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天暗沉得令人發慌。紫灰色的云層猶如獵鷹在空中盤旋不散。冬日的天空總是難得見到幾次陽光,降雪卻如往常一樣接連不斷。
足不出戶的下午,米拉會過來陪尤里練劍。
練劍的房間是歷代國王平時學習的場所,墻壁上掛滿了歷代先賢的畫像,那些肅穆的面孔簇擁著其中一副尤為巨大的男人肖像——年齡約莫四五十歲,眼睛深邃,輪廓粗獷卻英俊;房間三面皆裝有高大透亮的玻璃窗,確保每一幅畫像都能在日出的第一時間照到陽光;壁爐里的火在漫長的冬天里幾乎不曾熄滅,將這個大而空蕩的房間溫養出令人倦怠的暖意。
肥碩的貓顯露出一種富態,它在茶幾上愜意地趴著,搖擺尾巴。
“太慢了!您的身體真是和養尊處優的貴婦不相上下,”米拉取笑說,“您是在跳舞嗎,親愛的陛下?”
“啰嗦!”尤里氣喘吁吁。
今天米拉狀態格外的好,幾個回合后,她又一次把尤里挑翻在地上。肥貓看似敦厚的身體輕巧地跳下茶幾,邁著優雅的步子,在倒地的尤里身邊打轉,似乎在表達著自己的關切之情。
“完美——當然,是指我。”米拉挽了一個漂亮的劍花,收劍,隨后得意洋洋地看著尤里。出過汗的皮膚蒸騰出粉色,她的愉悅表現得真心實意。
“不過大了幾歲而已,有什么可沾沾自喜的。”尤里哼了一聲。
“什么話?我這叫資歷傍身。再漲漲個頭我會考慮收斂一下我對你的縱容和讓步。”
“你這個隨侍騎士對我說話的態度最好放尊重點!”
靜候在一邊的女仆們走上前來,有條不紊地為年輕的國王陛下拾劍,擦汗,又為米拉端上茶水,米拉接過,一口飲下。尤里站起身,拿過女仆手中的劍,指向米拉說:“再比一次。”
“不比了,陛下,有人來找你啦。”
仿佛為了印證她的話,敲門聲在這時響起——一名女官開門走了進來。房間里的人一齊看了過去;沒料想到那貓咪性子頑劣,看見門縫,嗖的一下鉆了出去,把女官嚇了好一跳,未行完的禮堪堪停在了一半。好在訓練有素,女官很快端正自己的儀態。
她又行了一禮:“陛下,維克托殿下他……”
窗外,郁沉的天空下,一群白鴿振翅飛過。
02
在郵驛還不是很發達,空間魔法也為得到普及的年代,人為馴養的鳥類被看做是相對優質便宜的通訊手段;然而到了十八世紀這些已成為貴族特有的情趣。
王宮的后院養了上百只信鳥,品種有白鴿,貓頭鷹,老鷹不等。除了與國家各處的驛站聯系外,與貴族王室們的交互往來也需要特定的信鳥,所選用的必須體態優美,羽毛豐盈,即所謂彰顯上等人與下等人的差別。
這會兒,維克托正在后院喂鴿子。
王宮后院是一塊空曠的矮坡,乍一看毫無美感,等到溫度適宜的時候,這里便開滿了各色各樣的花,將山坡擠得滿滿當當,經過園藝師的精心修剪后又會恢復體面的模樣。太太小姐們時常受邀在這里開辦茶會。女眷們喝茶吃點心的時候,尤里則在一旁騎馬兜圈。尤里年幼的時候,還需要維克托牽著韁繩領著一馬一人慢悠悠地走,再長大一點,尤里已經能獨自騎著馬到處野,并對這段過往表示深惡痛絕。
現在的后院只余下野草,堂皇的綠色從白色的雪堆里冒出一寸尖,鴿群在新雪上顧盼游走,也算是有了生氣。
維克托右手捧著把飼料,往地上拋灑,而更多的鴿子愿意跳到他手邊啄食,一會兒工夫,鴿群在維克托手邊圍成了一個圈,而本人卻飽受冷落。在它們的眼中,美貌和食物并不具有相提并論的價值。
一只鴿子在圈外束手無策,在同伴那里處處碰壁后,不甘寂寞地去啄維克托閑置的左手,被維克托抬手躲過。
“這個可不是吃的。”
無奈更多沒分到一杯羹的鴿子也加入了探索左手內容的行動中,見狀,維克托索性將手中的飼料用力拋到了遠處。鴿群呼啦啦散去,維克托拍拍土屑站了起來。攥著的左手露出了里面的些許內容——一張紫底藍色暗紋的信封,金色火漆上赫然印著賈科梅蒂家族的族徽。
取到了友人的回信后,他同站在一不遠處的信鴿管事揮手作別。那位夫人躬身回了一禮,目送著這位殿下離去。
走在廊下,一位維克托熟悉的身影已在那里靜候多時,嚴厲又兇惡的眼神、怒氣沖沖的面孔幾十年來一如既往。在他的教導下,尤里的脾氣似乎有潛移默化向他靠攏的趨勢。
“真是巧——好久不見,雅科夫!”維克托恍若察覺不到對方周身表現出的不甚愉快,張開手臂欲給曾經的老師一個友好的擁抱。
雅科夫毫不客氣地拍開他的手。
“對于一個常年在外不著邊際的人來說,的確稱得上是‘好久不見’。”
“還是老樣子如此苛刻啊,雅科夫。”
“你拿著什么?”
“一見面就這么咄咄逼人?真令我難過。”
“你在別人那里賣乖的把戲在我這兒可不管用——把手攤開。”雅科夫著重強調了后幾個字。
維克托無奈地舉手做投降狀。一些細碎的不起眼的冰屑從左手處落了下來,消散在了空氣中。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
“你瞧,什么都沒拿。”
雅科夫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樣,皺起的眉毛一點點恢復捋平,取代而知的是滿臉的孺子不可教也。這位嚴厲的長者不痛不癢地哼了一聲,掉頭就走。維克托識趣地跟了上去。
“你從小就這樣,喜歡自以為是地自作主張。”雅科夫說。
“這怎么能用批判的口吻說出來呢?我還以為您挺喜歡我這一點的。”
“對你我可沒有什么品頭論足的空閑。”
“怎樣都好,就算是我自作多情了。雅科夫你有話就直說吧,總不會是特地過來把我痛批一頓而已吧,”維克托用指腹在嘴唇上摩挲,“讓我想想,莫不是想把我留下來?”
