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踏進那道很少開啟的門,那門口曾經坐著一位老人,他會搖著蒲扇吹著風看著窗外,房間的電視里在放著新聞,爺爺是個無趣的人,總是抱著電視看新聞,印象里只有我去的時候,他才會摘下老花鏡,笑嘻嘻地把遙控遞給我“給你看,給你看”,爺爺站起來出去走了一圈,想想還是回來陪我一起看了起來。爺爺總是會翻各種東西給我吃,然后奶奶很嫌棄地跟爺爺說別翻了別翻了。
大廳里停放著爺爺的冰棺,按照家里的規矩,已經鋪上了紅布,我看不見躺在里面的爺爺,只是聽奶奶說,他是在睡夢里安靜的離開的。距離上次見爺爺不到一個月,盡管上次沉睡的他,我并沒有喊醒,我好像明白了母親那時希望我帶丫頭去看望爺爺的心思,原來那一刻就有人提醒我,也許心里的那個人就要離開了。
爺爺總是會給我講以前新四軍的故事,那是老掉牙的故事,后來每次奶奶都聽不下去了,和我一起笑,我想那時候的爺爺應該挺帥的。因為即使現在,一進門映進眼簾的那張照片,都是格外地帥氣。
那真的是一個老掉牙的故事,爺爺說那時候奶奶總會偷偷在碗筷里藏著榨菜,那時候的那些腌菜卻是不一樣的山珍海味,見證了新四軍的那段革命歲月,爺爺這輩子穿的最多的是襯衫,似乎這身裝扮是從那時候就帶到了今天。爺爺的襯衫,左邊的胸口袋里總是塞著皺巴巴的零錢。就是那個口袋里,爺爺曾經掏出一百給我,從來不存私房錢,也很少花錢的他,不知道從哪找的皺巴巴的整錢,至少平時幫他拿衣服的時候,抖出來更多的只是一兩個硬幣而已。奶奶說爺爺特別省,那時候他的零花錢只有五毛,五毛對我來說,辣條都吃不起,爺爺卻是這樣節儉了一輩子。
老頭子走了,他終究還是沒熬過這個秋天,走在中元節后,走在白露前,在中午十二點二十五的時候,喊他起床準備吃午飯的時候,那碗排骨湯,爺爺再也喝不到了。當我知道爺爺走了是在媽媽打了我將近八個電話,我那時候還只是覺得媽媽無聊,找我又要各種扯家常數落我。爺爺走的突然,誰也沒有做好準備,我唯一感到欣慰的是,他走的沒有一絲痛苦。
在爺爺病危到生活不能自理的那段歲月里,每次去看爺爺,他都是幾乎躺在床上,他已經恍恍惚惚,他總說著一句話,問我回來啦,學校怎樣,他始終記不起來,我已經畢業了。老頭子,我不知道他走的時候心里有沒有遺憾,或許吧,他最疼的孫子,還有他最在意的小兒子都沒有趕上陪他最后的一分一秒。
我是一身素色回到家的,或許這樣,更適合悲傷的氛圍。去的路上還和對象說著不哭不哭,和奶奶沒說到半句話,就開始哽咽了。我能記得幼兒園大班的時候,爺爺急匆匆去學校接我走,他只是和我說外公生病了,直至再一次見到外公,我很難理解這樣的后知后覺,直到我爸也是回到家才知道爺爺已經去了。
爺爺的名字叫潘愛生,很時代化的名字,在那個戰爭年代,活下去,愛生命倒真的是挺樸實的愿望。和名字一樣,我印象里的爺爺特別樂觀,直到后來幾次,頻繁住院的他,似乎開始害怕死亡,我能夠看到他哭了,堅強了那么久的男人,也像個孩子一樣,眼角泛起了淚花。
去年爺爺住院的那次,又或許是前年,我真的記不清了,爺爺住過很多次醫院,以至于現在醫院都不收了,連醫院都覺得爺爺老了。那次爸爸媽媽和奶奶在外面的走廊上,我一個人在房間里陪著爺爺,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爺爺哭,哭得那么無助,那天的對話,爺爺應該只和我那樣,他的右手想去握住我,卻沒有什么力氣,他第一次對我說,他不想離開,他覺得奶奶笨,沒了他肯定照顧不好自己。從我記事以來,爺爺就是個居家好男人,家里的大小瑣事都是我爺爺在做,也就冬天的時候,他手上的凍瘡犯了,才有幾天的清閑。爺爺奶奶的愛情真的可以說是忠貞不渝的一輩子,如果可以我希望以后爺爺奶奶還能在一起,畢竟奶奶那脾氣,爺爺那性格,真的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上上次回家,也就是真正意義上最后一次見爺爺,剛睡醒的爺爺要上廁所,提了個褲子就到處跑,奶奶在后面追,好久沒吃東西的爺爺看到了桌子上的吃的,特別嘴饞,盡管還沒有吃藥,被奶奶綁著手避免他亂摸亂扣,爺爺還是在奶奶一背過身就偷偷伸手去菜碗里偷菜吃,被發現了還一副無辜相,像個幾歲的孩子一樣天真。
