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夕陽余暉將她的影子拉長,看著那熟悉的一磚一瓦,或富麗堂皇,或恢弘大氣,她的心卻感到點點凄涼。此時的她,已是知天命,待人事。只是這蕭蕭故里,怎的還未忘懷?
飛舞青枝綠葉間,疑似銀蝶上下翻。舞罷駐足阡陌里,裝點秀美好河山。那年大雪紛紛,應叔父謝安石之約,與族兄長度等同輩詠雪,一句“未若柳絮因風起”得多少風流名士傳贊。彼時的她還是待字閨中的幺女,翠衣青蘿,纖手撫琴,鳳眸流轉,顧盼生輝,連星月也都暗然失色。
京城有言:蔡文姬,能辨琴;謝道韞,能詠吟。比起命途多舛的才女文姬,她是多么幸運,謝奕之女,謝安之侄,芝蘭玉樹,文才無雙。齊有碩人莊姜,巧笑倩兮,身份華貴;今有謝氏令姜,秀外慧中,絕世風華。然,這絕世的風華真的是她想要的嗎?
令姜曾論毛詩,詩三百,莫若《大雅·嵩高篇》,吉甫作頌,穆如清風。 仲山甫永懷,以慰其心。若此,便也罷,在她的小筑中描摹著巍峨高山,向往著湯湯流水。可是,她是自由的是不羈的,鳳棲梧,但梧留不住鳳;卿已適,但困不住卿心。
胭脂輕點心繚亂,暗蹙眉頭。暗蹙眉頭,妝奩生灰影自愁。佳期恐誤良辰短,怎忍回眸。怎忍回眸,不道別來形容瘦。謝氏女兒,名門之后,大家閨秀,便該與瑯琊王氏聯姻,佳偶天成,羨煞旁人。這恐怕是世人眼中的想法吧,令姜叔平,郎才女貌。可笑,出嫁前,她從未見過那傳言中的少年將領,叔父中意,便輕許了她的一生。
王夫人 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風氣;顧家婦清心玉映,自是閨房之秀。世人只道她林下風氣,只明她詠絮之才。她可是心高氣傲的謝氏才女啊!“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則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她懊喪悲戚,難道便因謝氏子女的光環,就要將她的一生陪在這場交易中嗎?若此,她寧可不要,她的心已隨柳絮飄蕩天涯,即使身還囚禁在亮麗的宅邸中。
人依舊,月上花梢香扣。賴有空竹深綠又,風輕誰處久。露滴衣濕長紫袖,紫衣猶顯瘦。明月相伴,只影獨斟,喬木蔥蔥,流水淙淙。她滿腹悲愁無處訴說,只得痛飲。若她是男兒,定當快馬縱歌,仗劍天下,可她卻偏偏錯生了女兒身。罷罷罷,孫仁獻舞刀弄槍,婦好攻堅克難,她們一個是國主之妹,一個是君王之妻。而自己呢?她終究是怯了。她的身后是整個謝氏家族,武有謝玄,文有謝安,她謝道韞就只能被安排嫁給一個王郎嗎?
夜上三更,她與良人共枕天明時,心中也微漾幾分。說到底,她也是愛她的王郎的。只是,她乃當世第一才女,家族皆非泛泛,這讓心高氣傲的她如何笑逐顏開?王郎已是不錯,但她卻始終未走出世俗的觀念。這觀念,這心氣,困擾了她半生。
碧去花凋失粉,秋引離恨。幾把顫琴催柔指,淚失千本。冷雨泣肝腸,痛了春華誰問。百年前的廣陵散已消弭,那位“交不為利,仕不謀祿”的英雄已蒙塵。其實,她是善琴的,但,除了廣陵散,這世上有幾曲可入她眼?
春日匆匆,年華將逝。如果不是那場事變,她恐怕會在宅院里悠悠一世。而人們所記住的也僅是那個名門望族的謝家小姐。那場驚變就那樣在不知不覺中到來了。
公元399年,盧循、孫恩叛亂。
東晉氣數已盡,王朝搖搖欲墜。此時朝廷沒有一個像淮陰侯那般的戰神,殺出半壁江山。她哀嘆,看著自己的夫君日日沉迷道教,外有強敵,他身為會稽內史不積極備戰,而是閉門祈禱。她勸諫幾次,王叔平一概不理。作為將領,他令天下恥笑;作為子輩,他令王氏蒙羞;作為郎君,他令自己失望。
倘若一般女子,或許醉生夢死,或許一同禱告,有氣節的以自縊警醒丈夫。但她不是一般女子,她是謝道韞,謝安的侄女。她親自招募數百家丁,天天加以訓練。
風雨飄搖,驚雷乍響。孫恩大軍長驅直入,以破竹之勢攻入會稽城。王凝之及其子女被殺。她一介女流,目睹親人離世的慘狀,如何鎮定?那一刻,她的心碎了,不只是親人的死亡。有什么東西正在離她遠去,她明白了,那是她曾經向往的巾幗英雄。原來,在現實面前,她的夢想脆弱得不堪一擊。昔日的謝家,將她保護的太好。
淚泣千行,竟夕繞指柔腸。她第一次親自操戈,率家中女眷奮起殺敵。她一甩衣袖,不著痕跡的擦去眼角的那抹晶瑩。寡不敵眾,她的結局在意料之內,或許她從沒想過生,只是希望為親人報仇。她手中懷抱著三歲的幼孫,嗷嗷待哺,她一臉絕然,“朝廷之事,與幼子何干?欲滅其,必亡我。”孫恩敬仰她的才華橫溢,傾嘆她的視死如歸。孫恩護她回會稽舊居,還天下一位才女。
經此一役,她看清了自己的心,寡居深府,寫詩著文。人事更迭,風云莫測,時事造就了曹孟德;磨難洗禮了蔡文姬;戰亂改變了謝道韞。如果可以選擇,她寧愿一生困于王府,而王謝依舊繁華如燁。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她感嘆。
峨峨東岳高,秀極沖青天。好一曲泰山吟!大氣磅礴,屹立九州,雄偉蕃秀,高聳入云。心碎之后并未心滅,她重拾舊筆,直刺云天的泰山躍然紙上。逝將宅斯宇,可以盡天年。末了,筆鋒轉,散散一詩包含了她對身世的哀嘆,對生命無限的感懷。
多年后,新郡守劉柳前來拜訪謝道韞,事后,郡守言,“內史夫人風致高遠,詞理無滯,誠摯感人,一席談論,受惠無窮。”由此知之,她的聰慧,她的大義,當世女子再無一二。
兀自臨風賞赤霞,征鴻散墜野村家。尋常夢里三杯酒,別樣堂前幾度花。羈旅應還云沒出,清歌總伴硯邊茶。常懷令姜泰山賦,哪管春秋伴月華。
她的晚年,正是這般光景。她與月吟唱,與詩共舞。
終于,她活出了自我,活出了王謝世家,留給后世一抹炫彩。
她干瘦枯黃的手撫過墻垣,笑了。
輾轉擁衾銜思,經年或誰同識?只有殘芳,寥撲半園昏黑。天漸短,五更知,換作尋卿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