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離開,我披著睡袍先打開冰箱喝一杯牛奶。
棉花糖躺在她的床上,還沒睡醒。我把牛奶放在旁邊,等她醒來便可以喝,她已經被我寵壞。
扭開唱機,我聽的是昆曲。唱機由老頭自拍賣會投得,贈予我,當做禮物,對他我是矜貴的。
我泡在浴缸里,聽的是哀怨的曲子??沼幸桓辨玫钠つ?,卻有一顆八十歲老嫗的心。而老頭才不過六十歲,也許不止,但他保養的是那么好,這年頭連男人都愛惜皮相。
我不免嘆了口氣,出門喝咖啡。自有司機為我開門,送我到咖啡廳。
趙湄遞給我咖啡,我放了很多奶。她不急不躁的樣子真好看,連下巴上新長的粉刺都顯得調皮。
晚班的時候,我們會結伴去酒吧跳舞。趙湄熱愛舞蹈,自小有芭蕾的底子,但她真正喜愛的是肚皮舞。
她自嘲,“走在街上,抓來一把女人,一問,仿佛人人都會芭蕾。她說我想去埃及跳肚皮舞,去西班牙跳佛朗明哥?!?/p>
我說,“那多好,你可以去啊,不像我,不知道到底喜歡什么?!?/p>
趙湄長得不漂亮,卻有亞洲女人特有的風情。扁平的小小面孔上一雙狹長的眼,笑起來的時候飛入鬢角,尤其嫵媚。
她喜歡撫著我的長發,嘻嘻地笑?!疤?,你是個好女孩,所有的好女孩都適合做情人?!?/p>
我佯裝惱怒,“可是因我笨的緣故,漂亮的女人都遭世人誤解,不是胸大無腦就是肚子沒貨,太不公平。”
趙湄哈哈大笑,“跳跳,難怪老頭喜歡你,我是男人我也愿意喜歡你?!?/p>
我啐她,“要發騷去國外,老娘不吃這一套。”
趙湄拿我沒轍,那邊廂又有客人來,她便去招呼周旋。
她是個美麗的女人,個子小小,卻不知怎的,胸脯大得很。她又極為隨便,不愛穿胸罩,套大件的摩洛哥外套,身上掛著夸張的祖母綠耳環。跳舞的時候,男人的眼睛真不知往哪里放才好。要我說她才適合做情人,激情豪放嫵媚,充滿挑逗的意味,多少尤物。
夜了,她抹最紅的唇,化最妖的妝,跳最激情的舞。
所有的舞蹈都是圣潔的,不能單憑場所貴賤而論斷。
我問,“你快樂嗎?”
她說,“快樂,當然快樂,跳舞的時候什么都不想就很快樂?!?/p>
我說,“你這么想去埃及,為什么不去?!?/p>
她笑笑,“生活艱難呵跳跳,埃及如果沒有肚皮舞便一點也不美了?!?/p>
我其實有很多次想說,為什么不像我一樣。老頭會有足夠的錢讓她去埃及,去西班牙,去任何一個她想去跳舞的地方。
趙湄說我笨。
其實這是不對的,我很聰明。
媽媽說,“聰明的女人都應該讓男人努力賺錢給她花,就算趴在地上一分一毫地賺,做死了也得不到一套房子,又姿態丑陋,淪為賤女人?!?/p>
趙湄不是賤女人,但她也不聰明,趙湄是個笨女孩。
她在夜場跳舞給男人看,但不與他們做愛。趙湄笨,不懂得多賺一點錢,這樣便可以早一點去埃及跳肚皮舞。但是笨趙湄說,“可愛的跳跳,你怎么可以在男人給你錢的時候要求自尊。”
自尊,那是什么,出來討生活的人有什么資格談及自尊,趙湄真是昏了頭了。
老頭給我的信用卡,我很少刷。我更加喜歡紙質的鈔票,大把大把握在手里,比較有安全感。老頭每次來都會在抽屜里放整扎整扎的鈔票,開始的時候還比較興奮,隔上一會兒便會忍不住跑去數數,生怕數目不對。久了,便不再去看,反正用完了,老頭自會給我,我沒有急的必要。
我是個最好的情人,只有老頭一個男人。他來,我的任務便是取悅他,他不來,我便等他。我抱著棉花糖,坐在扶手椅里聽昆曲。我不覺得有什么不妥,也沒有什么非分之想,也從不會拿錢去貼小白臉。我的世界里只有老頭一個男人。
媽媽說,女人最好有自知之明。
老頭說,“跳跳你不用想著給我省錢,多買點衣服,逛逛街,交點朋友?!?/p>
我偎在他懷里,“穿給誰看呢?那些男孩子怎么懂得欣賞我,我干嘛要穿得漂漂亮亮巴巴地去免費展覽,我有你一個人欣賞足夠了?!?/p>
老頭說,“跳跳你真是個聽話的孩子?!?/p>
我是個乖孩子我知道,我就是這點聰明。
晚上我去看趙湄跳舞。
她在臺上真是風情萬種,多少男人為她瘋狂。但是我不嫉妒,這么多男人都不是我的,不是我的便不是好的。一個老頭對我好已經足夠,我不用到這種地方對他們媚笑。
趙湄跳完舞,換過衣服。
我們在吧臺前喝酒,一個打扮斯文的男人走過來跟我們打招呼。
他在那里做自我介紹,我以為他看上的是趙湄,有哪個男人能拒絕得了她呢?誰知他一雙眼睛卻在我身上溜來溜去。我心想你溜也是白溜,我是有主的人。再看他一身行頭,名牌的西裝,頭發梳得整齊,襯衫領口松開一點,以示放松。但是他端著酒杯的手出賣了他,想必是苦苦掙扎才爬到一定地位,其中辛酸自不必說。
我也明白他對我有興趣的原因,我身上是全套CHANEL的服飾,我的手指頭發皮膚都有專人打理。
他大概誤以為我是哪家的千金小姐,他一搭上,自此下半生便不用那么拼命。自然趙湄便不在他的名單之列,雖然他的眼睛不時地也瞟到趙湄身上。
這樣的男人有什么資格來看我?我急急拉著趙湄離去。
自此便想明白了,沒有哪個男人比老頭好。
后來有一天,趙湄來找我,她說她要去意大利了。
“不是說要去埃及跳舞嗎?”
