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階梯上,朝下看去,遠處是廟宇的金黃,近處是沿著陡坡下去的人,想要等到人走凈了,再走。透過眼前的粗大的樹干,穿過那些茂盛的枝葉,那金黃隱隱約約,正合一幅水墨山水畫的布景。只是這空間太窘迫,不知道那該有的、足夠大的留白,會在哪里?
身后,傳來大人招喚的聲音:你先停一下,轉過身子來,給你拍個照。右扭頭,看過去:一個小女孩正杵根木棍,一級一級下著,專心于腳下,話兒當沒聽見。后面不遠的高處,站著一對男女,她的爸爸媽媽。爸爸舉著屏幕,正在瞄準她。走慢點,不給你拍了。
小女孩聞聲,停下來,轉過身去。她的爸爸媽媽果然沒有再拍了,在一級一級小心地下來。這個情形有趣,大聲跟兩個大人說話:看來,你們要想讓她轉過身來拍她,得喊:不拍了。他們兩個笑笑。小女孩又往下去了,下面很陡,她走得很小心、很有趣的樣子。
看著她們三個的背影,回味到剛才自己的提議,有點似悖論:倘若用不拍了,讓那小女孩停下轉身來看,這時又拍了,那不是就成誆人了嗎?如果不用騙人這個詞的話。那么一來,下一次,小女孩或許要對聽到的話取個反,或者不取個反,主動權總在她的手心里了。
等到她們三個不見了,階梯上暫時空了,自己這才沿階而下。下去沒多遠,前頭又是她們三個,在一個拐角處,遠處還是那金黃色,只是更加顯眼。媽媽說了一聲,小女孩擺了姿勢,爸爸給她拍,拍了很多,媽媽在邊上看。等他拍夠了,她們將要接著往下走去了。
從坐在那看著她們三個的階梯上,向那爸爸發話:我給你們三個拍個合照?他樂意,將屏幕遞過來,坐在臺階上,用我先前看著她們的視角,將她們三個裝入畫面中,背景隱約地有那金黃在。她們走開了,自己沒有再見到她們。坐在那里,直到后面來一隊人。
這隊人里有幾個小孩,有幾個大人。后來,跟在他們身后走了一段。有一個小男孩獨自走在了前面,大隊人甩在后面。在某個拐角,見到了那小男孩在下面的有些遠的地方,身后正有一位男子在快步趕上,他是要去追那小男孩的。舉起屏幕,瞄準那個小男孩。
他見到了,喊了聲:我才不給你拍呢。轉身,快步往下去了。好像拍到了,好像沒拍到。一路下去,遇到好些個小小孩,大多是爸爸牽著在走,遠遠地落在后面的是背包的媽媽。在某處,跟在這樣一個小小孩和她爸爸后面,那小小孩停下來,將她爸爸扯住了。
她看過來,同時細聲地說出一句:讓這叔叔,先走。我倒沒想超到她們前頭去的,大概她早注意到自己跟在了后面,看著她們。她這么一著,自己只得加快腳步,從她身邊過。前面,見著兩個年輕人,男的著藍衣,女的著白衣。有一陣,看見女的手里揮著紅衣。
這才認出來,她是先前那個將櫟珠子遞過來的女孩。然后,就一路跟著她們兩個,她們在前面有些遠的地方,眼前所見是一條石板路和包圍著它的樹林。想要將她們兩個拍下:一前、一后,身形清晰地走著,沒能捕獲到這樣的畫面,只拍下她和他疊置在一起。
中午出門的時候,過地鐵的安檢,坐在那的小伙子注意到了畫面,在背包隨著傳輸帶穿越到這頭的時候,他的腦袋探過來,看向這包和站在這包后面的我。我一面將包夠著在手上,一面看向他,主動問一句:要測嗎?他揮揮手,示意不用了,我覺得挺有意思。
先前那一次,也是去爬山,包里像這次這樣背了自己灌的一瓶水,和作為后備的一大塑料瓶水。先前那一次,被喊住要測水的時候,我覺得很有點不爽,臉上大致在那個瞬間顯現出了被這喊聲擾著,然后才覺到這是很平常的事情,自己沒理由騰地一下來氣的。
那個小伙為何揮手示意不用了,自己不得而知。莫非,他恰好就是上一次喊住自己的那個?他留存了上次自己的那個面孔?不管怎樣,他這次行了個方便,讓自己覺到了一絲開心,將兩次的遭遇對照。人和人的關聯就是這么微妙,隱隱有一根絲線將人牽扯著。
頭一天下午,進超市給她找糯米雞,冰凍的沒見著,蒸好了的有,要了一個。順著柜臺,轉個拐角,看那些面食,要了一個土豆絲卷,還是先前那個給取糯米雞的女士,她用夾子取了一個卷放進塑料袋,然后夾起另個卷,說:這個破了,就送給你吧。有點驀然。
她笑一笑:這種破了,平時也就扔了不要了的。朝她笑一笑,她將那個破了的,一并夾進塑料袋里。她看上去很干練的樣子,臉上泛著紅,像是溫度高引起的。我走開,就像從這小伙邊上走開,同樣生起好奇:她怎么會想到送我這個的,是我臉上寫著什么特別?
還是,這天是圣誕節,大家處在節慶之中?不送這個,是慣常的,送出這個,是額外的。這額外的,讓自己覺到了什么,那種額外之中所蘊含的。就像,開包取出水來檢測,是慣常的;示意免檢,是額外的。這額外的,讓自己覺到了什么,那種額外之中所蘊含的。
這里所蘊含的,是那讓自己覺到一絲舒服、覺到一絲暖意的。這里所蘊含的,在勾起了自己的愉悅之余,勾起了自己的感激之情:感恩,正在于覺察到別人做出了那么一點點,額外的一點點;感恩,正在于覺察到別人付出了應該之余的那么一點點,額外的一點點。
那個將櫟珠子遞過來的女孩,付出了那么一點點。那個停下來將爸爸扯住的女孩,付出了那么一點點。那一天,在遇見那些櫟樹之后,正是遇到了這樣那樣的從身邊走過的人,讓自己覺到了這一路如此有趣。那一天,舉起屏幕,將鏡頭對準遠處,才知天是這么藍。
沒有什么是應該的。先前,那個小伙子拍出來的天是那么藍,自己拍出來的天是那么蒙,這回算是有所明白了:自己將鏡頭對準了近前的人,人家將鏡頭對準了遠處的天空。這一天,拍了很多的藍天,始自于站在櫟樹下面,仰首將枝頭探望,望向枝頭背后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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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惠來,完成于2020年1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