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說陳年舊事可以被埋葬,然而我終于明白這是錯的,因為往事會自行爬出來,不經意的一個舉動、一句話、一個無意的表情,都會牽扯出一些你漸漸褪去的記憶。
被真相傷害總比被謊言安慰好。
你從未拒絕我任何事情,哪怕很過分;你愿意破壞自己的形象來坦護我;你把我當做好朋友,你為了保護我們的房子不被塔利班人霸占,你付出了生命;可是我呢,在爸爸的朋友帶著他們的孩子來拜訪,我玩游戲的時候從來沒有喊過你,你只是我無聊時的玩伴,我編造故事戲弄你、嘲諷你,我嫉妒爸爸對你的愛,直至最后編造了一個謊言把你趕出家門。我想這沒什么大不了的,你只是個哈扎拉人,不是嗎?當時的我應該就是這么想的。
父親說:“盜竊是不能被原諒的罪行,是所有罪行的原型。當你殺害一個人,你偷走一條性命,你偷走他妻子身為人婦的權利,奪走她子女的父親。當你說謊,你偷走別人知道真相的權利。當你詐騙,你偷走公平的權利。沒有比盜竊更十惡不赦的事情了?!?/p>
阿里說,喝過同樣乳汁長大的人就是兄弟,這種親情連時間也無法拆散。我與你喝過同樣的乳汁。我們在同一個院子里的同一片草坪上邁出第一步。還有,在同一個屋頂下,我們說出的第一個字。
我說的是“爸爸”。
你說的是“阿米爾”,我的名字。
風箏是爸爸和我之間薄如紙的交集。在峇布爾,風箏是最盛大的節日。每次比賽前我都會失眠,我會輾轉反側,雙手借著燈光在墻上投射出動物形狀的影子,甚至裹條毛毯,在一片漆黑中在陽臺上呆坐。我和你造風箏的能力很弱,斗風箏倒是好手。每回我都希望爸爸只給我一個人買風箏,希望他最疼我,然而你每次都會有一個。
我想贏得比賽,我想我的風箏堅持到最后,我想把它帶回家,帶給爸爸看。讓他看看,他的兒子終究非同凡響,那么我在家孤魂野鬼般的日子就可以稍作結束,我幻想著吃晚飯的時候,充滿歡聲笑語,而非一言不發,我幻想著爸爸帶我去動物園,我幻想著和爸爸單獨去野餐......
哈桑,你說的“為你,千千萬萬遍”。你做到了,我用了二十六年來彌補這個傷痕。
那天,我跑過無數個小巷胡同才找到你,在你的身后,有一堆破布瓦礫,擺著那只藍風箏。那是我打開爸爸心門的鑰匙。在你的面前站著阿賽夫和他的兩個手下,你緊緊守護著它,擺出一副絕不會讓任何人搶走它的決心。我躲在墻角窺探著這一切,我親眼目睹你被阿賽夫傷害,我最終跑開了,我害怕阿賽夫,我害怕他折磨我,我害怕受到傷害。我寧愿相信自己是出于軟弱,因為另外的答案,我逃跑的真正原因,是覺得阿賽夫說得對,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是免費的,為了贏回爸爸,也許你只是必須付出的代價,是我必須宰割的羔羊。這是個公平的代價嗎?我還來不及抑止,答案就從意識中冒出來:你只是個哈扎拉人,不是嗎?
風箏比賽我贏了,確切地說,是你幫我贏了,榮耀是屬于我的,我和爸爸的關系變得空前的好,盡管他還是不愿意看我的寫的故事,但是他帶我去看電影,帶我去動物園,和我一起去野餐,這段日子我過得很開心??墒俏医邮懿涣四愕拇嬖?,你每每出現在我面前,我就會想到那天發生的事,我的腦海中總會浮現,你像待宰的羔羊一樣的眼神,你燈芯褲上斑斑血跡,紅得發亮。
越是痛,越是不愿去碰,越是想逃避,那根刺卻扎得越深,慢慢潛入,深入骨髓。當你以為已成過去式,它卻會在你猝不及防且情緒困窘時狠狠刺出。
珍視一段感情,就是如此,哪怕不是自己的錯,哪怕對方錯了。第一,選擇了原諒。第二,依然希望對方和自己在一起。在一起,就是希望。你選擇了原諒,而我選擇了永遠的逃避。
我把裝在信封里的錢和爸爸送我的手表放到了你的床下,栽贓陷害你。爸爸選擇原諒,并極力挽留,但你們還是走了。我知道這是你對我做的最后一次犧牲,我不希望你留在這兒,你就真的走了。在那個風雨交加的晚上,爸爸一邊咒罵著這突然而來的鬼天氣,一邊還在做著最后的努力,最終,我透過雨水匯集成一股股小細柱留下來的玻璃窗戶看到爸爸打開了汽車的尾燈,消失在街頭的轉角處。
真沒想到,從此我們天人永隔。十八歲那年,我們生活的家園發生了戰亂。我和父親只拖了兩個行李箱就悄無聲息的離開了那個地方,我們輾轉數個城市,從俄國大兵的槍口下逃脫,來到了美國。
對我來說,美國是個埋葬往事的地方。
對爸爸來說,這是個哀悼過去的地方。
我很快適應了美國的生活,我上了一所??茖W校,主修英文,我打算寫小說,父親支持了我。甚至有時在人前提起我時,會因此感到驕傲。
