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之后,我和大鄭逐步恢復了去電影院的頻率,但耳旁傳來的,都是影業蕭條乏力的新聞。一波又一波老片重映,拉沒拉動市場不知道,吃相看著多少有點硬湊。
此前看媒體引用燈塔專業版數據,說2024年度總票房在11月27日越過了400億元,比去年同期下降約21%。2024年剩余最后30多天,整體看,今年總票房注定無法達到2023年549.5億元的高度,甚至未必能超越2015年438.08億元的水平。
小小亮眼的正面趨勢是,有媒體說今年各節日電影全面失靈,“周末電影”反倒脫穎而出,讓人需要重新評估上映時機。
這和我的觀感倒是一致。褪去了蓬勃的營銷,今年我看到的優秀質地的院線電影著實不少,而且不知是不是為了測試頹勢市場的下一個爆點在哪里,今年的院線電影對我來說用“百花齊放”來形容都不為過:
像《異形》這種恐怖驚悚類的電影,我過往怎么也沒想到能在大陸院線看到;
講東亞青少年自殺的《年少日記》也屬此列;
無聲的西班牙動畫片《機器人之夢》、容易被視作沉悶的維姆?文德斯的文藝片《完美的日子》則都是我去年收藏但一直沒看,冷不丁就發覺出現在院線的小眾“寶藏”……
這些年,我幾乎不會寫電影盤點,因為我自認為自己看片已然雜食而不成體系,不過是把對虛構類故事的愛絕大多數都投射于電影這種表達方式,看到什么看什么。
但在看過今年的院線后,還是忍不住動一筆,盤一盤今年讓我驚喜的院線電影。
畢竟,今年的院線整體給了我一種多年不見的“良幣驅逐劣幣”的清新感,如果這種狀態能持續下去,該多好啊。
本文會詳細提及的電影包括:
兩部動畫片:機器人之夢,頭腦特工隊2
三部講家庭的片子:年少日記(圍繞孩子),走走停停(圍繞中年人),乘船而去(圍繞老一輩)
一部恐怖片:異形
一部紀錄片:里斯本丸沉沒
一部文藝片:完美的日子
機器人之夢
2024還沒過完,但我想先把話說死——這是我今年看過最驚喜最愛的電影!
一是驚喜于全片講著一只獨居狗與一個被購買的機器人之間的友誼,全程沒有一句臺詞,卻有著上下翻飛的音樂,且傳遞出了十足細膩的情感。
二是,這部電影我早在年初就標記想看,作為一部西班牙動畫片,沒有大熱的聲優,談不上華麗的作畫,疊加全程沒有高潮、沒有臺詞,這種毫無流量爆點的片子,居然能在端午節前上映,我自然是第一時間支持。
看完了確實非常感動。作為一部“友誼”片,這片卻不是全程“陪伴”,甚至大部分時光里兩個好朋友在各解各的人生(狗生?機器人生?)難題,結局里,好朋友甚至各自有了新伴,但他們在聽到同一首音樂時依舊能夠共同起舞,多么足夠。
另外,雖然今年也有看像《死侍大戰金剛狼》這類視效拉滿的片子,但《機器人之夢》實則貢獻了我今年在電影院里最驚呼“還好來了電影院!”的一幕——當畫幅上下收窄,機器人跨出彩色背景,站在黑色的底部,那一刻,我真的以為他要向我款款走來。
頭腦特工隊2
講1里面的小女孩長到青春期,基礎情感(譬如Joy、Sadness、Anger等)退居二線,Anxiety、Envy、Embarrassment等復雜感情占領主位,電影較為濃縮地展示了她如何與這些青春期情緒從擰巴到共處的過程。
我有著多年與焦慮的斗爭才最終迎來和解的經歷,所以看這片十分代入。Anxiety在風暴中心流淚的時候,我哭得在電影院抽抽。
Joy說,是不是每個人長大了,就不再需要Joy。
Anxiety的潛臺詞則是,我不想傷害你,卻停不下控制大腦主位的手。
多少人從青春期Anxiety出現后,一輩子都沒走出這個狀態。每個成年人,但凡曾有一刻召喚Joy回到大腦主位,都該為自己鼓鼓掌,我們都成為了更加包容更加勇敢的人。
自從皮克斯從90年代的《蟲蟲危機》走出了把其余物件賦予生命這條路,涌現出無數視角精彩又自洽的作品,但我一直覺得其近些年的作品多少是疲軟的,而《頭腦特工隊》是我心中在《玩具總動員》之后皮克斯賦予生命最好的系列。
如果觀眾也有與青春期情緒和解的難題,這部2應該能激發很高的共鳴(現場聽到了不少女生在哭QAQ);如果沒有這些難題,那么應該也能欣賞到一部技法純熟的好電影。