“你倒是還有點自知之明。整個王城都在傳言尼基福羅夫王爵和年幼的國王陛下不和,而你已經連續四年不在王城度過這個冬天了。如今尤里已經十五歲,你應當做出一些表率,免得一些人總覺得能乘虛而入——維克托,你到底有沒有一點身為親王的自覺?”
維克托笑著沉默了一會兒,他說:“前不久,我和阿佩萊斯見了一面。”
“胡鬧,”雅科夫眉頭皺起,“他找你干什么?”
“還能干什么,我們這位虛偽狡詐的公爵大人自以為把想法藏得很好,實際上野心再昭然不過。雖然先王給予了他足夠的恩惠,還親許他代職攝政,但是效果卻適得其反——這權利的毒藥可真是使人迷醉,”維克托說,“看來我親愛的弟弟尤里威儀日盛,鋒芒初露,手段已經讓阿佩萊斯心驚膽戰了。”
維克托話說的不咸不淡,話中內容卻足夠令人心驚,絕不是什么能夠堂而皇之談論的內容。雅科夫越發看不透他這個學生的好惡心思。
“所以他同你說了什么?”
“一言蔽之,他向我提起了他未出嫁的大女兒。”
阿佩萊斯公爵的大女兒名叫伊蓮娜,是維克托的狂熱崇拜者。維克托對于她的印象全在于這位大小姐的“鍥而不舍”。作為公爵的女兒,她有足夠多的手段和人脈得到維克托的第一手消息,孜孜不倦在任何維克托經過的路上與他發生“偶遇”;雖然她身邊從不缺少出色的男伴,但是仍對維克托格外青睞有加;她每逢舞會便將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穿著幾乎露出大半個圓滑豐滿的胸脯的禮服向維克托邀舞,當她挽著維克托的手時,恨不得把維克托的手臂全部埋進自己的豪乳里,好像這樣就能釣到他似的;不僅如此,她還各種場合經常吹噓自己與維克托的親密關系和友好來往,兩人暗中偷情的謠言傳得滿城皆知,一時間很多人信以為真。
許多人以為維克多對此大傷腦筋,但這些煩人的事情,對維克托而言根本無關痛癢。就像拍扁在窗上的蚊子尸體,看到時會產生厭惡或不適之感,但轉眼就能忘到腦后。
維克托嘆了一口氣。“你知道的,阿佩萊斯煩起人來非常有一套,不達到目的他勢必不會罷休。所以,我得出去避一避嫌。”維克托聳肩說道。
“你覺得我會相信你的這番說辭?”
“信與不信對我而言有很大差別嗎?”
“好吧,這次又是去哪?”
“北邊的克里斯托夫·賈科梅蒂,還記得他嗎?我們一起游學過。他前年被封了侯爵,給我寄了一箱頂好的烈酒,我還送了你幾瓶。以他闊綽的風格,收納我這么個無所事事的閑人應該綽綽有余。”
“這次勝利日的國宴你會過來嗎?”
“誰知道呢,也許吧。”
維克托停了下來。
“雅科夫,就在這里留步吧。似乎快到尤里上課的時間了。”
他微笑著頷首行了一禮,轉頭快步往大廳的方向走去。
“維恰,你難道不該反省一下為什么阿佩萊斯會找上你嗎?”
雅科夫的聲音從后面傳來。
“這些年來,你到底有沒有……”有沒有怨恨過你的家族。
維克托似乎知曉那沒說完的半句話,他擺手作別,消失在長廊拐角處。
宮殿內都是正在布置會場的女仆和勞工,猝不及防看到維克托,都紛紛停下手上事物或欠身或脫帽行禮。
來到殿外,正好看到一個身著教會服裝的熟悉身影正從馬車上下來。
是圣芙羅恩教會的主教,切雷斯帝諾。
這個深膚色的輪廓深邃的南方男人有著一頭漂亮的卷發,眼睛也長得十分迷人,全因那滑稽的眉毛破壞了整體的協調,使他看起來總顯得不那么嚴肅,反而充滿了詼諧感。此刻他的眼睛里沒了神采,面部緊繃著,看起來十分焦急。
維克托無意打擾,轉身離開。遠遠還能聽到切雷斯帝諾和站崗士兵交談的聲音。
03
伽瑪帝國是個幅員遼闊的國家,多數子民信仰著至高神太陽神,其他神明諸如光明女神、戰爭女神、智慧女神在教義中皆是太陽神的子嗣。
勝利日是包括但不限于伽瑪地界人民的一個重要節日。有關于它的一切都來源于一個傳說:那時這個世界還處于被混沌和邪惡支配的階段,弱小的人類們被亡靈和獸族所困厄,其他種族冷眼旁觀;可憐的人類在戰火中茍延殘喘,流離失所,無家可歸;也許是人們虔誠而又悲慟的禱告終于傳達到了戰爭女神的耳中,無數個平凡的日夜如走馬燈般過去后終于出現了不平凡的一天,戰爭女神現世,將和平和勝利的曙光帶到了這片陸地上,不速之客被趕回了荒蕪極寒之地,人類贏得了解放。
全伽瑪的孩子都知道這個傳說,它被編成了一個個曲折動人的故事印在畫冊上,至今仍是無數個孩子夜晚的睡前故事。維克托從年幼時候起就展現出他的與眾不同,他理性又聰明的腦袋覺得這個故事再愚昧不過。在他看來,亡靈和獸族退軍顯而易見只是因為水土不服——事實證明,它們根本無法在優渥溫暖的人類土地上正常的繁衍和生存。他把這番理論講給照顧他的嬤嬤聽,對方卻覺得收到了羞辱,從此再也沒有給他講過這個故事。
總而言之,和戰爭女神誕辰同一天的勝利日就這樣稀里糊涂地保留下來了,以此紀念自由與和平——盡管強大起來的人類由此開始了漫長的奴役同類、壓迫他族的歷史。
勝利日歷年都要在王宮舉辦三天國宴。
既是國宴也就意味著,無數名門貴客將赴約而來,女人們香水的氣味和烈酒的芬芳勢必會把整個會廳填滿;權貴們的會晤才是宴會的頭菜,在這期間,噓寒問暖,協談生意,維持邦交,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對剛躥出頭的新貴而言,再沒有比這更快出人頭地的機會了;宴會也是女人們的戰場,最華美的裙子和最昂貴的首飾皆是在為這三天做準備,當或大腹便便或溫文爾雅的男士們笑談商業或者政論的時候,那些淑女則歡笑著聚成一團,從羽扇后探出兩只發光的眼,像只餓狼一樣在舞廳內巡視,慎重挑選著她們未來的丈夫或女婿。帝國每一年的新氣象,都是從這場宴會開始的。
因此,當親王維克托·尼基福羅夫連續四年未曾出席這場重要的宴會后,事情就變得有些古怪了。盡管心里不知搗鼓著多少想法,先生小姐們卻依舊要裝作一切正常,所有人都表現得若無其事,言笑晏晏,無一人敢談及那個名字,好似維克托這個人根本不存在。
開玩笑,那可是維克托!身為首席法師之徒、年少成名戰功累累的維克托!在威望上力壓現任國王尤里·普利塞提的親王維克托!
