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座老房子,十幾年不曾有人住了,那是我家的祖房。從前曾祖父和曾祖母住在那里。
在我大約六七歲時,曾祖父和曾祖母便去世了。自那以后,我只去過一次那老房子。故它在我心中的印象極為淺淡。
我唯一能夠記住的就是那老房子已經衰敗不堪了。墻還是泥巴砌的,經過這歲月滄桑,墻皮已被風霜剝落了厚厚的一層,余下中間的部分在勉強支撐著。我記得那門是木頭做的,很笨重,如果將它推開,或許會有吱呀呀的聲響,像在訴說它的年代感。記不清院內有幾間房,只記得天井里長滿了荒草,將泥土地掩蓋,讓我看不出它原本的樣子。
老房子不僅衰敗,它還坐落在全村最擁擠的地方,門前只有一條小胡同,連推個自行車都要端詳好久才敢往里走。并且那胡同全是泥路,下了雨,便如和了稀泥。穿著靴子一腳踩進去,費半天的勁才能拔出來。這泥濘的狀況沒個十天半月是決計好不了的。
這樣的破房子,扔給誰誰都不要,可偏偏有人拿它當寶貝。
曾祖父有四個兒子一個女兒,爺爺是老二。曾祖父母過世以后,便再沒人去那老房子了。
只是我爺爺還是一如既往地往老房子跑,每逢過年,爺爺總要帶著幾幅對聯、一撮糨糊,蹬上他那早已生銹的破自行車,慢吞吞地去老房子。清明插柳枝、端午掛艾草,總少不了老房子的。
爺爺常去老房子。
有一次爺爺帶我和弟弟去,到了門口,爺爺說:“里面有你老爺爺老奶奶的照片,你們可能害怕,我先進去蓋上,再出來叫你們。”過了好一會兒,爺爺出來了,我們隨他進去,穿過全是草的天井,到了堂屋里。
或許是里面確實很黑,又或許是時間太長我已不記得了,反正記憶里能看到的只有一張供奉用的桌子和兩個被蒙住的相框,我忘記了我和弟弟在那里都做了些什么,只記得爺爺將院里的草一鋤一鋤地刨掉,用抹布拭去門框、桌子上的灰塵,他的動作那樣慢,我不知是他老了還是他在回憶些什么。
前些年鎮里計劃要修路,經過我們村子,老房子正好擋住新路的去向,于是“拆遷”成了家里最常談的話題。
“聽說南邊老張家拆遷時給了一套房子,還給了三十萬。村頭王二家,就他那小破屋還換了一套房子。”某天晚飯時媽媽先提起這個話題。
“咱們可是老宅子,可不止值這些。”爸爸說。
“如果真要拆,咱別要房子,咱家人多,房子不好分,要我說,咱要錢,幾大家子均分,你說是吧?爺。”媽媽看向爺爺。
“給多少也不拆!”爺爺的語氣那么堅定,絲毫沒有商量的余地。
爸爸媽媽不再說話。
所幸,那路不曾修,那房子也不曾拆。
后來,我問爺爺,為什么不能拆那老房子。爺爺說:“妮子,如果有一個人從你出生便一直陪著你,無論你在外面經歷了什么,你見到他時,他都給你最溫暖、最平靜的一面。他見證了你的成長,見證了你所有的喜樂。他陪你走過漫漫歲月已遍體鱗傷,在他奄奄一息時,你忍心拋棄他嗎?”
“不,我不能。”我搖了搖頭。
“那便是了。”爺爺看向遠方,我猜他又想起了什么。
爺爺,我想我明白了。那老房子伴您走過了七十個春秋,它知道您的父母、您的兄弟姊妹,它里面藏著您那無論風雨怎樣擊打也不會被抹去的記憶,他是您的摯友、您的珍貴收藏,當然不能拆。
我不知道聽爺爺說過多少次“老家的屋頂漏了,我去補補”,或許那房子真的撐不了幾年了,可茍延殘喘,也是存在。
爺爺還是會拿著些家伙去那里修補一番,鋤鋤雜草,擦擦灰塵,全當對著老友的陪伴。
無論歲月怎樣剝蝕,爺爺永遠都不會忘記老房子里他藏的記憶。
爺爺常去那老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