嗐,天知道我是多么羨慕那些不能與這部電影共鳴的人啊。
年少日記
一體兩面,《年少日記》里的少年就沒能從負面的情緒里走出來。
這或許是因為,《頭腦特工隊2》里的小女孩有著溫暖的家庭,父母陪她自小就構建了積極的自我評價底色,若非如此,用兩個小時就能講出一個能與焦慮和解的故事,可信度上可能都是要打折扣的。
《年少日記》是香港導演卓亦謙的處女作,能在大熒幕上看,題材讓我驚喜——畢竟能把東亞家庭的強勢父權與妻子孩子的壓抑生活搬進大陸院線,多少是有點出乎意料的。
不過整體而言,這部電影的完成度是有爭議的,其半程講述大膽,最終的感情和批判性上卻略有遺憾。
電影前半段少年視角講述的是一個我們非常熟悉的家庭模式——父親強勢霸道,母親和他對外扮演人人稱羨的夫妻,但回了家就是家庭付出不被看得上的弱勢方,兩個兒子,一個是“別人家的小孩”,一個是對比之下樣樣慢半拍的“普娃”——即使這個故事是放在一個有錢中產家庭里講述,沒有金錢的困擾,依舊非常窒息,編排極好。
只不過從“普娃”少年自殺后,視角搖身一變切到了曾經沉默者的自我告解,就雞賊了不少。
逝者已矣,生者當然也有他的人生課題,但整個后半程拍得多少有些虛浮自戀,而核心的矛盾就被宕在那了。
我看是枝裕和與坂元裕二的《怪物》時也有矛盾被宕在那的類似不適,但《怪物》至少對自己所切換關注的線還是情感充沛的。
《年少日記》在后半部分的處理就乏力了些:關心學生,最大的突破是帶她去山頂喊話;自我和解未達成,開始談充滿濾鏡的戀愛,從頭到尾語焉不清,女朋友單薄得像個NPC。
我在看完電影后嘆氣寫道:
如果真的重來一次,會有什么不一樣嗎?弟弟會改寫他的沉默嗎?媽媽會轉變夫妻間的弱勢地位嗎?會不再把自己的無能為力對著孩子焦慮相向嗎?而爸爸,有什么臉在病床前想起逝去的孩子啊?片子沒有批判性,但本觀眾有,看得拳頭硬得很。
走走停停
口氣不小地說,這是我看過最接近日式日常的大陸電影,而我對這種題材幾乎沒有抵抗力,屬于只要帶點真誠就愿意夸上天的類型。
故事講一個工作感情雙失意的青年返鄉,表面上雖打破一家的平靜,內心里其實大家都更樂得享受這緊密的聯結。
開頭的設定和臺劇《有生之年》有些像,但拍得更輕盈,大量橋段中可以看到沖田修一、小津安二郎、早年是枝裕和等導演的影子,就顯得十分難得。
母親江美玲女士的演員夢,真正詮釋了實現夢想不需要與家人的激烈沖突,當你自己“進一寸有進一寸”的歡喜,家人都會為你開心起來,溫暖地環繞在四周。
在母親去世后,劇情有一段是突然松散的,當我戰戰兢兢以為這電影又要后半段垮掉的時候,結尾又意外地把全片“撿”了起來:
父親扮演母親的角色,依舊用寡言克制的背影完成兒子關于綠豆棒冰的小小心愿;
男女主車輛并行而走卻沒有進一步交匯;
熱愛家鄉的妹妹也想去看看遠方……
生活大概就是這樣,恬淡如水,但總是步履不停。
乘船而去
像今年爆火的泰國電影《姥姥的外孫》的一題兩作,都講家中老人得了絕癥之后,一家人的反應與“回歸”。
當然,《姥姥的外孫》是更成熟的商業片,有更多設定上的“噱頭”,譬如孫子起初是為了姥姥的“遺產”而回去照顧老人,譬如最后還會有關于存錢的“反轉”。
外衣的最后一粒扣子也好,墳上撒花也好,有很多前后呼應,設計精良,也足夠催淚。
《乘船而去》的技法更青嫩一些,毋寧說能看出更多導演編劇“自己”的影子,是更自我的表達。甚至里面的演員除了劉丹和吳洲凱看得出訓練和技巧,其他人就和導演一樣全靠一股子真誠,有趣的是拼拼攢攢竟有奇妙的化學反應。
感情是絕對的滿分,里面的外婆極盡可愛。我喜歡那些小小的船、小小的家鄉,喜歡她小小的身體和小小的說話時的尾音。
最后那幕,老人手挎花籃,白衣黑裙,也是黃昏好風景。我甚至在看的時候會希望自己外婆在另外那個世界里也是這般模樣。
我們都有自己的人生要繼續走,但此刻“停下”腳步回到這里,為了多陪這樣一個普通的老太太一些時日,誰也不遺憾不后悔。
異形:奪命艦
怎么說呢,被馴化多年的大陸影迷我本人哪敢想象能在自家門口的電影院看到這么純正的恐怖片啊!
