天熱了讓你媽過來喧喧。
姑媽年老多病,她總擔(dān)心自己過不了冬天。天一冷她便足不出戶,偎在一間矮土屋里,抱著火爐,等待春天來臨。
一個人老的時候,是那么渴望春天的來臨。盡管春天來了她沒有一片要抽芽的葉子,沒有半瓣要開放的花朵。春天只是來到大地上,來到別人的生命中。但她還是渴望春天,她害怕寒冷。
我一直沒有忘記姑媽的這句話,也不只一次地把它轉(zhuǎn)告給母親。母親只是望望我,又忙著做她的活。母親不是一個人在過冬,她有五六個沒長大的孩子,她要拉扯著他們度過冬天,不讓一個孩子受冷。她和姑媽一樣期盼著春天。
……天熱了,母親會帶著我們,趟過河,到對岸的村子里看望姑媽。姑媽也會走出蝸居-冬的土屋,在院子里曬著暖暖的太陽和我們說說笑笑……多少年過去了,我們一直沒有等到這個春天。好像姑媽那句話中的“天”一直沒有熱。
姑媽死在幾年后的一個冬天。我回家過年,記得是大年初四,我陪著母親沿一條即將解凍的馬路往回走。母親在那段路上告訴我姑媽去世的事。她說:“你姑媽死掉了。”
母親說得那么平淡,像在說一件跟死亡無關(guān)的事情。
“咋死的?”我似乎問得更平淡。
母親沒有直接回答我。她只是說:“你大哥和你弟弟過去幫助料理了后事。”
此后的好一陣,我們再沒說這事,只顧靜靜地走路。快到家門口時,母親說了句:天熱了。
我抬頭看了看母親,她的身上正冒著熱氣,或許是走路的緣故,不過天氣真的轉(zhuǎn)熱了。對母親來說,這個冬天已經(jīng)過去了。
“天熱了過來喧喧。”我又想起姑媽的這句話。這個春天再不屬于姑媽了。她熬過了許多個冬天還是被這個冬天留住了。我想起爺爺奶奶也是分別死在幾年前的冬天。母親還活著。我們在世上的親人會越來越少。我告訴自己,不管天冷天熱,我們都要常過來和母親坐坐。
母親拉扯大她七個兒女。她老了。我們長高長大的七個兒女,或許能為母親擋住一絲的寒冷。每當(dāng)兒女們回到家里,母親都會特別高興,家里也頓時平添熱鬧的氣氛。
但母親斑白的雙鬢分明讓我感到她一個人的冬天已經(jīng)來臨,那些雪開始不退、冰霜開始不融化--無論春天來了,還是兒女們的孝心和溫暖備至。
隔著三十年這樣的人生距離,我感覺著母親獨自在冬天的透心寒冷。我無能為力。
雪越下越大。天徹底黑透了。
我圍抱著火爐,烤熱漫長一生的一個時刻。我知道這一時刻之外,我其余的歲月,我的親人們的歲月,遠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風(fēng)吹徹。
1996年5月20日
三、《寒冷也是一種溫暖》(遲子建)
年是新的,也是舊的。因為不管多么生氣勃勃的日子,你過著的時候,它就在不經(jīng)意間成了老日子了。
在北方,一年的開始和結(jié)束都是在寒冷時刻,讓人覺得新年是打著響亮的噴嚏登場的,又是帶著受了風(fēng)寒的咳嗽聲離去的,但在這噴嚏和咳嗽聲之間,還是夾雜著春風(fēng)溫柔的吟唱,夾雜著夏雨滋潤萬物的淅瀝之音和秋日田野上農(nóng)人們收獲的笑聲。沾染了這樣氣韻的北方人的日子,定然是有陰霾也有陽光,有辛酸也有快樂。我每年的日子,大抵是在寫作和旅行中度過的。