自從他將姓氏改為母姓后,猜疑的聲音就像夏日池溝里的蚊蠅一樣響個不停;無數雙灼熱的眼睛盯著兩人,祈盼著看出些蛛絲馬跡來,希望兩人的矛盾愈演愈烈者大有人在;平民不可能會明白貴族老爺們的花花腸子,更多人猜測這位年輕的國王定是做了什么惹惱親王殿下的事:作為現世的傳奇,人們愿意相信維克托會像熱愛自己的生命一樣熱愛自己的國家,這是他人格魅力中不平凡的一筆;因此人們愛他,也和愛著自己的國家一般重量。
04
尤里覺得自己提溜著劍站在門廊下的樣子傻透了。他氣喘吁吁、怒不可遏地趕過來,卻連維克托的影子都沒見到。曾經他在米拉面前放話說總有一天他要狠狠踢一腳維克托,被她毫不留情地嘲笑了半個月;現在他更想把維克托的腦袋破開看看,看看那可輕浮的腦袋里到底裝了多少面糊。
雅科夫擋在暴躁的尤里面前,看起來直想翻白眼。米拉僅僅幻想了一下那個畫面便樂不可支。
“維克托那個混蛋!”尤里大吼大叫。
“尤里,快回去!你學維克托發什么瘋?!”雅科夫更加大聲地吼回來。
“他答應過留在王城教我魔法的!他這個混蛋!毫無誠信的騙子!”
“感謝神明!你的腦子現在居然還有空想著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
隨后趕來的女仆匆匆為他披上厚實的外套,方才尤里不假思索地跑了出來,到廊下才發現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衣。
幾番威逼利誘,在雅科夫的怒視下,尤里終于妥協選擇回去。這時,又一名女官走上前來。
“陛下,切雷斯帝諾有事求見。”
女官連說了兩次尤里才注意過來。
“切雷斯帝諾?”氣急敗壞的尤里站著冷靜了一會兒,終于從記憶中找到了對號的人物,緊接著眉頭皺得更緊了,“——切雷斯帝諾?”
05
火車軌道只鋪設到白羅薩南部的一個小村莊,再向北則是冰雪覆蓋的遼闊平原,更北端是古老的崇山密林,密林之后,就是白羅薩城。無論是硬而深厚的凍土還是綿密生長的龐大根系,都不適宜軌道的建設。
這個時代的火車有著這個時代特有的脾性:高超的生產技術和并不豐富的生活產生脫節,每一天都顯得格外漫長,人們似乎有用不完的時間,車輪就哐當哐當地在這綿長的時間里穿行而過。兩日過后,維克托在最后一站下了車。他將自己用斗篷裹了個嚴嚴實實,以遮擋北地凜冽的寒風,以致在一堆全副武裝的旅人中并不顯眼。車站的設施像是從十幾年前搬過來的。畫著太陽神創世圖的墻壁褪色到發白,某個流浪漢坐在太陽神的權杖之下打著盹;圓木樁上是盡是蟲蛀的痕跡,畫報在最顯眼的地方貼了一層又層,上面昭示著某個馬戲團的演出行程;長椅上的油漆剝落了大半,粘著黑色的污跡,人們墊張廢紙也能將就坐一坐。
車站的管理人員陸陸續續把車上的貨物卸下來,勞工已經在旁邊站了許久,開始同下車的先生老板們商議價錢。眼下正是商人們活躍的時節。每年勝利日會消耗大量綢緞、酒、燃料和面粉,皆是從帝國四邊八方運輸而來。在這里下車的商人多是希望趕上白羅薩的勝利日集會,祈盼著大賺一筆——白羅薩是一座繁榮的港口城市,位于賈科梅蒂家族領地的邊緣,沿白羅薩湖而建,湖水即使在低溫下也常年不曾封凍,這條水路是去往北境中心城市的必經之路,因此商販往來頻繁,還出過很多富甲一方的商賈。
再向北跨越冰原和森林只能借助馬匹。
出了站口,維克托挑挑揀揀在馬販那兒買下了一匹馬,盡管足夠昂貴,但仍不和維克托心意。在一邊等待生意的馬車夫皆略有遺憾地看著這位出手闊綽的老爺。
? ? ? ? ?
