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鳳這次回來,是要接她媽媽去省城。正巧趕上家里收秋,老太婆心疼老頭子,想在家忙活幾天,行程也就一天天耽擱下來。往常小鳳回娘家,不光是大包小包的東西往家里扛,里里外外的活兒也都是搶著做。這一回,她只是在家里洗洗涮涮,給老兩口做做飯。沒有下地。
玲子聽說小鳳回來了,這幾天在坡地里干活的時候,特別留意臨近地里的響動。小鳳家的地就在西頭不遠(yuǎn)處,但總沒聽到小鳳的聲音。這天,她知道他們家的這塊玉米地,不到后晌就能收完。心上不急,手上也就不趕了。她掰幾個玉米棒子,就朝小鳳家的地里望望。她看到不遠(yuǎn)處,小鳳的爹媽一前一后慢慢走來了,還是沒有小鳳的影子。著急了。扔下手里的棒子,就向他們走去。迎著小鳳媽就問:
“大娘,聽說小鳳回來啦?怎么不見她下地啊?”
“俺閨女身上不舒服。”
“咋啦?感冒啦?”
“嗯……”
“她啥時候回省城?”
“怎么都得收完秋,你大爺一個人頂不下來啦。”
“那還好,我還怕,這趕上忙時候,再沒空跟她拉拉話了。”玲子笑著說
“好閨女,你那么忙,家里這一攤子夠你受的,還惦記她。唉……”
“吳剛的腿怎么樣了?”小鳳媽又問。
“稍好點(diǎn)了。”玲子應(yīng)付了一句。
知道小鳳并不著急回省城,玲子踏實(shí)下來了。她想今天晚上怎么都得抽空去見見小鳳。但怎么跟吳剛說呢?直接跟他說去見小鳳,他肯定要發(fā)火。這人,怎么腿受了傷,脾氣變了這么多。小鳳的錢怎么了?他怎么能說臟。以前沒見他對小鳳有啥意見。猛地,她縮回了做活的右手。食指被玉米秸稈篾子劃了一個口子,她皺了一下眉頭,把食指放進(jìn)口里吮著。
小鳳在家里也沒什么事干。就想到村里轉(zhuǎn)轉(zhuǎn),看看能不能找到個人拉拉話。不覺間走到了老槐樹跟前,不遠(yuǎn)處的村大隊部大門緊鎖著,這大門是鐵柵欄門,可以看到里面的大隊部院子和村干部的辦公室。這些年,村干部也沒太多公干可辦,漸漸的也都很少到這里來,院子里長滿了齊膝的雜草,辦公室的玻璃滿是灰塵,東屋的房頂坍塌了一個角,就這么暴露著。黑漆漆、亮锃锃的大鐵門也斑斑駁駁失去了往日的威嚴(yán)。沿著街道往下走到了村廟,路上沒遇到一個人。可能都到地里干活去了,她想。泉水還是那樣清,只是水量似乎小了些,小溪旁邊的青石板都被蒿草沒了。她怔怔地望著眼前這一小股水,畏畏縮縮的,流進(jìn)了草叢里,流到了一個溝里。荷塘早已填了。蓋起來一排水泥大瓦房。
“嫂,那是誰啊。”
“那個啊,那是咱村小鳳。”
“她就是小鳳啊,真是個人物。”
“可是呢。”
“看人家這苗條,這衣服。”
“可是呢。”
“沒跟上的。”
“嗯。”
“……”
“……”
兩個婦人并排背著兩袋子玉米,互相攀談著走了過來。
小鳳恍惚間又看到了昔日泉邊的景象。洗衣服的,拉話的,說笑的,嬉鬧的。你抹我一臉肥皂沫子,我潑你一掬清涼的水。幾個小孩子貓著腰,躲在荷塘邊的葦子后面,李子一樣黑亮的眼珠一動不動的盯著草不遠(yuǎn)處草叢里的一只麻鴨。突然箭一樣射出去,最前的一個小男孩手里抓著一顆青白色的鴨蛋。麻鴨跌跌撞撞撲進(jìn)水里,鉆到密密匝匝的荷葉深處……
等她回過神,兩人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突然她很想去坡地里看看。
秋日下午的陽光,溫暖柔和,給吳家坡披上了一條金色的紗巾。逆著光,小鳳看到坡上玉米地的輪廓,一排排玉米接連倒下,收割的人們彎下腰又直起來。像沙畫一樣流動、美麗。走近些,她看到的人影的輪廓越來越清楚,再近些她開始看清衣服顏色,她認(rèn)出了其中一個是玲子。
“玲子——”
“你怎么來了?”玲子放下手里的活兒,扭身向小鳳走去。
聽到小鳳的聲音,小鳳媽也趕忙到地邊上來了。
“鳳,你不在家呆著,跑這來干啥?”
