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理性是什么
理性始于思想與說話。人類是從本能生活中解放出來的。依本能為活者,其生活工具寄寓于身體,是有限的。而人則于身體外創(chuàng)造工具而使用之,為無限的。依本能為活者,一生下來便有所能,而止于其所能,是有限的。而人則初若無一能,其卒也無所不能——其前途完全不可限量。
各種本能都是營求生活的方法手段,——皆是有所為的。當人類向著理智前進,其生命超脫于本能,即是不落于方法手段,而得豁然開朗達于無所為之境地。他對于任何事物均可發(fā)生興趣行為,而不必是為了生活。
蓋理智必造乎“無所為”的冷靜地步,而后得盡其用。本能生活,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不須操心自不發(fā)生錯誤。而人類生活處處有待于心思作用,即隨處可致誤。錯誤一經自覺,恒不甘心。沒有錯誤不足貴;錯誤非所貴,錯誤而不甘心于錯誤,可貴莫大焉。
(二)、兩種理和兩種錯誤
西洋偏長于理智而短于理性,中國偏長于理性而短于理智。從前中國人常愛說“讀書明理”一句話。這個理不煩解釋,中國人都明白的。它絕不包含物理的理、化學的理、一切自然科學的理。卻同此一句話,在西洋人聽去,亦許生出不同的了解吧。中國有許多書,西洋亦有許多書;書中莫不講到很多理。但翻開書一看,卻似不同。中國書所講總偏乎人世間許多情理,如父慈、子孝、知恥、愛人、公平、信實之類。若西洋書,則其所談的不是自然科學之理,便是社會科學之理,或純抽象的數(shù)理與論理。因此,當你說“讀書明理”一句話,他便以為是明白那些科學之理了。
科學之理,是一些靜的知識,知其“如此如此”而止,沒有立即發(fā)動什么行為的力量。而中國人所說的理,卻是在知識人們的行為動向。它常常是很有力量的一句話,例如“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臨財毋茍得,臨難毋茍免”它盡可是抽象的,沒有特指當前某人某事,然而是動的,不是靜的。
動物倚本能而活,幾無錯誤可言,更無錯誤之自覺;錯誤只是人的事。人是極其容易錯誤的,其錯誤亦有兩種。譬如學校考試,學生將考題答錯了,是一種錯誤——知識上的錯誤。若在考試上舞弊行欺,則又是另一種錯誤——行為上的錯誤。前一錯誤,于學習上見出低能,應屬智能問題;后一錯誤,便屬品行問題。智能問題出于理智有關,品行問題與理性有關。
兩種錯誤,人皆容易有,不時的有。這是什么緣故?蓋錯誤生于兩可之間,兩可不定,則由理智把本能松開而來。生命機械的地方,被松開了;不靠機械,而生命自顯其用;那自然會非常靈活而處處得當,再好沒有。然生命擺脫于機械之久,就有興奮與懈惰,而不能恒一。那松開的空隙無時不待生命去充實它;一息之懈,錯誤斯出。
人之不免于錯誤,由理智;人之不甘心于錯誤,由理性。兩種錯誤人皆容易有,不時地有。今日科學發(fā)達,智慮日周,而人類顧有自己毀滅之虞,是行為問題,不時知識問題;是理性問題,不是理智問題。
(三)、中國民族精神所在
孔子態(tài)度平實,所以不表樂觀,惟處處教人用心回省,即自己訴諸理性。孟子態(tài)度軒豁,直抉出理性以示人。日本學者五來欣造說:在儒家,我們可以看見理性的勝利。儒家所尊崇的不是天,不是神,不是君主,不是國家權力,并且亦不是多數(shù)人民。只有將一些(天、神、君、國、多數(shù)),當做理性之一個代名詞用時,儒家才尊崇它。就在儒家領導下,二千多年間,中國人養(yǎng)成一種社會風尚,或民族精神,這種精神,分析言之,約有兩點:一為向上之心強,一為相與之情厚。像歐洲中古之世,宗教權威強盛,宰制了人心,到近代歐洲人,誠然其個人意識覺醒活動了,卻惜其意識只在求生存求幸福,一般都是功利思想。中國人肯定人生而一心于現(xiàn)世,這就與宗教出世而禁欲者,絕不相涉。然而他不看重現(xiàn)世幸福,有其貶斥了欲望。他自有其全付精神傾注之所在。儒家蓋認為人生的意義價值,在不斷自覺地向上實踐他所看到的理。
中國之所尚,在圣賢;西洋之所尚,在偉人;印度之所尚,在仙佛,社會風尚民族精神各方不同。凡是一種風尚,每每有其擴衍太過之外,有其是日久不免機械化,原意盡失,只余形式。這些就不再是一種可貴的精神,然而卻是當初有這種精神的證據(jù)。
——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