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城下了第一場雪后,便一天冷過一天。
衛生院的房頂有未曾融化的積雪,隨著上午太陽的照射融成水簾,滴滴答答落在下面的水泥地上,下午陽光偏移,屋檐便結下一排參差不齊的冰凌。水泥地上的水窩也結成光溜的冰面,行走必須格外小心。
診室里用來取暖的方形鐵爐,煙囪順著玻璃窗圓形的空洞延伸出去。
生火的碳是陳院長很早便托人自城里買下的。
早在半個月前,陳院長便給夏小白和秦笑笑的宿舍生起爐火,西北的冬天,天寒地凍,他怕凍壞這兩個遠道而來的姑娘。
也是這種方形的鐵爐,他和蘭醫生借來割玻璃的鉆頭將窗子最上方的玻璃割開一塊圓形的空洞,把煙囪延伸出去。他教會夏小白和秦笑笑封爐火的技巧,爐火不熄,早起房間里便是有溫度的。
夏小白和秦笑笑愛吃烤紅薯,陳院長便把自家老伴種的紅薯背來滿滿一麻袋。秦笑笑依然喜歡待在中藥房里,偶爾回到診室便是查看她放進爐子里的紅薯是否熟透。
夏小白不看書的時候便到中藥房幫忙整理藥材,陳院長讓她將走訪工作暫停,擔心山路濕滑會有危險。
啟明依然每周兩次接夏小白到山下共進晚餐。沿著衛生院下山,路邊到處是枯萎的草桿和厚厚的落葉,光禿禿的樹椏蕭索地伸向空中。
夏小白托著腮看窗外,車里單曲循環著滾滾紅塵,一首老歌,是啟明和夏小白都喜歡的。啟明說,等開春天氣轉暖,我教你開車吧,城東有個廢棄的機場,平日沒什么人,適合練車。小白轉過頭來,和啟明的目光重疊,啟明的眼神明亮,嘴角上挑地微笑。小白說,我會不會很笨,根本就學不會啊?啟明沒說話,笑著摸摸夏小白的頭。
夏小白喜歡這樣的撫摸,更像父親或是兄長。她喚他啟明君,這是很久以前便養成的習慣。
啟明帶夏小白去吃風情餐廳的烤羊腿,他記得夏小白要加孜然和辣椒,再幫她要一瓶黃海啤酒。然后看著她揚起脖頸一口氣喝下大半。
夏小白自小在海邊長大,冬天潮濕寒冷,晚餐的時候外婆和舅舅會各自喝少量的白酒御寒。偶爾舅舅會用筷子,偷偷蘸上少量的酒給小白嘗一嘗,笑著看她被辣的跳腳,外婆會心疼地趕緊給她舀一勺白糖,然后大聲訓斥舅舅。
考上大學那年外婆走了,送走外婆的那天晚上,她第一次喝酒,舅舅給她倒了一小杯,沒有下酒菜,她只覺白酒生爨苦辣,舅舅紅著眼睛喝下大半瓶,然后哭著說,小白啊,我沒媽了,我是孤兒了。
后來,她便常常在失眠的夜里獨自喝酒。她說酒精能讓她產生溫度。
來到涼城,啟明不再允許她喝酒,只在吃飯的時候讓她喝少量的啤酒,慢慢使她戒掉心癮。
啟明有時會說,小白,你更像一個孩子,一個需要溫暖的,孱弱的孩子。
他看著她快速地咀嚼食物,偶爾她抬頭看著他笑。
他說,小白,我喜歡看你笑的樣子。
走出餐廳的時候,外面下了很大的雪,他沒有開車,帶著她在街上走,她松散的頭發落上大片的雪花,他摘下自己的圍巾包住她的脖子。在昏黃的路燈下,他們呼吸的白色霧氣交融在一起。
夏小白將雙手放在嘴邊呵氣然后交錯搓揉,她的指尖因為寒冷而呈現紅色,啟明拉過她的手放進自己衣服里,讓她的手貼在自己左胸的位置取暖,她感受到他的心跳。
啟明說,她是他第二個他這樣為之暖手的人。那年,他和前妻新婚,也是在這樣寒冷的冬天,他回來探親,陪她回幾十里外的娘家,回來的時候天黑路滑,前妻坐在自行車后座,連人帶車摔了出去,扶她起來的時候摸到她冰涼的雙手,他心疼前妻,便想也沒想就塞到自己的胸口,讓她取暖。
第二年,他們的女兒降生了,小小的粉嫩嬰兒,成為他工作的又一重動力。他以為他們便會這樣度過一生了。
女兒三歲那年,他收到離婚協議書,坦率的近乎殘酷,她說厭倦了這種聚少離多,她愛上了別人,可以什么都不要,只求離婚,包括女兒,都留給他。
他說到這里,有短暫的停頓。他們站在昏暗的路燈下,雪花紛紛揚揚。
他在離婚協議上簽了字,婚姻很快解除。他說其實那時候只要他不點頭,這婚便離不了,因為軍婚會受到保護??墒撬罱K還是選擇放她走,如果不能給予對方幸福,放手也是一種愛護吧。夏小白看著他的臉,幾乎寡淡的沒有波瀾。
他說,后來他把女兒接到部隊,幾乎是跟著他吃部隊食堂長大的。孩子11歲那年,他轉業回到涼城。
他扭過頭不讓夏小白看他的眼睛,雙手緊緊護住夏小白放在他胸前的雙手。
這是啟明第一次向夏小白講述他的過往。在這之前,她對他的了解,僅僅是離異單身,有一個剛考上大學的女兒。
路面上的積雪漸漸沒過她的球鞋,他蹲下身來要背著她走,她趴在他的背上,手臂環繞著他的脖頸,他說女兒小的時候,特別喜歡讓他背著走路,也是這樣緊緊抱著他的脖子,生怕會掉下來一樣。
夏小白把臉埋在啟明的脖頸,她說,小時候外婆會這樣背著她去趕海,她常常會故意往外婆的脖子里呵氣,然后和外婆笑作一團。
被父母接回家那年她六歲,有了獨立的房間,很長一段時間她需要開著燈睡覺。
她常常想念外婆,她走的那天聽見外婆哀求母親說,我可以帶好小白,你讓她留在我身邊好么。
母親最終帶走了她,出門的那一刻,她拉著外婆的衣襟,哭的撕心裂肺。
很多年后舅舅告訴她,那天她走后,外婆顛著小腳追出好遠。
她一直是外婆最疼愛的孩子,勝過疼愛表哥表姐。
這樣的訴說戛然而止,啟明感覺到她均勻的呼吸,他輕聲喚她,沒有回應,她將臉緊貼在他的脖頸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