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奶奶今年73了，很早就犯上了嚴(yán)重的腰間盤突出癥，醫(yī)生建議過她動手術(shù)，但是她不敢，一直就這么拖著，實在痛得受不了的時候就會來社區(qū)醫(yī)院住院做理療。

一來二去，楊奶奶成了醫(yī)院的常客。

病情發(fā)作時，楊奶奶一條腿疼得根本沒法走路，晚上還得服止疼藥才能安睡，所以一定得有人陪護。

每次她住院都是由老伴兒負(fù)責(zé)招呼。

老頭子大她6歲，是個脾氣倔強的人，平常跟同樣不懂得謙讓的楊奶奶可沒少拌嘴。楊奶奶每次一急起來，就不管當(dāng)前是什么場合，我行我素地罵老頭子：“我當(dāng)年怎么就嫁給你了，真是瞎了眼，我這顆白菜就讓你這頭豬給拱了。”

兩人吵架之激烈，罵人的花樣之多，讓圍觀群眾瞠目結(jié)舌，覺得他們下一秒離婚也不是沒可能。但是幾十年過去了，兩人從工作吵到退休，孫子都有了，他們都還沒拆伙了。

在病房的時候，兩口子也沒少吵架，楊奶奶總是嫌棄老頭子不夠體貼，不夠主動，要指一方才打一方。老頭子氣不過也會回嘴，急了也會跑，扔下楊奶奶一個人在病房里罵罵咧咧。護士都以為老頭子不會回來了，結(jié)果每次半小時不到，老頭子拿著楊奶奶最愛吃的鹵雞爪又來了。

次數(shù)多了，護士們也就見怪不怪了，每次看見老頭子負(fù)氣出去，還挺開心地互相轉(zhuǎn)告，“楊娭毑又把她老公氣走了，待會又可以去蹭雞爪吃了。”

今年秋天比往年更冷，楊奶奶躺在病床上，從晨曦的光亮中醒來。明天就是她出院的日子，身上已經(jīng)舒服了很多，已經(jīng)用不著服止疼藥了。

看著窗外很久不見的溫暖陽光，楊奶奶覺得神清氣爽，便興奮起來，大聲喊著：“老頭子，快起床，去把窗戶拉開，出太陽了，我們出去吃早飯！”

老頭子睡在另一張病床上。社區(qū)醫(yī)院留夜的人很少，大多數(shù)住院的病人都會在治療后選擇回家。所以，護士也允許老爺子蹭別人的床。

楊奶奶喊了幾聲，見老頭子還是沒有動靜，就自個兒爬起來打開了窗戶。

已經(jīng)是早上8點了，窗外的馬路已經(jīng)開始忙碌起來，汽車和電動車在路面上奔馳而過。

“死老頭子，你還沒睡醒啊，快起來，不趕緊待會醫(yī)生就要查房了……” 楊奶奶用手使勁兒地拍了幾下被子里面的人，“趕快起來，睡得像個死人似的！”

楊奶奶嘮嘮叨叨地罵個不停，但任由她怎么說，老頭子就是不回應(yīng)。

“你今天大清早地就跟我過不去是吧！”楊奶奶怒了，一把掀開老爺子的被子，希望把他凍醒。

但是等到楊奶奶從廁所里面出來，老頭子依舊蜷縮在床上，既沒穿衣服，也沒把被子重新給自己蓋上。

楊奶奶突然感覺到有些莫名的害怕，但嘴里還是輕輕地罵罵咧咧道：“你還真能睡啊。”

她像平時一樣去揪他耳朵。

手里沒有感到摸到人體的溫暖，反而是如同摸到冰塊一般，她又去摸老頭子的手掌、胸口，都是冰涼冰涼的……

楊奶奶恐懼了，一聲驚動了整層樓的哭喊脫口而出：“老頭子，你怎么了？快來人啊，救人啊！”

她尖叫著呼喊醫(yī)生救命。

護士來了，醫(yī)生也來了。老頭子身上接上了儀器，有人在打電話，有人在老頭子胸口按壓……

楊奶奶坐在一旁床上哭泣。

120很快來了，把還有一絲微弱心跳的老頭子拖走了。

兒女也給楊奶奶打了電話，要她在醫(yī)院多待幾天，先別出院，家里現(xiàn)在人手不夠，照顧不到她。

但是無論是誰，都不愿意跟她解釋老頭子到底遇到了什么情況。

沒人再給楊奶奶從家里帶來做好的熱飯熱菜，她只能自己走出病房，在醫(yī)院門口吃了一碗面。她很想去老頭子的大醫(yī)院看一看，但是兒女就是不告訴她，老頭子在哪一棟樓，哪一間病房。

晚上，楊奶奶想起前幾天，她剛住院的時候，身上疼得厲害，心里很煩，罵老頭子罵得特別厲害。但無論她怎么罵他，他還是會給她揉腿、敲背，做飯、扶她下地、上廁所，給她洗臉洗腳……她也會感到有一點兒感動，覺得好了以后應(yīng)該對他好一點。

但是，自己這個脾氣啊，十多年了就沒有改變成功過。這次，老天還給不給她這個機會去改變了？

楊奶奶哭了，一個人在病房默默地哭了。

“他會不會已經(jīng)死了……他若是死了，我也活不長了。”

一個人的時間，總是過得十分慢，窗外的天空又變得陰暗了，太陽又躲了起來。不知什么時候刮起了風(fēng)，下起了雨。風(fēng)雨吹過，樹葉嘩嘩嘩往下落，黃葉鋪了一地。

她收拾了一下東西，想回家，但是才走到樓梯口，就被護士發(fā)現(xiàn)了，把她勸回病房，說是她兒子交代的，沒人來接她，絕對不能放她回家。

楊奶奶有些奇怪，因為自己嗓門大，脾氣不好，平常感覺護士還是有點怕自己，但是這一次，不管她怎么鬧，嗓門再怎么大，護士也半點不讓步，竟然還威脅她說，“你還沒付住院費了，不準(zhǔn)跑！再跑，就抓你。” 還撥通了她兒子電話給她，楊奶奶只好在護士和兒子的雙重壓力下，又回到了病房。

楊奶奶坐在病床上，胡思亂想著，她記得住院費早繳清了，還應(yīng)該有錢退了，是老頭子去辦的。

她也不知道子女們什么時候來接她，時間過得太慢了，覺得等待的時間比過去的七十年還要長。

老頭子送走后的第四天，楊奶奶的孫子接她出院了。

路上她問：“你爺爺呢？他回家了嗎？”

孫子說：“在家了，別問了，其他回家再說。”

“在家就好，在家就沒事了……老頭子，如果你癱了，也沒事，這次輪到我照顧你了。”

楊奶奶笑了，這幾天的苦悶似乎一掃而空。

她回到家時，一進門，在客廳就看見了桌子上點著蠟燭，老頭子的黑白照片就放在上面。

楊奶奶哭喊了一聲，就昏死過去了。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楊奶奶時而糊涂，時而清醒，她一醒來，便哭著罵著：“你這個死老頭，跟我吵了一輩子，被我罵了一輩子，到了最后，害怕伺候我，就自己先走了，你太沒良心了……”

沒有高血壓，沒有心臟病……除了腰間盤突出外，平常連感冒都很少得的楊奶奶，在一個月后，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