趙湄笑,“但是埃及除了跳舞什么也沒有哎。”
“但是意大利又有什么呢?”
可愛的趙湄說,“那里有我愛的人啊。”
我便明白了,她愛上了一個男人。
笨趙湄,如果男人不能用來保障你的生活,他愛你又有什么用呢?她從來不懂得保護自己。
她還來勸我,“跳跳你要知道保護自己。說的不好聽,老頭總比你死得早,你要懂得給自己留點保障。”
這點我怎么不明白呢。除了股票,我名下的房產公寓,自己住一間,余下的租出去,我這輩子也不用愁了。老頭對我很慷慨,因為我乖。我什么都沒跟他要,他便自動都給了我。他說,“跳跳我要對你的生活負責,你這么需要人保護?!?/p>
我懂得保護自己的,老頭不知道,趙湄也不知道。
趙湄離開上海,去了意大利,只寄了一張明信片來,自此便沒了消息。也不知道過得好不好。
我倒是希望她過得好,她是個沒有根的人,從來都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跳舞還是愛情?我想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她一直沒個打算,就這樣漂著,令人心疼。
我要是個男人,我愿意去愛她,放在心里愛。但是我沒有安全感可以給她,也沒有安全感給我自己。她是個沒有根的人,一朵花,噗地就開放了,一醒來,誰也不知道她曾經是如何的美麗。
我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再等幾年,等老頭歸了西,我就守著他給我的房子,日日吃租金過活。日日喝英式下午茶,抱著棉花糖聽昆曲曬太陽。不知道貓的壽命有多久,也許等棉花糖死了,我再買個線團,怎么說也得需要作伴的,我又不愛交際。
老頭還沒死,趙湄又自意大利回來了。比以前更瘦,也曬黑了,有一種異域的風情。包著艷麗的印花頭巾,像個中東地區的女人,真美。
“跳跳你怎么還是這么年輕,”她過來捏我的臉,“我已經老了。”
她喝了一大杯的冰水,還是跟以前一樣。
“跳跳你的臉像是新剝的雞蛋,怎么可以這么嫩。”
趙湄有一張風塵的臉,我反覺更加嫵媚,活得豐盛的女子。相比之下,我乏善足陳。
我問她,“那個男人不能照顧你嗎?”
她笑,“男人不是用來照顧女人的。”
“那用來做什么?!?/p>
“取樂。漂亮的男人就像藝術品,就像漂亮的女人要像一幅畫,掛上去,給男人欣賞?!?/p>
“你既然懂得這個道理,為什么還要追了去,把他自墻上剝下來,趙湄,你可真傻。”
趙湄便笑笑,不再說話。
我看著她的臉,還是覺得美。
我按住她的手,“我來照顧你,我有錢?!?/p>
她看著我,不相信我的話。
我自知失言,又無法彌補,索性豁了出去。
“我有房子,還要股票,只要安安分分,下半生的生活你是不用愁的,我們可以一起生活,一起喝茶,一起曬太陽。你依然可以跳舞,想怎么跳就怎么跳,想起埃及跳肚皮舞就去埃及跳肚皮舞,想去西班牙跳佛朗明哥就去西班牙跳佛朗明哥,真的趙湄,我可以陪你?!?/p>
這番話說出來,連我都覺得不可思議。
但,我究竟不是男人。
趙湄看著我,很久不說話,我想我還是錯了。
“跳跳,你是個好女孩,所有的好女孩都適合做情人?!?/p>
她趙湄是個被用爛了的賤女人,趴在地上一分一毫地賺錢。
她受了傷害,我也受了傷害。
但我們依然是朋友。
她依然去跳舞,依然渴望男人溫暖的擁抱,灼熱的愛情。她是這樣激烈的女人。
我跳跳就守著一片公寓,抱著棉花糖曬太陽。
夜了,去看她跳舞。
她是畫一般的女人,只能掛在墻上,欣賞罷了,我便都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