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第一次返鄉大概就是得知了外婆去世的噩耗，兒子小小已經上小學了，老公小心地問需要我請假帶小小一起去么，我幾乎沒有思索就拒絕了，小小的學業是不能耽誤的，你陪他在家就不用去了。媽媽再見，小小在門口禮貌的和我道別，我看著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眼神似乎沒有什么神采，但禮貌懂事，這個年紀男孩子的頑劣他全然沒有。

收拾外婆遺物的時候回到了她過世前居住的老房子，媽媽和親戚們在收拾外婆的遺物，和我并沒有太多的接觸，從我懂事起媽媽就是一個人，但她卻不喜歡帶著我，一直以來我都是和外婆一起住在老房子里，她只會偶爾來看我給我帶些吃的和衣物，但據我所知她仍舊單身，直到我出去讀大學時才再婚，我也不知她后來有沒有經常來因為我也很少再回來，大學畢業后我留在了當地結婚生子回來的日子更是寥寥可數。

葬禮上我沒有流眼淚，看著外婆的遺像我甚至覺得有點陌生。她大概是陪伴我整個童年的唯一親人了，可是在靈堂上我竟然覺得回憶是虛無縹緲的，抓不住什么重點和細節。葬禮結束后我們又回到了老房子，媽媽說房子不想要了，可畢竟死過人，親戚也都一起商量著怎么辦，我對此并不感興趣，在屋里轉悠了起來。我在這里生活了十幾年，但離開的也久了記憶很模糊，想著再看一看吧就算是和自己的過去告個別。家里的東西并沒有全部收拾走，他們只是燒了些外婆常用的衣物。我不經意的看著，眼光被衛生間架子上一條鵝黃色的毛巾吸引去了，其實那是一條雪白的毛巾，邊角都冒著難看的線頭，可我知道它以前是鵝黃色的，右下角還有一只小黃鴨。因為它曾經是我的毛巾，是我人生中第一條印著圖案的毛巾。我那個時候大概已經上初中了，看到外婆從商店買回來的毛巾還會像個孩子一樣蹦著跳著轉圈圈，外婆就站在我的身邊，她大概在笑吧，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自己高興的樣子，我想我興許根本沒有看她所以我不記得了，不記得她是不是也很開心。上大學以后我似乎也見過這條毛巾，那時候就已經舊的沒法用了，幾次想要丟掉，外婆都說留著給我擦擦臉也是好的。

在這個老房子里我找到了童年回憶的一個片段，雖然不是多大的事，但卻因此讓我萌發了一個念頭，我想在這個老房子里住上一段時間。我將想法告訴了媽媽，她似乎也并沒有覺得吃驚，畢竟我一直和外婆生活有些不舍也在情理之中，她只是問了我一句一個人不害怕么，我輕輕搖了搖頭。媽媽在我的記憶中一直是個冷淡的人，可今天和我說話時卻有些小心翼翼，我好像第一次看到了有情感的媽媽。和老公打了電話說媽媽情緒低落我想留在老家陪陪她，讓他在家好好照顧小小，小小在電話里說媽媽我會聽話的不用擔心我，和我以前送他去各種夏令營一樣的回復，我倒不覺得有什么驚訝。公司那邊請假時也沒說外婆過世而是說了外婆病重，歸期未知，因為不知道葬禮后還有沒有什么別的事情，這倒反而促成了今天的決定。

我家族里人口不多，葬禮就從簡了，遺體火化入土后親戚互相寒暄了幾句也就各自散去，媽媽留了下來問我如果想在老家多住幾日不如去她那里，我婉拒了，她也沒有再多說什么。因為沒有長久住下去的打算，我只去城里的超市買了些速食品和日用品就趕在日落前回來了。老屋的木床因為破舊早被搬出去扔了但好在被褥都還在，我模仿起日本人將厚一些的褥子鋪在房間的地上，一張簡易的床就完成了。家里也收拾的干凈沒什么灰塵，畢竟外婆過世也不過幾天的事。天色還不晚，我決定出去走走，老屋的門后是木條做的門栓，門前是一把銹了的大鐵鎖，我鎖上門看著這間到了晚上還有些竄風的老屋子，再想想家里供著暖氣的大房子，覺得我的沖動可能會害苦了我。

老屋坐落在城郊的一個小村里，村里的年輕人基本都上城里工作去了，只剩下一些留守的老人和孩子。這里空氣很好噪音也沒有，都是些大自然的聲音，到了傍晚更是安靜。雖然村里沒了青壯年，但田地到沒有荒蕪。雖然已近初冬，看得出這些土地是被人好好打理著的。在我的印象中外婆身體是極其硬朗的，也置了一片地自己種著。走在田埂上我開始思考外婆的死因，一路走著便來到了她不慎跌落的水塘邊。據親戚們說前幾日的一個晚上她來到這個水塘邊卻不慎跌落水中，甚至沒來得及呼救就因鼻腔進水而無法呼吸，死亡只是一瞬間的事，因為已至深夜并沒有人發現落水的老人，第二天一早才有晨起鍛煉的人發現了浮在水面的外婆。誰也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去那里，甚至有流言說她太孤單了所以是自己跳進去的，可我不相信自殺一說，因為外婆很早以前說過如果有一天我要是死去了，那我也要安安靜靜的去，所以她是不會愿意用死去驚動別人的。我突然覺得有些心安了，就好像只要我留在這個村子，記憶就會源源不斷的流進我的腦海里，這些零碎的記憶片段更是堅定了我留下的心。