再說上一次《普羅米修斯》就算上映了,被剪了個七零八落,哪個看完的不得帶點心理陰影啊!
我和大鄭一致感嘆,要不是今年院線票房寡淡,怎么會輪到《異形》這么惡心的驚悚類型上映?但既然上映了,再拉胯也沒有不支持的道理,畢竟我們還是希望多多看到這類電影。
我們特地找了個IMAX廳,過程相當沉浸。最令我們倆驚喜的地方在于,這部《異形》完全回到了第一部的精髓,不僅遵從了復古飛船風,異形甚至感覺不像CG而像模型道具,逼仄小空間里渾身都能殺人的龐然大物再次逼得人提心吊膽,恐怖、惡心、X愛等元素的出現也接二連三非常密集。
但也有現代化的橋段,有一幕硫酸液在飛船艙內四濺,主角穿梭避開,子彈時間結合3D立體的鏡頭宣傳,感覺融合了當代科幻手法,有一種新鮮又容易接受的唯美感。
《異形:奪命艦》絕對是優秀的類型片。不過無論是大鄭還是我,看第一部《異形》時年齡都不大,這些年又積攢了些觀影和游戲閱歷,看新《異形》還是難免會生出既視感。
譬如結尾的人形小鼠新異形雖是像《普羅米修斯》留個懸念,實則略感割裂。仿生人行為和抱臉蟲穿越兩部分還很容易跳戲到《底特律變人》和《最后的生還者》——兩者是我這幾年作為“云玩家”最喜歡的游戲Top1&2。
那感覺就是,驚艷了大半部電影,臨到結尾了突然非要和神作“頭對頭”,把自己給比下去了,我只能一邊泄氣,一邊恨自己為什么要云玩過那倆游戲。
里斯本丸沉沒
這是今年最讓我感到“惺惺相惜”的電影,也是打破我電影院里流淚時長記錄的電影。
和《姥姥的外孫》的那種被技巧橋段“催”出來的淚不同,我對《里斯本丸沉沒》的感動,一方面是我個人從來難以抵抗宏大背景下一個個人性細節,另一方面則是為導演因一己“好奇心”挖掘至深、還原所有方、各個歷史節點的行為而深受觸動。
紀錄片中眾多家人細節、戰友細節讓人性更鮮活,讓戰爭更殘忍,感謝導演讓歷史不是籠統的一筆。具體的展開可見之前寫的長評:把淚撒在電影院,把錢花給樸素的人 | 觀《里斯本丸沉沒》
岔開一筆,能說是美中不足嗎,還是說小小的落入窠臼?救了300多人的漁民被大書特書,說到底也還是帶點立場在里面的。
完美的日子
花點筆墨來寫寫最后這部電影。
單從字面上讀,我一直覺得維姆?文德斯這個名字挺燙嘴的,雖然是兩個字加三個字的簡單結構,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音譯總讓我覺得每次說出這個名字,就和能順溜報出索爾仁尼琴、陀思妥耶夫斯基、安哲羅普洛斯一樣——逼格拉滿。
不能不承認,我看維姆?文德斯的電影起先就是帶著三分好奇七分裝X的心理。彼時他拍的現代舞藝術家皮娜的同名紀錄片剛問世,那成了我第一部看過的他的電影,德國燙嘴名字導演 X 現代舞藝術家 X 紀錄片,就感覺這文藝的buff算是疊到了極致,整個觀影體驗對我來說雖然新鮮難懂,但欲罷不能,妙不可言。
這種妙不可言的體驗蔓延到了《完美的日子》。畢竟,誰在電影院里看過兩小時的清掃廁所?