天空下起了小雪。所有人不約而同地皺起眉頭仰首看天。維克托也是如此。
北境的天氣像海面一樣瞬息萬變,在這里生活不僅需要勇氣和力量,還需要一些運氣。裸露的冰原純潔孕育著珍貴肥美的獵物,卻不是每個人都有福消受;來自北部的水氣極容易在此形成暴風雪,即便是當地再強壯老練的獵手也不輕易夸下全身而退的海口。
維克托記憶中的一年冬天,氣溫出奇的低;壁爐里的火每天都會燒得很旺,許多仆人都告假回家,宅邸里變得十分空蕩,王城里的街道上也少有人出來走動;王宮沒能像往年一樣收到從南方寄來的新鮮水果,那時他的日常活動就是待在書房里看整日的書,吃著茶果子和沾黃油的白面包。
賈科梅蒂家派人把克里斯送到了王城,因為詭異的寒潮使伽瑪最北邊境的河水凍住了,極寒之地的亡靈和獸族乘機渡河南下;老侯爵擔心局勢得不到控制,希望至少能保住自己的繼承人;所有人都對此心照不宣,但口頭上仍只是哄騙克里斯他的父親只是自顧不暇。幾天后教會和老國王也各派騎士團和軍隊北征。
彼時還純真稚嫩的克里斯在那一段時間里都過得不怎么快樂,盡管他們每天都在宮殿里玩耍,維克托也想著法子讓他忘掉回去的念頭。即使沒人告訴他倆發生了什么,他們仍從大人們臉上的神情上窺得事情的嚴重性。兩個早熟的孩子都盡可能的克制自己的言行舉止,不給旁人添麻煩。
度過了低沉壓抑的兩個星期,戰報送到了王城——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使戰爭戛然而止,暴雪在展現了它摧枯拉朽的破壞力后,僅留下一片慘白的雪原和無數具埋在雪原下的尸體施施然而去。那一年冬天,勝利日的國宴沒能如常舉行。
從此北境的風雪留下了一個兇惡的名聲。
冰原上的樹木生得少,方圓百里只有這片從上古時期存活下來的密林不曾被風雪蹉跎掉,這才庇佑著原著居民生活至今。因此白羅薩城的建立就顯得格外不易又十分重要。
對這里的居民來說,冰原從來不是一個適宜久居的地方,除了以捕獵為生的獵戶,只剩下一家建在避風的灌木林中、為風塵仆仆的旅行者和商人停留過夜的營宿。營宿主人想必善于經營,久而久之,也頗具規模;幾棟別墅簇擁在一起,儼然一個小型的部落。
這會兒,黃昏剛過,露天的篝火旁零零散散聚著一些住宿者,發出細碎的交談聲。維克托坐在廊下,思考著給友人的回信。
一旁傳來一陣馬蹄聲,維克托隨意一撇,貌似是新入住的某商隊一行,馬車后拖著兩個足有一人高的箱子,用布罩得嚴實;隨行的只有六七人,是很常見的運輸車隊配置。其中一個身著黑色斗篷看不清面容的人引得維克托多關注了幾眼。
黑色斗篷并沒有參與他們同侍者的談話,而是先行一步進了旅舍,剩下的人而后才結伴走進去。一行人的馬車由侍者牽回了馬廄。維克托這才收回目光。
晚餐是在露天設宴。營宿的主人十分熱情,桌上擺滿了新出爐的面包、大塊的燒牛肉和熱騰騰的蔬菜濃湯,賣相和香味已使人食欲大振。梳洗一番便裝出席的維克托成為了眾人目光的中心,其出色的容貌和不俗的談吐使得不斷有人找他攀談。
“這位閣下是第一次來白羅薩嗎?我看著十分面生。”
維克托尋聲看過去——是最晚入住的那支運輸商隊的其中一人。這人長得十分魁梧,被絨帽包裹的面容甚至稱得上滄桑,但說話聲音語氣卻是一副文人的做派。
“的確是第一次,但只是借道往北去而已。聽您的口吻,似乎對那里特別熟悉?”
“白手起家的本地人;只不過因為生意緣故時常在外面走動——這里是特地過來問問閣下,對我的生意有沒有什么興趣。”
莫名其妙。“抱歉,我向來沒有經商的頭腦。”維克托如是說。
“看閣下的服飾,并不是籍籍無名之輩,也許是……某個名門貴族?”
維克托但笑不語,含蓄地表達了自己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那人聳聳肩。“真是遺憾。”他向維克托舉杯,隨后一飲而盡。
06
——“真是遺憾。”
月光皎潔,匕首上照出一張因驚懼而顯得滑稽的面孔,在他愣神的空擋,鋒利的刃面沒入割破了他的喉管和聲帶;出手者氣定神閑,且思路清晰,迅速又將匕首送入了來人的心臟,并擰轉刀柄;鮮血剛迸出就因為可怕的低溫迅速凍結,像拋灑的米粒一般落向地面,發出宛若硬幣擲地似的聲音,沒有一滴濺在兩人身上;冰霜一點點爬上將死的男人的臉,他的神情還停留在不可置信的那一瞬間,眼睛已經失去了焦距。
維克托冒著寒氣的手緩緩松開對方的衣領,尸體倒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因發力而緊繃的身體一瞬間放松下來,他從床上坐正身體,活動手腕。
“上次被人刺殺是幾年前的事情了……好吧,我總是不記事。”
墻上的掛鐘顯示現在已是將近破曉,維克托走到床邊微微拉開簾子;窗外一片漆黑,只聽見樹葉在風中刮刷著玻璃窗的聲音;他沉默地站了一會兒,走回盜賊身邊,彎腰在來者隨身的行囊里一番摸索,找出一枚銀邊嵌有藍色寶石的戒指,將它重新戴回手上。他原本只想趁這人毫無防備的時候將他擊暈,但意欲殺人就另當別論了。
拔下尸體上的匕首,順帶觀摩了一會兒死者的模樣;維克托心想這人似乎有些眼熟,而后想起這是晚上和自己搭話的男人——看來是個窮兇極惡的盜賊團伙。晚餐過后維克托曾特意避開其他人選了這棟最偏僻的宅邸入住,緊接著這幫家伙也住了進來。其用心昭然若揭。
維克托沉著臉,心情不悅。
大堂鐘擺的聲音在屋子里回蕩。半響之后,走廊最里面房間打開了房門,整裝的維克托從里面走了出來。他的腳步聲放得又輕又慢,幽靈一般,在黑暗中蓄勢待發;幾分鐘過后,他已經把樓中所有房屋探查了一遍。
然而,一個人也沒有。
幾間明顯住過的房間里,床單還保持著凌亂的樣子,上面仍留有溫度,顯然幾人剛離開不久。
一股焦灼和隱秘的煩躁圍繞著他。
他打開大門,向外看去。路燈下樹影婆娑,風吹得正盛,空氣中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血腥味。門外雪地上都是新踩出的腳印,凌亂地向林中延伸。維克托循著腳印走去,到了雪跡稀薄處,已看不見腳印,但血腥味越來越重。維克托便朝風吹來的方向繼續走,走到盡頭發現是一處植被茂密的坑洞。他蹲下身,撥開眼前的灌叢。朦朧的月光照亮了這個不大的亂石坑,而里面竟是幾具殘缺不全的尸體!