小村子的夜晚靜謐如水，我躺在床上反而怎么也睡不著了。我的腦海里有很多畫面，可都不是童年的記憶，我一幅幅的看去，那些都是小小一天天成長的畫面。我從小離開母親便沒有辦法向別人有樣學樣的照搬長輩的教育方法，所以從懷上小小我就有點過度緊張，看了很多很多育兒的書，一樣一樣事無巨細的學習，也幸好小小很乖巧，像是從教科書里走出來的孩子一樣，從不胡攪蠻纏，但他也從不會撒嬌。書里沒有教孩子撒嬌，我覺得這樣也沒什么男孩子本來就要獨立一些。為了以身作則我陪著孩子一起養成了很多良好的習慣，每天晚上早早的就睡了，今天大概是我從小小出生以后睡得最晚的一次了吧。

雖然晚上很晚才昏昏沉沉的睡去，但第二天一大早還是習慣性地醒來，想起不用去上班也不用順道去送孩子上學便在溫暖的被子里又睡了個回籠覺。小村子里信號差的幾乎等于沒有，我也樂得清閑不用被外界打擾就將手機扔在了一邊。中午我燒了熱水泡了一碗面坐在老屋門口吃了，下午又準備去尋找我的回憶。村子很小我就每天反反復復的走著，大概村里的人都看不下去了，有一天居然有人來和我搭話。那是一個頭發已經花白的老太太，但看上去精神挺好，大概和外婆一樣也是八十多歲了不過外婆的頭發好像還沒有這么白。我發現自己開始想著外婆樣子的時候，老太太已經開口說話了，你是小玲子么，村東頭馬姐的外孫子？啊？是我，您是？你大概不記得我了，我上次看到你，你還是個小丫頭呢，不過我和馬姐經常在一起散散步的，哪知道她會出這種意外啊！意外？奶奶，我聽別人都說我外婆是自殺了。不可能，她不會自殺的，她可樂觀了呢，她和我說過她的外孫可孝順，給她買了好多東西寄過來她都收在柜子里了，以為她老了走不動路連拐棍都買了，可是她說我身體多好啊還能下地種田等到用拐棍的時候不知道還要等多少年呢，你說她怎么可能自殺啊，唉，只是她說想你還沒見到你就走了···聽了這些我在心里更加堅信了一點外婆真的不是自殺，可她為什么要在晚上去水塘邊呢？銀發老太太轉身準備離開了，我叫住了她，奶奶，您多大了？我啊，今年都八十嘍！那···那我外婆呢？她多大？她啊，比我大三歲今年八十三了。原來外婆已經八十三了。我目送著老人離開后幾乎是小跑回了老屋，把儲藏室的柜子打開，里面滿滿的都是這些年我給外婆買的東西，透著濃重的樟腦丸的味道，外婆放了很多樟腦丸大概是想把拐棍放得更久一些，可是它還是有了一些星星點點的霉印。我輕輕的關上了柜門，大概不會再打開它了。

晚間我又泡了面吃，實在是有點沒味道了，吃的很難受。在家里我是從來不做飯的，老公是星級酒店的廚師長，和別的廚師不同，他大概是唯一一個出了操作間也很喜歡做菜的廚師，他和我說只有在家里才可以做自己喜歡的菜，而我不知怎得很討厭油煙的味道幾乎聞不得，所以我從不進廚房，但是記憶中我是會做菜的，只是也不知道為什么變成了這樣。雖然我很不想再吃方便食品，但是我更不可能下廚，所以也就乖乖吃了去睡覺。