“我在家悶的慌,出來透透氣。”
“你這孩子,真不聽話,得多注意!”
“知道啦!我來看看玲子,知道她準(zhǔn)在地里。”
說話間,兩人已經(jīng)找了個向陽的、干燥的草叢,坐了下來。
“聽說吳剛腿受傷了,怎么樣了?”
“還沒好利索,大夫說倆月能見好了,這都仨月了。”
“怎么弄成這樣的?”
“在工地上摔的。那天上早班,天不亮就騎著車子出門了。去工地的路上,一輛大車沖他開過來,他為躲車,靠到路邊,沒想到自行車掉進(jìn)車轍印里,摔倒后把小腿別斷了。”
“啊,真倒霉。他這樣,地里的活兒你能忙的過來么?”
“這個沒啥,那不,我公公也在地里幫忙?”
說起他公公,玲子停下說話。她讓小鳳等一下,起身又回到地里。跟吳老漢說那袋子玉米留在地里,等她和小鳳拉完話,再背回家。玉米秸稈也暫時留在地里。她們聊一會就回去,誤不了做晚飯。別跟吳剛說她跟小鳳一起,免得惹他不痛快。不一會兒,吳老漢握著鐮刀,自己先回去了。
“鳳,聽大娘說你感冒了?”玲子重新回來坐下。
“沒……不礙事”小鳳支吾著。
“怎么這時候回來了?”
“我想讓我媽去省城住幾天。”
“不怕叨叨你結(jié)婚?”玲子笑著說。
“怕啥?又不是聽了一回兩回了,耳朵里早長了繭子了。”
“你說你也是,還跟那個志明不清不楚的干什么!”
“玲子,你怎么也跟我媽似的了!你知道我跟志明可不是一年兩年了。”
“這我倒是知道,但這么長時間他也不提和你結(jié)婚。拖下去也總不是個事兒。”
“不會拖太久了!”
“不怕大娘去碰見志明,逼人家結(jié)婚?”
“沒事,志明剛走,他后兩個月都在南城。碰不上面兒。”
“玲,我的事兒你別操心啦。我的心大,你又不是不知道。”說著做了個鬼臉。
小鳳家地里的玉米也收完了。小鳳媽湊到倆姑娘跟前搭腔:“你倆說起來就沒個完,天要黑下來了。鳳,你什么時候行事才像個大人樣!成天瘋瘋癲癲的。早點(diǎn)回家吧!”
“哦,一會就回。”小鳳連忙答應(yīng)著。“你們先回呵,我和玲子一道回。指不定比你們到家還快呢。”
看著兩位老人一前一后走了。小鳳把雙手搭到后腦勺上,躺在了草叢里。
“我媽說最近在小賣鋪看到好幾次吳剛?cè)ベI酒。”
“別提了。該勸的話我也說完了。都讓他當(dāng)了耳旁風(fēng)了。”
“玲,你沒受委屈吧?”說著小鳳拉了拉玲子的手。
玲子笑了笑,答道:“什么委屈不委屈的,都是過日子。”
“玲,你有什么難處,可跟我開口啊。別自己悶著。”
“嗯,我沒事。”
“毛毛咋樣了?”
“他很省心,已經(jīng)去鎮(zhèn)上念初中了。”
“小鳳,我想問問省城里找份工作難么?”
“怎么?別告訴我你想出去打工啊?”小鳳開玩笑說。
“就是我!我還不信省城能有老虎,會吃人!偏偏村里人說的邪乎。”玲子也順著玩笑話說了起來。
“當(dāng)真?”
“你先幫我問問吧,我是想掙點(diǎn)錢給小毛交學(xué)費(fèi),吳剛治腿也得用錢。”
“需要多少錢?”
“這你別管,留意幫我打聽下吧。”
“你這人!犟起來就像一頭驢!”小鳳生氣的說。
“你不是?九頭牛也別想拉你回頭!”玲子笑著回應(yīng)。
小鳳也跟著笑了起來。
夕陽已經(jīng)有半截落到山坡后面去了。余下的一半,好像特別不愿意墜落下去。使盡了渾身力氣拽著山坡上的柿子樹。憋的臉通紅通紅的,柿子樹像鐵一樣矗立著,黑越越的。漫山的金黃的草木,逐漸變成了青灰色。
倆人說夠了,笑夠了。在落日的余暉里,不緊不慢地回到了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