故鄉(xiāng)是我每年必須要住一段時日的地方。在那里,生活因寂靜、單純而顯得格外的有韻致。八月,我回到那里。每天早晨,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開窗簾,打開窗,看青山,呼吸著從山野間吹拂來的清新空氣。吃過早飯,我一邊喝茶一邊寫作,或者看書。累了的時候,隨便靠在哪里都可以打個盹,養(yǎng)養(yǎng)神。大約是心里松弛的緣故吧,我在故鄉(xiāng)很少失眠。每日黃昏,我會準(zhǔn)時去媽媽那里吃晚飯。我怕狗,而小城街上游蕩著的威猛的狗很多,所以我走在路上的時候,手中往往要攥塊石頭。媽媽知道我怕狗,常常在這個時刻來接我回家。家中的菜園到了這時節(jié)就是一個蔬菜超市,生有妖嬈花方的油豆角、水晶一樣透明的雞心柿子、紫英英的茄子、油綠的芹菜、細(xì)嫩的西葫蘆、泛著蠟一樣光澤的尖椒,全都到了成熟期。不過這些綠色蔬菜只是晚餐桌上的配角,主角呢,是農(nóng)人們自己宰殺的豬,是剛從河里打撈上來的野生的魚類。這樣的晚餐,又怎能不讓人對生活頓生感念之情呢?吃過晚飯,天快黑了,我也許會在花圃上剪上幾枝花:粉色的地瓜花、金黃色的步步高或是白色的掃帚梅,帶回我的居室,把它們插入瓶中,擺在書桌上。夜深了,我進入了夢鄉(xiāng),可來自家園的鮮花卻亮堂地怒放著,仿佛想把黑夜照亮。
如果不是因為十月份要赴港,我一定要在故鄉(xiāng)住到飛雪來臨時。
我去香港兩次,但唯有這次時間最長,整整一個月。香港的十月仍然熾熱,陽光把我的皮膚曬得黝黑。運動是惹人上癮的,逢到?jīng)]有活動的日子,我便穿著一身運動裝出門了。去海邊,去鉆石山的禪院等。有一天下午,我外出歸來,乘地鐵在樂富站下車后,覺得渾身酸軟,困倦難擋,于是就到地鐵站對面的聯(lián)合道公園睡覺去了。別看街上車水馬龍的,公園游人極少。我躺在回廊的長椅上,枕著旅行包,聽著鳥鳴,聞著花香,睡著了。等我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向西了,我聽見有人在喊“遲———遲———”,原來是愛爾蘭女詩人希斯金,她正坐在與我相鄰的椅子上看書呢。我有些不好意思,因為在國外,蜷在公園長椅上睡覺的,基本都是乞丐。
在香港,我每天晚上跟媽媽通個電話。她一跟我說故鄉(xiāng)下雪的時候,我就向她炫耀香港的扶桑、杜鵑開得多么鮮艷,樹多么的綠等等。但時間久了,尤其進入十一月份之后,我忽然對香港的綠感到疲乏了,那不凋的綠看上去是那么蒼涼、陳舊!我想念雪花,想念寒冷了。有一天參加一個座談,當(dāng)被問起對香港的印象時,我說我可憐這里的“綠”,我喜歡故鄉(xiāng)四季分明的氣候,想念寒冷。他們一定在想:寒冷有什么好想念的?而他們又怎能知道,寒冷也是一種溫暖啊!
十一月上旬,我從香港赴京參加作代會,會后返回哈爾濱。當(dāng)我終于迎來了對我而言的第一場雪時,興奮極了。我下樓,在飛雪中走了一個小時。能夠回到冬天,回到寒冷中,真好。
年底,我收到了一份沉甸甸的禮物,是艾蕪先生的兒子汪繼湘先生和兒媳王莎女士為我簽名寄來的艾蕪先生的兩本書《南行記》和《艾蕪選集》,他們知道我喜歡先生的書,特意在書的扉頁蓋了一枚艾蕪先生未出名時的“湯道耕印”的木頭印章。這枚小小的印章,像一扇落滿晚霞的窗,看上去是那么的燦爛。王莎女士說,新近出版的艾蕪先生的兩本書,他們都沒有要稿費,只是委托新華書店發(fā)行,這讓我感慨萬千。在我們這個時代,那些垃圾一樣的作品,通過炒作等手段,可以獲得極大的發(fā)行量,而艾蕪先生這樣具有深厚文學(xué)品質(zhì)的大家作品,卻遭到冷落。這真是個讓人心涼的時代!不過,只要艾蕪先生的作品存在,哪怕它處于“寒冷”一隅,也讓人覺得親切。這樣的“寒冷”,又怎能不是一種溫暖呢!