在小村住了四五天，我開始了更深入的逛村方式，我會停下來看每一株草每一朵花，我想這應該只是我太無聊了，除了更多的景色我沒有別的收獲。沒有更多的回憶，我甚至準備打道回府了，直到我發現了草叢里一株不太引人注目的小草，雖然它長得沒什么特別，可我卻一眼就看出了它與別個的不同，年少時候我和外婆一起采摘過這種野草，外婆說雖然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可是祖祖輩輩都是吃的，又能做菜還能和著面粉做餅，是個好東西呢。我突然很想再嘗嘗它的滋味，也許刺激了味蕾我會想起什么，我采了很多就急匆匆的趕回去，卻發現家里的油鹽醬醋早被清理干凈了，我甚至忘了自己不下廚的準則，坐上班車就去城里的超市買調料了。也不知道自己還能住多久就樣樣都配的齊齊的，甚至還買了些時令蔬菜，看著沒有吃完的速食，我把它們收拾收拾扔了出去。以為很艱難的一頓飯，沒想到自己駕輕就熟，我最期待的是那盤炒野菜，當它進入我嘴里的一瞬間，我的鼻子就開始泛酸了，眼淚一滴滴的落下來，我想起了年幼的時候外婆拉著我在田間摘野菜的日子，想起了她陪著我轉幾趟車去城里買我最喜歡吃的餅干，想起了她在陽光下瞇著眼笑的樣子，想起了我們一起相處的很多細節。安靜的吃完了一餐飯，我不知道是不是找回了所有缺失的記憶，但我知道我找到了深藏在心底的感情。晚上我又去了水塘邊，找了一處平坦的地方坐下來，水面很平靜，就像二十多年前一樣不會為任何人的情緒而改變。二十多年前的深秋，那時候的我還是個小女孩，我從小就沒有爸爸，當知道媽媽要和別的叔叔在一起的時候我從家里偷偷跑了出來，沿著記憶中的道路來到了這個小村子。我找到外婆的屋子砰砰的敲她的們，可是夜已經很深了，村子里什么聲音也沒有只有我敲門的聲音在夜空里回蕩。我放棄了敲門，走到了水塘邊，坐下的時候才覺得很多委屈都涌上心頭，默默的開始流淚，直到聽見背后傳來叫我的聲音，你這個傻孩子，我看見外婆站在不遠處只披了件外套，月光下看見的是她很心疼我的樣子。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外婆會在夜里來到水塘邊，她大概也在尋覓著她的回憶，生怕年歲會將它們沒收，她或許是想再看一眼那個在深夜無助的向她伸出雙手的孩子。小的時候自己的世界很小，除了我好像就只有外婆。那個時候生活很簡單，和外婆在一起每天都只是做些小事也會很開心，也會因為被媽媽接回家住的日子思念外婆而在睡夢里哭醒。長大以后自己的世界越來越寬廣，生活也被各種瑣碎和光鮮的事物給填補，而外婆也就成為了我生命的參與者，不再是唯一。

我仍舊住在小村里，清晨我出門去，記得村子里一處地方有很多銀杏樹，這個時節剛好銀杏葉落了一地很是美麗。我坐在樹下看著銀杏樹的落葉，那落葉就好像我們的回憶一樣長在身體里，等到我們長大成熟，它就悄然落下，落在泥土里滋養著我們。回憶不是被我們淡忘了，而是悄悄地去了身體的深處，終有一日還會浮現在眼前，原來那些消逝的歲月并未遠去。媽媽其實早在我六歲的時候就和別人結婚了。從我出生的時候外婆就提議由她帶著我，但是媽媽拒絕了。年少輕狂的時候懷上我，以為自己可以帶大這個孩子，但她那時也不過是個不諳世事的少女罷了，那種單親母親的辛苦是遠在她的意料之外的，而愛情又像是鮮嫩的花朵般吸引著她。她終于決定再婚，我不愿和不認識的叔叔住在一起，便偷偷跑到了外婆家，媽媽也想帶我回家，可我卻死活都不愿再和她回去，之后我就和外婆在一起生活了。記憶中媽媽曾多次來看我帶著一個胖乎乎的小弟弟，也說起過要接我同去。我那時候覺得眼前的人可能再不是我以前的媽媽了，雖然也去過他們家小住，但始終覺得自己是個外人，唯獨外婆是我孤獨人生中的一盞明燈。每次媽媽送我回去外婆都在村口等我，我依稀還能記得外婆站在村口等我的樣子。小時候和別的同學比我的日子過得也不算好，但那時候卻不明白苦是什么，直到我去了大城市求學工作才真正明白生活的艱辛。外婆除了我們那的小城沒有去過大點的城市，每次走的時候給我塞的零錢連車票都買不了，而媽媽也是我不愿伸手的人。那些黑暗的不見光明的日子我到現在都沒辦法回憶我是怎么度過的，我痛恨自己的身世，無父也相當于無母，也痛恨這個社會覺得他虧欠我良多。也是在那樣的情況下我暗暗下決心有朝一日一定要讓自己的生活好起來。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開始變得冷漠和淡薄，只會去追逐那些能讓我的生活變得更好的東西。我錯過了很多，錯過了陪伴外婆老去的歲月，也錯過了陪伴孩子快樂成長的樂趣。我想到了小小那張禮貌而拘謹的臉，而那些他失去的天真和爛漫我也該全權負責。這些天在老房子里獨處的時光，很多事情一下子變得清明了，我在喧鬧都市里迷失的自我正是我在田間嬉鬧玩耍的簡單卻快樂的心性。我突然意識到離開家很久了，有些很想念丈夫和孩子。我終于決定要離開村子了。

我起身回家，找到了被自己閑置的手機給媽媽撥通了電話，媽，可不可以留下老房子。媽媽沉吟了一會輕輕的嗯了一聲。我想母親懂了我的意思，這棟老屋子雖然已無人居住，但它牽著我和外婆，也同樣牽著我和媽媽。

坐在回家的列車上，我靜靜的看著窗外的風景。隨著列車遠去的是小村子幾十年如一日的安寧和靜謐，那些不會被歲月侵蝕的是我們永遠不該拋卻的本性。以后我應該還會常來這里，帶著我的丈夫和孩子。

(完)

謹以此文獻給我已故的外婆，愿外婆在另一個世界里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