爸爸是一名加油站的助理,空閑的時候,我和爸爸會去附近的街區搜刮一些舊貨,每到星期天,我們就把這些舊貨以微薄的利潤在跳騷市場處理掉,在這里的生活雖然艱辛,應該比我們那個充滿戰爭的阿富汗要好吧。哈桑,這些年你過得好嗎?我結婚了,她叫索拉雅,是塔赫里將軍的女兒,她善解人意,溫柔可愛,在跳騷市場見的第一面我就愛上了她。
在那之前,父親患上了癌癥,他強忍著身體的劇痛,幫我完成了婚禮的一切禮儀,沒過多久,父親就離開了我們。葬禮當天,來了很多阿富汗人,他們曾經都受過父親的幫助,而這些我幾乎全不知曉。
生活依然在前進,留下爸爸在后面。
平靜如水的生活被拉辛汗電話徹底打破?!斑@兒有再次成為好人的路”。拉辛汗在掛掉電話之前說了這句話。不經意間提起,卻宛如經過深思熟慮。
再次成為好人的路。
在我與父親離開喀布爾之前,把房子交給拉辛汗托管,想著等戰亂結束后在回來接手房子。拉辛汗年歲漸大,房子太大,他一人打理不了,實在不忍心看著房子漸漸頹敗,你從哈扎拉賈特回來了,你還是住在以前那個小茅房里。
哈桑,你本可以保住自己的生命,可是你為了保衛我的家,不讓塔利班人占有,這群惡魔把你拉到街頭,用殘忍的手段殺害了你,暴死于街頭。你對我永遠只有愛,毫無保留、毫無條件地。你留下了這個世界上唯一與你有關的東西,你的兒子——索拉博。這是個英雄的名字,小的時候,我們坐在離家不遠的小山丘上,你總是一遍又一遍央求我給你講索拉博與羅特夫的故事。
時間很貪婪——有時候,它會獨自吞噬所有的細節。
這件事我卻記得很清楚,有一天,我念著念著這個故事,一時興起,開始編造故事情節,你卻渾然不知,依舊認真的聽著,我為這次小計謀沾沾自喜,你卻夸我這次的故事比以往的都要好。
一天晚上,我夢到花兒再次在峇布爾街頭盛開,音樂再次在茶屋響起,風箏再次在天空飛翔。我夢到有朝一日,你會回到峇布爾,重返這片我們兒時的土地,如果你回來,你會發現有個忠誠的老朋友在等著你。
我在美國時刻關注著阿富汗的戰爭,我痛恨塔利班,他們是貪婪的惡魔,嗜血的幽靈,讓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尤其是對哈扎拉人,他們認為哈扎拉人玷污了他們純潔的靈魂,他們進行了瘋狂的清洗。
拉辛汗讓我去找索拉博,他被寄養在一家恤孤院里。我本能地拒絕,我沒有勇氣冒著生命危險,拋棄在美國安然自在的生活去生靈涂炭的阿富汗挽救一個從未謀面的小男孩。
拉辛汗告訴我一個秘密,我親愛的哈桑啊,你知道嗎?我們真的是吃同一個奶水長大的兄弟。我理解了父親對你的愛,他對你總是充滿著愧疚,他是想方設法的來彌補對你的虧欠,可是這一切在我看來,你就是一個和我搶爸爸的壞蛋,我嫉妒你分享我的愛,我渴望得到父親的關注。
這些往事像黑白影片一樣,在我眼前來回播放?,F在最重要的事,是要救回索拉博——我的侄子。索拉博本來被收留在一家恤孤院里,卻不幸被塔利班人選中,當他們玩樂的工具,給他們做表演。索拉博落在了阿賽夫手中,就是那個崇拜希特勒種族清洗的家伙,就是那個在幽暗的小巷里羞辱你的家伙,如今,他又找上了我。
我和他之間欠一場真正的較量,之前都是你擋在我身前,我躲在你的身后,驚恐的望著你。二十六年后,我和他正面交鋒,在我快被他打死的時候,是索拉博救了我,他玩彈弓的技巧和你一樣好,他擊中了阿賽夫的眼睛,我們得以逃脫。我在伊斯蘭堡養了好長時間的身體,索拉博一直陪在我的身邊,盡管他總是保持沉默。
安拉保佑,托索拉雅舅舅的福,我們終于順利踏往回歸美國的路途。我和索拉雅,以及塔赫里將軍和妻子都對索拉博很好,可是他還是不愿說話,他總是和我們保持距離,他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可自拔,我們做了很大的努力,還是沒能走進他的心房。
是風箏,打破了我們之間防線,那一天我帶他去廣場參加阿富汗人的集會,我在他面前放起風箏,他躊躇再三,還是接過了我手中的風箏,在溫暖的陽光下,我看到他的嘴角像花兒一般綻放。
沒有讓所有事情恢復正常。它沒有讓任何事情恢復正常。只是一個微笑,一件小小的事情,像是樹林中的一片葉子,在驚鳥的飛起中晃動著。但我會迎接它,張開雙臂。因為每逢春天到來,它總是每次融化一片雪花;而也許我剛剛看到的,正式地一片雪花的融化。我追。一個成年人在一群尖叫的孩子中奔跑。但我不在乎。我追,風拂過我的臉龐,我唇上掛著一個像潘杰希爾峽谷那樣大大的微笑。我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