死者是誰不言而喻。
內訌?還是陷阱?維爾托他下意識地摸出匕首,并向前挪動了幾步,想要看清那些人的傷口。
這時,他瞳孔緊縮——一只冰涼的手擦過他的頸脖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軍人的本能使維克托迅速轉身。手起,刀落。
來人發出一聲悶哼。
維克托一下退開幾米遠,站在月光拂照的石坑上,手掌中浮現出魔法的紋章。然而那人主動后退了幾步,并彎下了腰。維克托愣了幾秒才意識到那人在對自己行禮。
漆黑的森林里只有一點亮光,現在正被那個黑夜似的的年輕人拿在手上,他的另一條手臂上插著維克托的匕首,正汩汩地流著血,血液澆灌在白色的植物上,像是泥濘的污垢。使維克托略微吃驚的是青年的模樣——那是一張可以稱得上稚氣的臉,五官端正,輪廓柔軟;而那雙棕色的眼睛則是點睛之筆,它在燈光下隱隱顯現出美麗的紅色,像顆寶石一樣熠熠生輝——但這是一張東洋人的臉。
這個東洋男孩寶石般的雙眼倒映著火焰的模樣,神情卻平靜得像塊冰——他似乎對自己的負傷無動于衷;他與維克托的視線短暫的對上,又很快低下頭,維克托直覺他并不喜歡和別人對視。
他又行了一禮:“維克托·尼基福羅夫殿下。”
聽到他口中的名字,維克托的臉漸漸沉了下來。“你是誰?”他問。
“我是來自圣芙羅恩教會的信徒,殿下。”
07
伽瑪帝國流傳著這樣一個傳說:存在一種禁忌的魔法,能夠交換某兩個人的命運,甚至可以達到逃避死亡的目的。這種縹緲的關于命運的言論最初來自于太陽神紀最初的講義之中,而后被一些先知奉為人類無法探測的境界和真理。
雖然聽起來荒謬無稽,但僅是逃避死亡這一可能性就吸引著無數權貴慷慨相受支持著這一項研究的進行,希望自己有生之年能一睹神跡的恩澤;王城圣芙羅恩院校第一位校長畢生都致力于研究這種近乎失傳的魔法,其旁支圣芙羅恩教會就是由這樣的一群學識淵博的信徒建立的;但這已是過去,在漫長的權力斗爭中,圣芙羅恩教會早已畸形化為一個借助教會的便宜權利為國王效忠的刺客機構,專門為國家培養忠心耿耿的狗,有名無實。
維克托對這些只是略有耳聞,畢竟這個機構只向國王效忠,外人私自調查都是對國王權力的蔑視;但因為大臣阿佩萊斯妄加干涉的緣故最近頗有命不久矣的趨勢。
想到這里,維克托看著對方的眼神變得微妙起來。
聽聞主教切雷斯帝諾熱衷于收養無依無靠的異族人,現在看來果然不假。維克托看著眼前的年輕人,有些無法把他和殺人如麻手段狠辣的刺客聯系在一起。
兩人四目相對,一時誰都沒有說話,最后這個可疑的青年先開了口。
據青年所說,這些人與他實在路上偶然相遇,見到他之后便假意邀請,想要趁他不備殺人越貨;但在發現他是東洋人后便打算活捉他,最后反被他引到偏僻的角落悉數殺死。
“只是還少了一個人,他們的頭兒沒有跟來,如果不及時找到他,這事會變得有些麻煩。”
維克托聽完他說的話,認為與自己所猜想的并沒有很大出入,便說:“他在我的房間里,我殺死了他。”
青年很聰明,一下就明白了狀況。
“沒想到他們居然想要刺殺殿下,真是膽大妄為。”青年語氣近乎誠懇。
維克托輕笑一聲,他彈了個響指,插在青年手臂上的匕首立刻飛回了他的手中。維克托將刀上的血漬甩掉,而后將匕首插回腰間。傷口處流出了更多的血,青年始終一聲不吭,但臉色已變得和月色一樣蒼白,像是一只在森林里游蕩的鬼魂。大約以為得到了寬諒,青年將油燈掛在臂彎上,捂住流血的傷口,又草草用布條纏住。
“好吧,就當你說的是真的——他們為什么要抓你?”
維克托似笑非笑,卻見青年微微行了一禮。
“這個答案您一看便知,請跟我來,殿下。”
說罷,提著油燈便往營地的方向走去,維克托停頓了一會兒還是跟了上去,兩人之間始終保持著一段距離。灌木叢刮擦著青年黑色的斗篷,發出并不動聽的聲音,燈光也因為斗篷的晃動忽明忽暗。維克托看著他的背影,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
還沒等他想明白這種怪違和感源于何處,青年已經停了下來。他們來到了馬廄后停放貨物的倉庫前。大門上著鎖,青年沒費什么氣力就輕而易舉地打開了它,他推開門,使昏暗的倉庫里有了一點光。兩人走了進去。青年環顧四周,最終在盜賊運輸的那車貨物前停下。青年拉開蓋在其上的簾布一角,將燈挪了過去,照亮了里面的內容:數十個身形瘦弱,面色憔悴,衣著單薄的孩子擠在一起,因為突然的亮光而面露恐懼地看著他們。維克托面色一變,上前一步,卻被青年抬手攔下了。他很快放下簾子,將里面的罪惡掩住,而后語氣平淡地說:“他們只是一些奴隸,不值得您為此費心,維克托·尼基福羅夫殿下。”
“奴隸?”
“是的,他們是即將運送到白羅薩奴隸市場的貨物。您方才所殺的盜賊本職是一位奴隸販子;或許您并不知道,白羅薩城有著北境最大的奴隸市場。”
白羅薩位于兩大領主的地盤交界,還與多個小國領土相接,魚龍混雜,是犯罪者的溫床;邊境間歇性的戰爭帶來了大量的俘虜和流民,這些人大多數都淪為奴隸,然后輾轉到這里成為櫥窗中的商品。
“如果是奴隸那我的確沒有過問的立場。”
雖然處于灰色地帶,但奴隸交易帶來的暴利使大多數掌權者都默認了它的存在,據維克托所知,許多有名望的貴族也有分一杯羹。其中異族人種在一些癖好特殊的買家眼里似乎格外有價值。既然如此,身為東洋人的青年為何要來到這里?