四、《江南的冬景》(郁達夫)
凡在北國過過冬天的人,總都道圍爐煮茗,或吃煊羊肉,剝花生米,飲白干的滋味。而有地爐、暖炕等設(shè)備的人家,不管它門外面是雪深幾尺,或風(fēng)大若雷,而躲在屋里過活的兩三個月的生活,卻是一年之中最有勁的一段蟄居異境;老年人不必說,就是頂喜歡活動的小孩子們,總也是個個在懷戀的,因為當(dāng)這中間,有的是蘿卜,雅兒梨等水果的閑食,還有大年夜,正月初一元宵等熱鬧的節(jié)期。
但在江南,可又不同;冬至過后,大江以南的樹葉,也不至于脫盡。寒風(fēng)――西北風(fēng)――間或吹來,至多也不過冷了一日兩日。到得灰云掃盡,落葉滿街,晨霜白得像黑女臉上的脂粉似的清早,太陽一上屋檐,鳥雀便又在吱叫,泥地里便又放出水蒸汽來,老翁小孩就又可以上門前的隙地里去坐著曝背談天,營屋外的生涯了;這一種江南的冬景,豈不出可愛得很么?
我生長江南,兒時所受的江南冬日的印象,銘刻特深;雖則漸入中年,又愛上了晚秋,以為秋天正是讀讀書,寫寫字的人的最惠季節(jié),但對于江南的冬景,總覺得是可以抵得過北方夏夜的一種特殊情調(diào),說得摩登些,便是一種明朗的情調(diào)。
我也曾到過閩粵,在那里過冬天,和暖原極和暖,有時候到了陰歷的年邊,說不定還不得不拿出紗衫來著;走過野人的籬落,更還看得見許多雜七雜八的秋花!一番陣雨雷鳴過后,涼冷一點;至多也只好換上一件夾衣,在閩粵之間,皮袍棉襖地絕對用不著的;這一種極南的氣候異狀,并不是我所說的江南的冬景,只能叫它南國的長春,是春或秋的延長。
江南的地質(zhì)豐腴而潤澤,所以含得住熱氣,養(yǎng)得住植物;因而長江一帶,蘆花可以冬至而不敗,紅時也有時候會保住三個月以上的生命。像錢塘江兩岸的烏桕樹,則紅葉落后,還有雪白的桕子著在枝頭,一點一叢,用照相機照將出來,可以亂梅花之真。草色頂多成了赭色,根邊總帶點綠意,非但野火燒不盡,就是寒風(fēng)也吹不倒的。若遇到風(fēng)和日暖的午后,你一個人肯上冬郊去走走,則青天碧落之下,你不但感不到歲時的肅殺,并且還可以飽覺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含蓄在那里的生氣;“若是冬天來了,春天也總馬上會來”的詩人的名句,只有在江南的山野里,最容易體會得出。
江南河港交流,且又地濱大海,湖沼特多,故空氣里時含水分;到得冬天,不時也會下著微雨,而這微雨寒村里的冬霖景象,又是一種說不出的悠閑境界。你試想想,秋收過后,河流邊的三五人家會聚在一道的一個小村子里,門對長橋,窗臨遠阜,這中間又是樹枝槎丫的雜木樹林;在這一幅冬日農(nóng)村的圖上,再灑上一層細(xì)得同粉也似的白雨,加上一層淡得幾不成墨的背景,你說還夠不夠悠閑?若再要點景致進去,則門前可以泊一只烏篷小船,茅屋里可以添幾個喧嘩的酒客,天垂暮了,還可以加一味紅黃,在茅屋窗中畫上一圈暗示著燈光的月暈。人到了這一個境界,自然會得胸襟灑脫起來,終至于得失俱亡,死生不同了;我們總該還記得唐朝那位詩人做的“暮雨瀟瀟江上樹”的一首絕句罷?詩人到此,連對綠林豪客都客氣起來了,這不是江南冬景的迷人又是什么?
一提到雨,也就必然的要想到雪:“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自然是江南日暮的雪景。“寒沙梅影路,微雪酒香村”,則雪月梅的冬宵三友,會合在一道,在調(diào)戲酒姑娘了。“柴門聞犬吠,風(fēng)雪夜歸人”,是江南雪夜,更深人靜后的景況。“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開”又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和狗一樣喜歡弄雪的村童來報告村景了。詩人的詩句,也許不盡是在江南所寫,而做這幾句詩的詩人,也許不盡是江南 人,但假了這幾句詩來描寫江南的雪景,豈不直截了當(dāng),比我這一枝愚劣的筆所寫的散文更美麗得多?