有朋友后來問我這片怎么樣,我發現很難一言以蔽之的形容,就告訴他們,這片就是講一個男人每天有秩序感地生活,起床澆個花,然后開上自己的面包車,聽著八九十年代的磁帶,去清掃各種廁所——那是他的工作——下班后就找個便宜的小酒館喝一杯,泡個湯,用老式相機拍攝樹葉間撒下的陽光,讀點書,睡個覺,第二天再周而復始。
我甚至一度懷疑這部電影初心是日本衛生間大賞,或者至多算個以清掃衛生間為主線的音樂片。
總之是一種很獨特的文藝風,我很喜歡,但可能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
當然他的生活也不是絕對的百分百重復,但基本也只會有一些小波瀾、小情緒——
有同事的閑聊、哀求與撂挑子;
有奇怪的女孩子突然喜歡上他的磁帶音樂突然親他一口;
有侄女離家出走來他家找他住上幾夜;
也會有侄女的母親、他的妹妹開著中產的車出現在他落魄的家門前;
他會看見喜歡的酒館老板娘和一個男人抱在一起而失落;
也會在那個男人開誠布公地說起自己的身份和絕癥后就在江邊分享起自己買的罐裝啤酒,幼稚地和他互踩影子……
“影子交疊會變得更黑嗎?”
“不知道啊。”
“明明不知道的事情還有那么多,人生就要這樣結束了啊……”
我對這部電影的喜愛,絕非是技法上的,而是徹徹底底情感上的,因為他就是在拍我的理想生活。
詠梅最近去《十三邀》,說起自己最想要什么樣的生活,就是兩個字,平靜。十幾歲的時候,我也得出過這個答案,于我而言,《完美的世界》恰恰就是構建了這樣一種生活。
參照男主妹妹的生活狀態,他或許也曾是個家境優良的“中產”,如果一定要分階級,“清掃廁所”定不屬于體面的“中產”的工作,但他在逼仄的房子里澆養著花,即使是清理廁所也愿意自掏腰包購買額外的工具,把每一寸馬桶都清理得锃光發亮,這是他對生活認真的態度;而8、90年代的磁帶歌曲、膠卷與樹、家門口的小酒館與湯,便是他的個人喜好。
既認真又有喜好的生活,誰能說他的日子不“體面”呢?我甚至相信他比一般人的內心更穩定、充盈、謙和而平等。也許他偶爾也會想起自己失落的過往,像結尾處那樣聽到一首歌就突然哭哭笑笑,但第二天還是會準點起床,澆花,工作,喝酒,泡湯,聽音樂,攝影,讀書,繼續回到有秩序感的生活。
這就是我理想中《完美的日子》了。
以上就是今年讓我驚喜的院線片了,當然并不是我今年所看院線片的全部,也不是我認為的“好片”的全部。
如果要說觀影體驗,《年會不能停》和《死侍與金剛狼》都曾讓我在電影院狂笑;
要說優秀的質地,我在看《泰勒·斯威夫特:時代巡回演唱會》時被震懾得頭皮發麻,看完之后還哼唧快樂持續了有一周之久;
《姥姥的外孫》則無論是濃重的情感,還是扎實的講故事技巧都十分見功力,我甚至夢回十多年前看韓國家庭片那種稀里嘩啦的感受;
只是這些電影于我而言都只在可預期的范圍內,談不上“驚喜”。
最后記兩筆和電影搭子的聊天。
去看《完美的日子》的那天,傳出了中山美穗去世的消息,我和我的日迷搭子聊天,聊起《情書》都是我們的巖井俊二啟蒙,我們聊柏原崇(《情書》的男一),聊役所廣司(《完美的日子》男一),聊到更廣泛的日影和日劇,然后我問他有沒有看今年較為出圈的日劇《住宅區的兩人》,他說還沒有,我說我還差兩集,舍不得看完(大哭。
“看劇有時候是這樣的,投入一個劇,看完。再看另一個的時候有很長的空檔期需要調整。”他說。
我不要空檔期,便說自己“看完了《住宅區的兩人》我要去補《西瓜》”——同樣的兩位女演員,在20多年前同樣演好朋友的劇。
“西瓜你都沒看過,嘖嘖嘖,”他“嘲諷”我,“不過建議你夏天看”
“個么冬天看什么?重溫《情書》?”
“哈哈哈”
對演員來說,留下作品就是他們被記住的方式;對觀眾來說,紀念一個演員最好的方式應該就是重溫他們的作品吧。在《Coco》的世界里,希望中山美穗能擁有一片莊園:)
最后的最后,記一段和大鄭看完《機器人之夢》后的對話。
我們是趕在周五的晚上去看的那部電影,看完回家時間已經很晚了,走在路上,我們都還沉浸在小狗與機器人的友誼里,哼著最后的那首歌。
突然我問他,這世界上,書,電影,音樂,游戲,四個里你最喜歡哪個?
他:那可能還是電影吧。
我:問錯了,反過來,如果一定要消失一樣,你覺得哪個可以消失?
他在街上大喊:我消失!我消失!你有毛病啊嗚哇哇TAT
那就愿世界和平吧,愿世間無論何種方式的表達都能蓬勃興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