似乎看出了維克托的疑問,青年接著說:
“某位大人的私生女被盜賊拐到了這里,因為是賈科梅蒂侯爵的領地不好冒犯,所以由我們來……”
真是天大的丑聞,若是捅破不知又要在王城被沸沸揚揚地議論多少天。
“就你一個人?”
“我認為我一個人足夠勝任。”這個年紀不大的男孩說著仿佛不知天高地厚的話,神情卻一本正經。
維克托對此表示了些許的懷疑,但他不會像個魯莽的人那樣把這些容易產生不快或敵意的態度言語放在臉上或掛在嘴邊;只要做一些表面功夫識趣地交付出一份信任,便可給予對方一種你有認真傾聽的錯覺,倒也不失為一種寧人息事的好主意。
“就這么輕易地把這些事告訴我沒關系嗎?”
“親王殿下有詢問的權利。”
聽到“親王”一詞,維克托扯動了一下嘴角。
“如果殿下不信,我還可以出示我的教會胸章……”
“不必了。”
“走吧,天快亮了。”維克托似乎沒了追究下去的興致。
走出倉庫,里外都是一樣寒冷。維克托呼出一口氣,白霧在眼前一現而過。頭頂仍有星光閃爍,遠方的天開始露出白肚。維克托回頭,看到提燈走出來的青年和他手臂上粗糙簡陋的包扎,心中終于浮現出類似愧疚的情感。
“抱歉。”
青年愣了一下,維克托突然的示弱讓他有些措手不及。這個大男孩微微漲紅了臉,但還是維持著下級對上級的尊敬和矜持。
“不,這沒什么,只是一些小傷,請不必掛心。”
頭頂上傳來翅膀撲騰的聲音。間或有鳥群從林間飛過,開始新一天的覓食。
維克托突然有了一個新的消磨時間的點子。
“明明是異邦人,你的通用語卻說得很標準。”維克托隨口一說。
“是,我很小的時候便來到了王城,所以……”
“把手給我。”
“什么?”
維克托走到青年跟前,拾起他的胳膊。維克托手中,青年的手臂在微微發抖,維克托以為他在忍受著疼痛,便說:“沒事,很快就好。”他起手放出一個治愈術,卻被青年打斷了。
“圣芙羅恩教會的孩子都受過魔法免疫的洗禮,因此雖然不會被魔法傷害,但受傷后也無法被魔法治愈,因此治療術對我們是沒用的。”
青年作勢要把手腕從維克托手里抽出來,卻沒想到對方握得很緊,一時僵在那里。維克托的手微微用力,周圍的溫度瞬間降低了幾分,一層薄薄的冰沿青年的手臂攀援而上直到覆蓋住整個傷口。
“只是外敷一層冰的話還是可以做到的。抱歉,現在只能做這樣簡單的處理。為了避免麻煩,我們還是盡快離開這里吧,等到了城里再給你包扎傷口。”
消化了其中的意思,青年那雙棕紅色的眼睛瞪得很大。
“您……是要和我一起走嗎?”
維克托垂眸微笑,語氣飽含真誠:
“對于傷到了你這件事我感到很抱歉,如果有我能幫到忙的地方那再好不過,請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
米拉曾說過,他的本身就是絕佳的威懾武器,沒有人會對這樣一副皮囊無動于衷;而這個狡猾的男人總能在恰當的時候善加利用。
但眼前這個人并沒有如同維克托所料那般露出受寵若驚的表情;相反,黑發的青年看著他,像是被一盆冷水潑醒了,方才眼中迫切的、不合時宜的欣喜被一點點收回,他微微垂下頭像在整理自己的情緒,被維克托握住的手也停止了顫抖;但他很快地抬首,露出恭順的神情,從嘴角扯出一個微笑。
“如果沒有打攪到您的話,的確是……不,我真正想說的是……那真是太好了。”青年一點點不著痕跡地把自己的手從對方手里扯出來,這次維克托沒有阻攔。
他的笑容僵硬而不熟練,但維克托并沒有拆穿他。
明明像只羊羔一樣服從溫順,但出乎意料地是個難以掌控的人。維克托在心里給對方下了定論。
“這怎么能算打攪呢?”
如果你沒有欺騙我,對我而言只是幾天無傷大雅的耽擱;如果你欺騙了我——如果你是阿佩萊斯刻意派來跟蹤我的人,那我只好殺了你。維克托心說。他看著對方稚嫩的臉,心中的遺憾一閃而逝。
“你的名字?”
青年小聲說了一句,維克托沒有聽清。
“什么?”
“……勇利,我說我叫勇利。”
維克托露出了第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
“真有意思,你和我的弟弟有一樣的名字呢。”
08
清晨,疲憊的守夜士兵等來了交班;白薩羅城門緩緩打開,迎來了她的第一批客人。
在那里,一名少女在馬車上已等候多時。
維克托沒想到圣芙羅恩教會在這里的接頭人竟然是一個孩子。這位綁著馬尾的淡金色頭發的小姑娘從馬車上走下來,看起來還沒有尤里大;早晨很冷,天空還下著小雪,她穿著毛領呢子大衣和考究的鹿皮靴子站在雪地上,模樣十分惹人憐愛,倒像是哪個富裕家庭里倍受寵愛的小小姐。但好在勇利出聲解答了疑惑:“你是安德流沙夫人派來接我的嗎?”
女孩點點頭。她提起裙擺,行了一個淑女禮。
“我叫加莉娜。安德流沙她目前身體不適,不能當面迎接,非常抱歉。”
明明是個孩子,這種故作老成的口吻放在她的身上卻奇異地沒有違和的地方。確認了勇利的身份后,她的目光很快放到到勇利身后的維克托身上,微微皺起了眉頭。
“這位是?”