五、《江南落雪》(古清生)
江南的冬天,總也是會落雪的。今年的冬天和往常的冬天一樣,我從北京回到江南山坳上的小鎮(zhèn),就逢上了一場小雪,山野是一片的白。久長的時間里沒有聽到的八哥的叫聲,也悉數(shù)地聽到了,它們棲落在滿是白雪的冬青樹上,把葉子上的雪粉兒抖得紛紛揚揚,還原出冬青樹的新鮮的綠色。舊歷年已是很近了,城里已經(jīng)禁絕的鞭炮,在小鎮(zhèn)上仍是間或地嘩嘭響起,老屋的房頭,還是有米泡機吱吱地?fù)u著。
但江南的雪,卻總也是新鮮的,它是江南的冬天里開放的曇花,美麗且短暫。所以江南人士,也總是要懷著賞花的心情看雪,對那忽然一夜間白茫茫的山野感到無比的新奇。即便你是北方人,怕也會要對江南的雪發(fā)生別一樣的心情。因為這里的雪,它生得很嫩,像小雞小鴨的雛兒的絨毛,很輕很輕地覆蓋在山野上,稍有陽光的觸摸,它們就承受不住,會溶為清清的水滴,洗出泥土上的新綠。
我想,唯有現(xiàn)在,江南落雪的景致才符合我的心情。都市化的快節(jié)奏的競爭,人的心情愈漸浮躁,日前讀到評論家雷達先生的一篇文章,提到我們是從浮躁時代進入一個縮略時代了,什么都在縮略,變得只剩主題而無轉(zhuǎn)折。如我現(xiàn)在這樣站在陽臺上看雪花悠悠飄落,漸漸積白了山野的心情確難再得到。
然而,落雪的江南,無論如何是很值得一看的,即是匆匆一瞥,也能夠留下久長的記憶。如今,雪是白了滿山.從山中扯出一條澗來,澗上是些白的胖乎乎的卵石,清泉反到扭出一道烏亮,潺潺地往著山外流去。而田間是白茫茫的,近看卻另有風(fēng)景,因為那雪間,總是有一些蓋不住的青苗,探出幾片青青的葉子,還有一些冬天開放的小黃花,它們也會在雪中亮出幾朵驚喜。水塘中更能見到一些水鳥,它們在一些枯荷間游大,被雪擠得小了的空間,并未使水鳥們感到困難。如是放眼看那山間的農(nóng)戶,紅墻黑瓦的房屋,已讓白雪壓得低矮,一縷淡藍的炊煙,裊裊地飄往山中,屋后的竹,也是垂下了枝頭。這似乎還不能說明什么,因為落雪的江南,特別是我的山拗上的小鎮(zhèn),落雪以后,會有一種寧靜,一種忽然而至的潔凈,單純和悠然。還有的是,畢竟江南有莽莽群山,雄峰聳立,波迭起伏,大寫意地橫亙在天地之間。而神秘的蒼郁的森林,俱由雪來鋪陳,山幾乎成為白的群山,雪的群山,間或露出一兩處褐色的山崖,綠的植被,紅的梅花,有山鷹悠悠盤旋,寂靜的雪谷,便是會幽幽傳來一兩聲鳥啼或山麂的鳴叫,悠然而飄渺。
我以為,江南的雪景,最美麗的,要算那冰凌了。雪后一場小雨,那積雪的枝頭會忽然掛起無數(shù)冰凌,如水晶般透明剔亮,陽光照在上面,折射出千萬種光芒。最是那紅梅臘梅,滿樹的梅花開放,忽然悉數(shù)凍在冰凌中,就如水晶中的花了。而花的細(xì)微處被冰凌放大,清亮又朦朧,冰的千種,花的千種,構(gòu)成一個美妙而神奇的童話世界。那么,加以幾處殘雪的點綴,幾束陽光的照耀,幾只鳥雀的啼鳴,幾道山泉的流淌,人在其中,夢耶幻兮,不知進入何境。
江南落雪,江南總要落雪,江南的雪總是給我們以純潔的媚態(tài),總是風(fēng)情萬種地裝飾著江南的冬天,這并不算很冷但還是冷著的冬天,經(jīng)由時間的封存,卻能夠暖暖地裝在我的心里,像那冷冰卻又熱烈著的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