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怎樣才叫好吃呢?
兒時的記憶里,有那么一間馬記面館,專做各種面食---炒鹵煮燉,爝片、饸烙、燴面、鹵面、炒餅、板面等。面食的種類繁多,我卻獨愛一種叫撈燴面的面條。
我第一次吃燴面,托的是姥姥的福。只怪老媽做的飯菜實在難吃,我忍無可忍終于提出抗議的時候。老媽駁斥我抗議無效,并憤怒的通知我,當天不準吃飯。我不服,便秘密向老媽的最高級---姥姥上訴。趁老媽不留心,我拿起電話,一臉委屈地將事情添油加醋地告訴了姥姥。姥姥放下電話,立馬火急火燎地趕至我家,剛敲門還沒進房,對著老媽便是一番嚴厲批評,然后拉起我的手便去下館子。我生平第一次踏進了那間馬記面館,并由此吃到了人生第一碗撈燴面。
燴面聞起來特別香,吃起來非常爽,有嚼勁,有彈性,湯也特別入味。我忍不住吃完面,把湯也喝的一點不剩。等到我吃完面,飯飽湯足,姥姥這才鄭重其事的對我說:“小八點,以后不準亂發脾氣了呦。你媽媽又做家務又要工作,還得看著你,夠幸苦的了,你還惹她生氣。以后你想吃好吃的,只管給我打電話,好嗎?”
“好!”。我做著鬼臉說道,心里卻早已習慣了姥姥說話時,看似在商量實則是在下命令的口吻。
? ?“話又說回來,你老媽做飯的手藝確實不咋地,也那怪你這個小八點不愛吃!”
? ?“哈哈!”我大笑回應姥姥說的對。
說起撈燴面,我一定會點一個大碗的,有時不夠還會再加一個小碗。平常的大人吃燴面一個大碗就足夠了,我則不然,我平常的飯量小得很,可一旦吃起撈燴面來,胃口瞬間爆棚,吃掉一個大碗燴面絕對綽綽有余。盡管,我那時還是戴紅領巾的年齡。
小時候愛吃燴面的習慣,完全是姥姥慣出來的。我記得姥姥每次打麻將贏了小錢之后,不著急回家,卻來找她的小外孫下面館。那時年紀小,我總喜歡學著大人的樣子,在每次點餐前,拿著菜單傻傻地裝模作樣審視一番,只不過最終的結局卻一如平常,“老板,一碗撈燴面”。我那時堅定地認為下館子不翻翻菜單,無異于一個人當上了大官,卻還是直腸子不會說廢話。姥姥掌握了我的習性,時不時也會來逗我,“小不點,人當了大官自然就學會了說廢話,你今天吃飯可也得換個花樣兒阿。總之,不準點撈燴面!”
“哈哈,我就要點撈燴面。”
等我點完燴面后,姥姥則一定會點一份饸饹或是炒面等其他跟我不同的飯。她說我比較調皮,擔心我一旦鬧起脾氣來,萬一想換個口味,還得煩她多掏一碗面錢。其實,我一直想和她說,我鬧脾氣你不買就行了,何況我從來只對撈燴面情有獨鐘。
之后,我上了高中,學業繁重,我幾乎就沒去那家面館吃撈燴面了,時間一直持續到我上大學。
在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姥姥特地從家里趕來看我,并專門請我去吃燴面,說是要犒勞犒勞家里的文曲星。席間,姥姥很高興,直夸自己的外孫有出息,竟然能考上大學。然后,又說道姥姥也有出息,竟然能有一個有出息的外孫。那時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有人會把夸別人最終夸成自己。
那時候的燴面,聞起來依舊特別香,吃起來依舊有嚼勁,有彈性,湯也特別入味。飯后,姥姥從她上衣的的黃色裳布口袋里,掏出了一個包裹好的紅色福字手娟兒,隨后掏出五百元錢,硬塞到了我的手上。她擔心我去了外地,就再不會有人請我吃燴面了。孤身在外,讓我想吃燴面的時候,拿錢放開去吃。我望著她,沒有告訴她,我上大學的城市,那里不賣撈燴面。