還沒等勇利開口,維克托主動替他回答了:
“我是他的同伴,對嗎?”維克托看向勇利。勇利看著他又看看審視的女孩,有些遲疑地點了點頭。
小姑娘的目光和她銀色的眼睛一樣涼颼颼的,多看了他兩眼便不再詢問。
“請上馬車,二位的馬匹會有人過來牽走。”
也許是面容無害的緣故,或者是小動物相憐相吸的道理,勇利很快得到了加莉娜的接納,小姑娘漸以一種較為放松的姿態坐在勇利對面,兩人之間的對話已經免去了敬語;在上層圈子混跡的人總是對察言觀色有一份獨到的心得和見解,即使看起來禮貌到足夠一視同仁,但女孩神色間對自己淡淡的戒備和疏離仍被維克托覺察了出來——這完全不符合大多數人見到維克托的第一反應,只是現在的他完全沒有心思理會一個陌生人的喜怒好惡;宿醉和睡眠不足使他的精神和身體都略感疲憊,想閉眼小憩卻沒有絲毫睡意,這樣的狀態讓他煩悶不已,卻迫于修養無法表現出來,維克托索性靠在窗戶邊看著走馬燈似的風景來麻痹自己。
白羅薩像是打翻在這個森林雪原里的糖罐一樣讓人眼前一亮。這里的房屋建式別具一格又色彩鮮艷,像是壁畫里精靈的居所,瓦片多是漂亮的瓷釉色,墻壁也刷上各種各樣的彩漆,以此彌補春日短暫的遺憾,當人行走在其中,完全感受不到北國應有的寒冷之意,尤其現在正值節日前期,處處都洋溢著快活溫暖的氣息。
此刻正是日出時間,蛋黃似的太陽把天照得暖烘烘的,小販、商人、幫工、婦女已經開始在街道上忙忙碌碌地穿梭著,各處民宅都掛著印有戰爭女神紋案的小旗子,那是勝利日到來前的標志。
雖然想要親眼證實這個東洋青年此行的目的,但維克托并不打算一直待在他的身邊耗費時間,如果可以,他更愿意像一個普通的旅行者那樣把白羅薩城游覽一遍,或者找個安靜的咖啡館看著書喝著咖啡泡上一整天,如果店主人還養著狗狗那就再好不過了。
從維克托師從雅科夫起,他的人生就是在不停奔波。作為被寄予厚望的天才,他所要學習的東西遠遠超過同齡的孩子。雅科夫經常帶著他滿世界跑,去拜訪學者,去學習魔法,去考察國家,圍著一群仿佛從地里挖出來的老古董轉悠是家常便飯,甚至忙到無法回到學校完成結業考試。后來雅科夫不再教導他,而是轉向培養尤里,維克托還是往外面跑。
維克托少年時代的經歷在他的靈魂上留下了很深的烙印,他很難忘懷在艾里克斯沙漠上看到的女神星盤,在摩西里海岸呼吸到的咸味海風,安德里維奇諾圖書館一隅里那個老學者令人昏昏欲睡的念書聲以及從空中掠過邊陲時所看見的沉睡的遺跡廢墟;雅科夫對沒能讓他選擇成為一名學者而感到遺憾,但維克托卻很滿意自己的軍人身份,直到……那場卑劣的戰役。
勇利和加莉娜的對話隱隱約約傳到維克托耳里。
“安德流沙夫人根據命令只準備了一個身份證明,但眼下……如果需要再準備一份請允許我向夫人報備。”
“不用,我自有安排。”
“我明白了。”
“今晚之前能趕到教會區嗎?”
“通行的時間通常是不確定的,不過我們隨時會派人詢問,請不用擔心。”
“我想要盡快趕到那里……”
“我們會盡力,如果可以告訴我們關于任務更詳細的內容……”
“抱歉,關于這個無可奉告。”
“原諒我的冒昧。”
……
在乏味的氣氛中,馬車緩緩駛到了目的地——鬧市中一處僻靜的教堂。
09
男孩垂著頭,不安的用腳尖摩擦著地面。
身著紅裙的女人站在男孩身邊。她生得很高挑,此刻蹲下來,影子依然把男孩整個罩住了。她把男孩背在身后的手抓出來,用溫暖的手掌包裹住。
“勇利,不要緊張。切雷斯帝諾的話你有好好聽嗎?”女人耐心地看著他。
勇利乖巧地點點頭,目光左右游移著。
女人把他的頭掰過來,訂正他:“親愛的,別人和你說話時你得看著他的眼睛,你怎么總是改不掉這個壞毛病。”
男孩鹿一樣的眼睛看過來,女人心軟了片刻:“還記得我們倆之間的約定嗎?”
“不要緊張,不要害怕,保持冷靜,像平時那樣……對吧?我記得好好的呢。”勇利說。
“還有不能哭!”女人捏捏他的鼻尖。
勇利紅了臉。
女人看著他,凝視了很久,仿佛是要記住他的模樣;他伸出雙臂擁抱住了他,一如一位溫柔的母親。溫暖的懷抱使男孩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回抱擁抱他的人;女人身上散發出的香味讓他想起了教堂花圃里不知名的花。
“好孩子,好孩子,”女人聲音輕輕地、不無憐愛地說,“你要記著,無論發生什么,我永遠在你身邊。”她撫摸著他的背,像動物給它的幼崽梳理著毛發。
勇利懵懵懂懂地應了一聲。
但女人很快變得冷酷起來,理智的那一部分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她放開了擁抱著勇利的臂膀,站了起來。
“時間到了,我們該道別了,勇利。”
勇利自然而然地把手抬起,又被女人自然而然地牽起。她牽著勇利的手,把他往前方光亮的地方帶去。高跟的鞋子踩在地上發出噠噠的響聲。
眼前的路越來越短,勇利的心怦怦跳。他有一種感覺……他感覺現在的自己才是要真正踏入光下,在這之前,那些所有走過的陽光照射下的道路全都不過是假象,他一直都在黑色的小盒子里打轉,和很多人一起躲避某些可怕的東西。男孩的呼吸聲被他的腳步左右著,他終于感到害怕了,他幾乎就要喊出我后悔了我不想去了;光要照進來了,但是他還沒有準備好,對他而言,光下的世界才是那個陌生而恐怖的地方。
女人發出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
勇利被輕輕推了一下后背,他踉蹌著向前邁出一步——晃眼的燈光一下子包裹住他,樂聲、笑聲和喧囂的交談聲涌入他的耳中,到處都是快活的聲音,時間仿佛重新了開始轉動;人們言笑晏晏,目不斜視地從他面前走過。
