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黎
01
那一年你六歲，烏黑的眼睛里看不見好奇與羞澀，甚至沒有怕生。你躲在媽媽的身后，緊緊攥著媽媽的衣服，歪著脖子只露出小半張臉。似乎發現了我在看你便趕忙把腦袋縮回去，然后又忍不住側頭看過來。
我蹲下來，在離你不遠的地方。我問你叫什么名字，你不說，你的媽媽告訴我，你叫曈曈。
我說，你好小曈曈，我是珊珊老師。
媽媽把你從背后推出來，你四下張望著，但是視線一直沒有落腳點，只是漫無目的的張望著。我的心頭突然一緊。因為這個動作，我也曾做過。
那時我正巧生了一場大病，術后排異特別厲害，兩只眼睛又癢又痛，而且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層霧蒙蒙的光暈在眼前展開。那時我的視線和你一樣，沒有落腳點，只有不安與慌張。
我什么都沒問，只是輕輕地說：“我們做個游戲好不好？你把手伸出來，我數一二三，你的手里會多一個魔法棒！”
你的眼睛循聲看過來，臉上露出了害羞的表情，然后真的伸出了手。我把早就準備好的小禮物輕輕放在你的手心里，說：“魔法變變變，變出一個珊珊老師！”
然后，你咯咯的笑了。
02
你的媽媽并沒有告訴我你是盲人，我明白，她怕我知道底細就會轉身離開。后來她告訴我，在我之前，你已經換了五位鋼琴老師，而我是第六個。
我們的第一節課是我把你抱在懷里，大手覆著小手，帶你觸碰每一個音符。
看得出，雖然你已經學了整整一年的琴，但你的功底很差。五個手指還不能獨立分開，按下去的音左搖右晃，一點都不準。于是我從最簡單的落指開始教起。只一個中央C便讓你反反復復練了好多回，唯一的要求就是必須一下就按準這個音，無論左手還是右手。
或許是魔法棒真的有魔力，也或許是你很喜歡這個游戲，總之第一節課你已經可以準確地落出CDE。你的媽媽坐在旁邊看著你，然后她為我們鼓起了掌。
她看到的是你的進步，只有我知道你的付出。因為為了完成這個簡單的動作，我也曾在鋼琴面前坐了六個小時，而其中有一半的時間，我在流淚。
03
第一節課，你的媽媽付了我一百五十元的學費，然后她和我握手，意味深長地說：“謝謝你，珊珊老師！”
我笑笑，對你的情況只字不提。
回家的路上我經過一所小學，小學門口有個晨光文具店，我在那里買了一條棉布的紅領巾。到家之后我把紅領巾覆在眼睛上，坐在鋼琴面前，流暢地彈下一整首巴赫的《小步舞曲》，不知不覺，紅領巾已經濕透。
四鄰八舍聽到的是流水般的音樂，只有我知道它是生命，在黑暗里掙扎，卻等不來一個光明。
還好我的父母都不在家，不然他們一定會為我擔心的。
將心緒慢慢沉淀，我取下頭上的東西，看著屋子里熟悉的一切，突然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覺。突然覺得二十年就像一場夢，歲月如同流沙般抓不住握不牢，唯有回憶能夠證明我曾在這個世界上停留過。
那么你的回憶里，會有怎樣的我呢？
我想你會說，我是個女老師，我叫珊珊，我的聲音很好聽……還有什么？我不知道。
你會如何回憶我？就像我回憶自己一樣。
04
不知不覺我們已經相處兩年了。你已經可以流暢地彈完拜厄上冊，也可以把哈農彈得很穩。你已經可以把固定手位的《粉刷匠》彈得很動聽，也能把《小星星》彈得很精彩，而我，卻要離開你。
八歲的你在媽媽的陪同下找到我所在的1502房間，你趴在我身邊哭，你說：“珊珊老師我一定好好學，再也不惹你生氣了。你不要不教我……”
我想找什么理由搪塞你，但是卻只能摸著你的頭說：“曈曈聽話，曈曈不哭。”
一遍又一遍都是這句話，曈曈聽話，曈曈不哭。因為我發現除了這句，我實在不知道還能再說什么。
我不能告訴你，很可能你今天還能來找我，明天這個床就是空的。我不能告訴你，與你在一起的這兩年我把你當成了自己的女兒。我不能告訴你，我很心疼你的眼睛，心疼你在特教學校被人欺負后哭花的小臉。我不能告訴你，你是我永遠的公主，是我最放心不下的學生。
再不會有下一個老師如我這般洞悉你的心情，再不會有下一個老師和我一樣觸碰過你的遭逢。再不會有下一個老師把筆記紙折出痕跡，再把譜子一點點謄寫在上面，讓你觸摸它的模樣，感受它的律動。
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釋，我只能說，曈曈聽話，曈曈不哭。
一轉眼，我已經半年沒見你了。這半年我努力讓自己變得堅強、變得勇敢，只為在未來的某一天，我能重新站在你的面前，對你說：“魔法變變變，變出一個珊珊老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