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至渝
從江淮回來的我突然想回家里去看看。曾經在紅石鎮的時候,一條小河穿過小鎮,河水沒膝,鎮上所有的姑娘在河邊洗衣。清晨聽得到狗吠,夜里有關上門來的爭吵,鄰居倒洗腳水的聲音、老人的咳嗽都攪入我的生活。
離家太久的人,會對這一切覺得親切,每年的八月十五,尤甚。
那年的農歷八月,我終于回了家。當初逃離村莊的時候,我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少年,孤身一人,如今回到村里,我身后已有了一群生死兄弟。
當我來到家門前的時候,記憶里的房子突然破敗了許多,而我離家不過四、五年而已。房門已上了鎖,鎖上銹跡斑斑,像是好多年都沒有人住了。
我回到村里的時候,身披斗篷,背后背著一桿長槍,腰間配著一把劍,牽著一匹傷痕累累的紅棕烈馬,威風凜凜。這個小村莊從未來過這樣的大人物,村里的孩子、大人都盯著我,我也盯著他們。后來,我從人群中認出了兒時的玩伴,他們都已娶妻生子,得知是我回來了,他們跑過來里三層外三層抱住我。
他們說:“阿宋,想不到你真的成了一個俠客,你的夢想實現了。”
本來回到老家我也很開心,但當問起我家大門為何上鎖時,他們都難過起來。最后是坐在角落里抽旱煙的老柴告訴了我一切。
那年農歷五月,我媽走了。
老柴說,我媽病重,臥床數月,最后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她生命里的最后半個月已神志不清,有時候她突然從疼痛中醒過來,就會問老柴,阿宋呢?他在哪兒?他會不會不知道回來的路?
老柴講到這里,我已跪在大街上痛哭流涕。村里那些陌生的小孩奇怪的看著我,我多想再回到他們那個年紀,那個年紀的我還在村里做著俠客夢,和玩伴們削把木劍,騎著竹竿當馬,從村頭到村尾就走遍了整個江湖。當年的我一心想逃離村莊,覺得它在禁錮我的靈魂,當時的我沒意識到,那叫忘恩負義,我竟然還自稱是個俠客。
那時的我不懂,一旦離開,便再也回不去了。正如老柴當年所說:“阿宋,相信我,當你回到村子的時候,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了。”
后來老柴帶我去到我媽墳前,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小時候捉青蛙的池塘邊,會成為埋葬我媽媽的地方。老柴一邊拔著雜草,一邊對我說:“你母親剛下葬的時候,滿地玉米剛熟,如今,已是遍地黃豆。”
我跪在母親墳前,敬她一碗酒,老柴彎著腰,扒拉著火盆里未燒盡的紙,我才發現僅僅幾年,老柴老了好多,時光之于每一個人都是一樣的,那么我想,我的母親應該也一樣,蒼老了很多。可我不知道她最后的樣子。直到這一刻,我才有一點懂十九心中的傷痛,“感同身受”的意意思是感知著你的痛苦就如同自己在遭受,所以這世上其實不存在感同身受,陪在十九身邊這么久,我從未明白過那種感受。
母親去世以后,父親將大門一鎖,江湖遠游去了。
我問老柴,我父親恨我嗎?
老柴說,恨,恨得咬牙切齒。可那又如何,你的心在江湖,你的夢是俠客夢,你年少輕狂、討厭束縛,你愿意背井離鄉。
那天我在母親墳前坐到深夜,十九他們只是在稍遠的地方陪著我。夜里的池塘間或傳來蛙鳴,聽著這些兒時熟悉的聲音,眼前全是年輕的母親。而我的余生,都只能孤獨求生了。
《勸孝歌》里有這樣一段話:
“每夜五更難合眼,娘睡濕處兒睡干
倘若疾病請醫看,情愿替兒把病擔
青發難數恩難算”
有時候我就在想,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夢想就真的那么重要嗎?明明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里生活的如此艱難,還要苦苦死撐,家里人都以為流浪江湖的你多么瀟灑,可是獨孤有多少,愛恨又有多少,都只有你自己清楚。人生匆匆數十載,活到幾時才明白?
