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之旅

我常想,人生就是一次旅行,而且是一次注定要失敗的旅行。預示這個結局的,是每一個人出胎墜地時那一串悲切而絕望的啼哭。不由自主的旅行就此開始,大同小異的人生之路漫漫。


我從父母那愁苦而愧疚的臉上,看到自己必將旅費匱乏。走過一片綠草地,看見那兒翻飛的彩色蝶,我在饑腸轆轆中陶醉于它們的偏偏翔姿;又走過一片爛石灘,我才知道自己不僅貧窮,而且孤獨,便坐在一塊石頭上哭。在我淚水垂落的地方,長出一條有幾莖芨芨草的小路,前面有為數不多的美好召喚著我期望過高的腳步,我歡快前行。

我走到那個地方,遇到了你。我欣喜過望,以為是為尋你而來,而你是在這里等我,由來已久,仿佛命定。以后,會有許多事情告訴我,這一切都是出自偶然,是“偶然”在“必然”的土地上開了一次花,它將萎謝。總應該慶幸,我們能結伴而行。那天下了一陣濕潤的雨,吹來了幾縷清爽的風,我們歡喜朝前。

或許為了削減旅途的孤獨,我們結伴而行,人人都愿這樣,人人都會這樣,但有時會因與人結伴而更加孤獨。太陽更加炎熱,刮來的風干燥炙人,我們彼此厭倦乃至怨恨。或忍耐前移,默不出聲;或說聲再見,另尋旅伴。一切又會重新開始,但愿不再有此結局。

在那個湖光瀲滟、春色宜人的地方,我們彼此望著對方的眼睛,誠實而虛妄地說:這個世界是美好的,旅途如此愉快;在那段坎坷泥濘、荊棘攀臂的山徑,我們各自垂下自己的頭,誠實而虛妄地說:這個世界是可惡的,旅途如此倒霉。

不管怎樣,我們注定得超前趕路。

路越來越艱難了,我們本以為前路會越來越平坦。所幸腳掌磨出一層層老繭,因而變得越來越堅硬了。因為必須走下去,我們得有一種東西支撐我們走下去,得想象一種東西很美好而且就在前面。真實的痛苦,虛渺的幸福。

我說我絕望了,因為絕望是被事實一次次證明著的。我冷艷漠面地走,頹唐潦倒地走,既然知道了結局,哪里還相信神跡?你說我聰明而又愚蠢,聰明與生俱來,愚蠢是后天造就的。你說總會有希望,雖然希望一次次被證明是個幻影,可未來還有許多沒有被證明呢。你那樣振奮地走,滿是憧憬地走,像是去取西天的彩霞,不知道彩霞會消失,你只能走進黑夜。我說你愚蠢而聰明,愚蠢得自信仰,聰明是你親手編織的。

于是,我垂頭喪氣,踉蹌前行,除了疲累還是疲累,你輕松歡快,捷足而前,沒有感到疲累但終究會疲累。最終我們會發現自己回到了所來之處,一塊墓碑刻著我們的名字,碑文昭昭:一切已經結束!這徹底的失敗我早已料到,此時只有無可奈何地接受。你捶胸頓足,痛切叫號,拒絕這個事實,還要趲奔前路。

你所愛的人——也許是你已經厭倦的人,就此躺下來,我最后一次聽到你在身邊哭。哭完一陣你還要起身,踽踽獨行,要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剩余的路仍漫漫無盡……

(本文摘自王學富所著《花漸落去》,如需轉載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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