紛亂的裙擺中突然沖出一個不速之客撞到了勇利,勇利歪了一下身子,很快站穩了。撞到他的是一個神氣的小貴公子,看起來與勇利差不多大的模樣,正在和自己的玩伴追逐打鬧,像是沒看到站在一旁的勇利似的,嬉笑著跑走了。
勇利后知后覺地發現握住他的那只手不見了,他立刻回頭。方才那條又黑又長的路原來不過一條暗而陰森的過道,在那其中,女人已經不見蹤影了。
再回頭,眼前一黑,仿佛有鋼琴的重音閃電般劈入他的腦海。
男孩忽然向后翻去,重重地砸在了舞池中央。
樂隊的演奏到了尾聲,舞池中的伴侶隨著柔和的樂曲跳著纏綿的貼面舞。沒人注意到這個突然出現的孩子,他們眼神熱切,仿佛只看得見彼此。
光怪陸離的燈光和人影使他恐懼。
男孩掙扎著爬起。
人們突然定在了原地,樂聲也戛然而止。他們低下頭,看著這個小小的孩子。
“這里怎么有個低賤的奴隸?”他們異口同聲地說。
男孩臉色煞白,慌張地用手捂住自己的臉,撞開人群沖了出去。
身后,樂聲再次響起。
空蕩蕩的長廊里只有朦朧的月光為人們照明。他終于離開了那個亮堂堂的地方,這里的黑暗使他安心。勇利繞過噴泉,來到花園,找到了事先約定好的地方——玫瑰園的榕樹下,午時的鈴一敲響,就會有人過來接他。
園內靜悄悄的,一切仿佛恢復了正常。
勇利的腳步放慢了,他小跑著來到底下的長椅邊坐好;坐了一會兒,又覺得沒什么能遮蔽自己的東西,于是反身往樹上爬去。樹干長了很多凸起的疙瘩,不怎么滑,但勇利揮舞著手臂努力了幾次都沒能爬上去。勇利的眼眶立刻就紅了,他覺得自己的手一點也使不上勁,還抖得厲害。
勇利咬咬牙,喃喃自語道:“不要哭……不要哭……”
他猛地抹了一把臉,自我安慰了幾遍,感覺力氣好像真的回來了,也能夠聽自己使喚了。這一次他終于哼哧哼哧爬上去了。他藏到樹葉最濃密的地方,在黑暗中大口喘著氣,一閉上眼,那些可怖的記憶和畫面就如洪水猛獸一般洶涌而來。勇利把身體蜷縮成小小一團,以此來尋找慰藉,好像這樣就能把心里的勇氣包裹住不讓它溜走。
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突然傳來呼聲。勇利睜開眼,仔細一聽,又什么都沒有聽見,他以為自己出現了錯覺。
但那呼喚的聲音又一次出現了,而且聲音越來越近,像是再喊某個人名。勇利的心被提了起來,他微微探頭,透過枝葉間的縫隙試圖尋找這個不速之客的身影。
“維克托……維克托,你跑到哪里去了……”
視野中出現了一個身著紅色禮服的妙齡少女,她從花墻后面探出頭,四下張望了一會兒,發現沒有其他人,表情變得沮喪,隨即神情傲慢地走了出來,邊走邊喊:
“維克托,親愛的,你躲到哪里去了?”
她看上去無疑實在找一個名叫“維克托”的家伙。勇利猜測“維克托”是一只不聽話的寵物貓,只有貓才會喜歡這樣到處亂竄,和人們玩捉迷藏,和一只貓是沒辦法講清楚道理的;若他是個人,勇利就不得不討厭他了——他破壞了勇利最好的藏身之處。
幸運的是,少女沒逗留多久,很快就離開了這里尋找她的“維克托”去了。
勇利松了一口氣。他剛放松下來,背后那個悠悠飄來的聲音就把他嚇到魂魄離體:
“——伊蓮娜走了?”
可憐的男孩被嚇得一個激靈,一個重心不穩眼看就要跌下去。身后那人也被嚇到了,他立刻伸出手抓住了男孩的衣領,把他幾乎跌入半空的身子拉了回來。
“你這小孩真嚇人!”那人心有余悸的說,接著他看到了男孩的臉,“咦?你的相貌……你是異邦人?”
此刻,枝丫被撥開了大半,來人的臉被月光照得皎潔無比。他的身上仿佛籠罩著一層薄紗,帶著光,五官介于男女之間雌雄莫辨;那一刻,畫里的天使仿佛活了過來。見到這個人的那一瞬間,勇利世界中所有那些關于美的概念都被重新定義了。那些書中所記錄的、人們所歌唱的美好在這一刻都有了解釋。
審美感觀還在萌芽狀態的小孩子對這樣一種美是沒有任何抵抗力的。
就像勇利從初見維克托那一天開始,便覺得這個人的一切無一不是攝人心魄的。
男孩呆呆地看著他,下意識就要喊出那個名字:“維……”
勇利奮力睜開雙眼。四周靜悄悄的,是強烈的白光叫醒了他。
他盯著慘白的墻皮有些剝落的天花板,終于回想起自己正睡在異鄉教堂的某個房間里。他愣愣地從床上坐起來,緩了好一會兒,隨即環顧四周。這是一件樸素但整潔的房間,近乎空蕩的房間里只放著一床一桌一椅,桌上已經擺好了洗漱用品;窗簾沒有拉實,房間正因此已經變得亮堂堂的。他低下頭,發現手臂已經被包扎好了。
一番洗漱后,勇利披著一條毛披肩走出房間。他的腳步還有些虛浮,走路搖搖晃晃的,似乎從那場夢中醒來耗費了他大半的力氣。沿著回旋的樓梯向下走,越往下越能清晰地聽到樓梯下傳來的悅耳的鋼琴聲。
推開小木門,走正對著教堂大廳的側臺。黑衣的修女們正坐在座位的前排閉眼禱告,銀發的男人正對著自己,坐在太陽神的雕塑下彈著鋼琴。
那是一首禱告用的曲子。圣潔的聲音從他手中流淌出來,與這個人是多么相配啊;他彈奏時的神色虔誠又溫柔,勇利從來沒有在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中找到過類似的情感;陽光將玻璃的斑斕毫不吝嗇地過濾在他的身上,為他鍍上一層瑰麗的色彩,連他的輪廓都變得朦朧起來,讓人覺得像是隔著一層迷蒙的霧氣在望向他。有那么一瞬間,勇利覺得他不是坐在小小的教堂里,而是坐在高高的穹頂之下彈奏著。
勇利看著他,下意識地按住自己的心臟。
有些情愫,永遠留在了時間的河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