上火車的那天。我背負行囊上路,姥姥同老媽來為我踐行。離別之時,我舍不得,想要給姥姥一個擁抱。我展開雙臂,卻被姥姥的兩只手擋住了,姥姥說只是出去上大學,又不是不回來了,不用那么煽情,男子漢要學會堅強。可那一刻我卻愣住了,我明明感覺到她剛剛擋我擁抱的雙手上的兩只袖口濕漉漉的,她如此堅強,眼淚沒有在臉上流出一滴,卻流滿了兩個袖口。我全然不知姥姥何時擦拭了這么多的淚水……
哪里知道,我在外求學四年。大學之后,竟又一直在外工作將近六年,加起來我竟已離家十年矣。回家的時間少之又少,只有國慶和春節可以得空回家。回家的時間有限,卻仍需疲命于各種朋友、同學、伙伴的應酬聚會。每次看望姥姥,也是匆匆相見。總覺得時間多的是,將來可以好好聊。
2016年的國慶,我準備去看望姥姥,想來自己嘴饞,便繞道先跑到了以前的馬記飯店。希望找到記憶里兒時的味道——吃一碗撈燴面,然后再給姥姥打包一份。燴面上桌,我提筷即吃,卻食不甘味,吃不出一丁點兒兒時的味道來。自討無趣后,索性就打包了兩份撈燴面去看她。那天我拿出燴面后,姥姥笑嘻嘻的,說好久沒吃過撈燴面了,非嚷嚷著要我陪她一起吃。說來奇怪,我吃剩的那碗燴面,重新入我口的時候,味道竟變了,竟變成了姥姥帶我第一次吃燴面時的那種味道——聞起來特別香,入口非常爽,有嚼勁,有彈性,湯也特別好喝。那種味道,讓我開心、放松、滿足,肚子會飽到有點兒撐。
讓我難過的是,姥姥在此時得病了,病名叫高血壓、腦血栓。我印象里爺爺即是得這兩種病英年早逝的。我問她是何時得的這些病,她卻說,年紀到了有些病自然而然就來了,等你小子老了就知道了。我還沒老過,不知道她說的到底是對還是錯,亦或是她又在故作堅強。姥姥說,得病好不好得兩說,因為在她身體好的時候,她的兒女(包括我的母親)太忙了,忙到連看望她的時間都沒有。以致我每次來看望她時,她總向我抱怨她的不孝子孫不來看她。這我理解,畢竟,姥姥的兒女們也已經成了家,有了他們自己的兒女。
但是,在她得病的時候,她的兒女們會火急火燎地趕來看她,問東問西地忙活在她的周圍。工作再忙,家務再多,他們也有時間來看望老人家了。姥姥開心了,臉上掛起笑容了,時不時還呵呵地傻笑。有的親朋看到老人家生病了還傻呵呵地笑,不禁懷疑起老人的精神狀態來,最終在專門詢問了醫生,確認老人家實因心態好轉導致精神有些亢奮后,這才了事。姥姥跟我講述這件事時,頗為得意,不住地夸口“病了好!病了好!”能把生病當成好事的人,這或許也是人間的頭一遭吧!
世事總是難以預料,我以為我還會有很多時間陪姥姥她老人家,我以為還會有很多次機會陪姥姥吃碗撈燴面,我以為還會有很多時間陪姥姥聊天、歡笑甚至鬧脾氣……我以為我可以做的更好。可是,可是我以為的不是我以為的。我沒想到,那次國慶節的相見竟成了我見姥姥的最后一面。
那年,我遠離家鄉、長居在外,一分一秒地計算著時間,最終算出我還有不到20個小時便可以收拾行裝回家看望姥姥了。可那天早晨的8點45分37秒,母親從老家突然打來的一個電話,驚煞我異鄉人,我兀自黯然,不敢相信姥姥竟在一個小時前與世長辭了。
我不記得那時我是如何向公司領導請的假,如何踏上回鄉的列車;回家后,我又如何回應那些前來吊唁的遠親近朋,如何勸慰著母親目視姥姥的遺體入土;過后,我又如何說服自己,坦然面對突然而至的生老病死。只是聽到母親形容姥姥去世前的樣子,心中感觸頗深。或許是去意已決,姥姥從前一天晚上十點鐘入眠,之后再未蘇醒……
從此,我吃過的撈燴面再也品嘗不出兒時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