第二天清晨,一縷陽光抵達我眼窩,它從遙遠的地方趕來,宿命般刺痛我的皮膚,我接受著許多年前投來的光和熱、難以心安理得。曾經的時間一定很緩慢,像老家門前那條小河的水,像蘆葦蕩里飄起的絮,那時候年輕的母親,有河邊青草相伴的愛情,天真爛漫的嫁出去,贈一個名字二十多年后我來取。
這個名字,就叫宋至渝。
后來我用劍砸開了鎖,走進毫無生氣的家,曾經熱鬧的夫妻和孩子,一旦有一個人不在,家也就不在了,從我當年決定為了夢想仗劍天涯的時候,這個家就已經沒了生氣。隔壁小妮子家也一樣,人去樓空。據村里人說,他們一家覺得沒臉再在這個村里生活下去,便舉家遷走了,而這一切都是柳永的錯。
柳永把小時候去過的地方走了很多遍,他坐在小河邊向蘇三訴說他對小妮子的愧疚
更讓我覺得生活對我落井下石的是,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出去散步,看到柳永在小河邊吻了蘇三。在此之前的我只是悲痛,在此之后的我開始暴戾。
我行走江湖,行俠仗義,有前輩曾告訴我,公道自在人心,但這個世界并沒有對我母親好一點,當覺得自己被落井下石的時候我就在想,公道隱藏在人心,不顯露于世上。
我的平凡在于,我既當不了流芳百世的英雄,也做不成遺臭萬年的惡人。在凡人的眼中,“流芳百世”和“遺臭萬年”都是偉大的成就。我只能茍活于世,在蜂擁而至的夜晚里平凡的獲罪,一個人在這個世界孤勇的活著,讓愛我的人不敢愛我,讓記得我的人遺忘我,一個人去承受罪過,上天或入地時無人緬懷我,以此去獲得平和。
所以,我不將罪惡列為罪惡,就壓抑著,沉入深海,變成一只鯊魚。
于是當天晚上,我偷偷收拾好行囊,但還是被陳志忠發現了。他明白最近發生的一切,他說:“如果你想離開一段時間,不如和我一起入蜀,正好我也想回家去看看。”
第二天一早,十九他們還在熟睡時,我和陳志忠便輕手輕腳地推門出去,不辭而別。
我知道,兄弟沒得做了。
我和陳志忠首先回到紅石鎮,去見了我師傅。再次見到師傅的時候,他也老的不成樣子。我不明白,明明分別只是昨天的事情,人為何會突然老態龍鐘?因腿腳變得不利索,師傅時常跟自己生氣,怪自己老了沒用,脾氣變得很古怪。倒是師娘身體依然健忘,里里外外忙個不停,看著師傅跟自己生氣的樣子,她覺得好笑。
我躲在師娘的懷里哭了很久,告訴她我心里的苦,也告訴她我有多愛蘇三。
師娘說,在愛情里糾纏過的人就會明白,得到和失去其實一樣沉重,她希望我別恨蘇三和柳永。
我在師傅家只住了三天,他就趕我走,他說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去面對,不能像個懦夫一樣躲在他家。
這期間我去了趟酒館,看蘇三刻在桌上的字,醉的不省人事。
喝醉以后我也刻了一段文字:
“我這輩子都愛你,也想和你在一起,但并不奢望能和你在一起。我余生對你的愛都將安安靜靜的,不露痕跡,聽聞過的人,都不留活口。”
離開紅石鎮后我又回了趟江州,那段日子,心中悲痛,情感也失意,我便去拜訪道然,我說我要出家。
道然說:“行,剃度之前咱先拜個佛唄。”
他說,左手蘇三,右手阿宋,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我跟著他做,左手蘇三,右手阿宋,雙手合十。在雙手合十的瞬間我明白,我是那么渴望愛她,做夢都想和她纏繞在一起,想吻她,想睡她,想和她歷經世間罪惡,做最荒唐的事。
這一拜,我便不想出家了。
道然說,我對紅塵有牽掛,我應該好好愛她。
我說:“可是真的愛的好辛苦。”
道然說:“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明白,辛苦一生,最值得驕傲的,恰恰是愛她的那幾年。”
我覺得道然說的對,而且我覺得道然絕對不是一個沒有故事的和尚,可我還沒來得及深挖,他就涅槃了。
有一年我復歸江州,想去拜訪道然和尚,他的弟子把我攔在寺外。
他弟子對我說:“師傅已經涅槃成佛了。”
“死了?什么時候死的?”
“是成佛了!”
“那不還是死了!”
他弟子罵我不敬,叫來武僧,亂棍將我趕了出去。
我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泥土,不是我對他師傅不敬,是他不懂他師傅。
道然和尚曾對我說:“我們都是女媧用爛泥糊成的人,臟和臭是本性,即使后來我們之中有人成了佛,也不過是個泥塑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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