爺爺挺愛吃的,他還能出去走走的時候,我去看他,他總是會翻點瓜子或者花生,一個人嗑嗑剝剝。房間里也永遠有奶奶給爺爺買的各種餅干。我的對象似乎很難理解我為什么那么喜歡吃燒餅,在她看來,咸咸的,干干的,對我來說卻是十幾年的記憶。在我很小的時候,楊家院的巷子里就有著一戶人家,店家是個瘸腿的男人,每天騎著電動三輪車,準時過來做燒餅。那時候的燒餅還沒有現在這么貴,口味還挺多,甜的,咸的,蘿卜絲和麻辣蘿卜絲。幾乎那時候每次去爺爺那,爺爺都會帶我去買燒餅吃,我喜歡吃剛出爐的,看著夾子從神秘的大桶里夾出一塊塊燒餅,那真的是我聞過最美妙的味道。爺爺不喜歡吃帶餡的,他喜歡吃黃橋燒餅,我直到現在也不知道為什么實心的有啥好吃。
寫到這里,我才發現我其實是在努力收刮著關于爺爺的記憶,因為還沒有做好準備,我還想著下次回家帶爺爺出去走走,他好久沒去公園了,打個車帶他去高鐵站附近看看,帶他去逛逛街,別總是窩在家里,奶奶說爺爺總會一個人出去,也是我有幾次去,都發現爺爺不在家,他要么就坐在車棚那曬太陽,要么就坐在路口看著來往行人,要么就在河邊散步,爺爺的腳步,我們從來追不上,奶奶總抱怨爺爺走的太快,埋著頭一股腦地沖。
爺爺的耳朵不好,是以前燒煤爐的時候,鞭炮掉進火里炸壞了耳朵,和爺爺說話有時候需要很大聲地吼,但有時候輕聲細語爺爺卻又能聽到。奶奶總說不敢背后說爺爺壞話,誰知道哩,說不定他就聽見了。爸爸說爺爺的左耳正常點,也許吧,左耳是聽見甜言蜜語的地方。
爺爺的那個房間已經好久沒有住人了,里面擺著一盆糖水,說是紅糖水,喝起來卻是說不出的苦味,難喝卻還是咽了下去,我對這個房間有陰影,外公住院的時候,我陪爺爺睡過這個房間,那時候的我做了很可怕的噩夢,很真實,以至于我再也沒有睡過那個房間,心有余悸。床上的被子,上面黑黑的,不知道是什么,但很久沒人睡了。爺爺病倒了以后,奶奶就一直陪著爺爺,這個小房間是爺爺的專屬,床邊上就是窗戶,可以看到門外的一切。
爺爺不喜歡空調,奶奶怕熱喜歡冷氣,大概這就是兩個人分房睡的原因吧。因為我實在想不到其他,因為兩個人都打呼嚕呀。我坐在床角,房門正對爺爺,隔著冰棺,我似乎可以看到空氣里的涼意。沒有佛機的經文朗讀,家人哭了一下午,也哭累了,我是晚上到家的,外面的那些也收了,那一刻的安靜,真的想只是夜晚降臨了,爺爺睡著了,第二天還是會起床吃飯。至少走的時候,我可以看著他閉上眼啊,九點多的時候,我媽還在祝我筆試加油,十點半的時候,我媽還在問我筆試結果。沒有任何征兆,就那幾小時不到,一個親人,就這樣被強行地拖入記憶的深淵。
現在是凌晨五點多,天亮以后,我就又要去那個冰冷的地方,一條走了十四年的路,卻突然變得很沉重,很漫長。老頭子,我還是喜歡這樣稱呼我的爺爺,他永遠戴著個帽子,穿著布鞋。我印象里有很多這樣的老頭,他是其中之一。
老頭以前是個木匠,我還記得小時候他給我和我哥做的木劍,我不知道后來木劍去了哪里,大概是歲月的長河讓它成為腐木,留在了過去。老頭總開玩笑說家里的傳家寶是那兩個煤爐,想來也是,煤爐上攤出來的蛋餃,煤爐上熬出來的粥,現在再吃煤氣灶上做出來的,總覺得少了一些味道。有點懷念柴火和煤炭,那時候用著耐心,只為了一道菜的味道。
爺爺還是走了,在下著雨的時候走了,沒有了炎熱,在清涼中歸于安祭,落葉被雨淋落,外面的紙幣燃燒著,煙霧繞進屋內,熏得人難受。想默默說一聲,老頭走好,家人算了好日子,周六下葬,明年的清明,要準備兩束花了。老頭啊,還是沒想到你會走的那么突然,瘸腿家的燒餅不在了,但是還有后街呀,還是和那年的價格一樣,還有你最愛的黃橋燒餅。
老頭呀,外面響起了鑼鼓聲,響起了嗩吶聲,雨又繼續開始下了,老頭呀,我是第一個回家的孩子,從南京奔回溧陽,你就不想說些什么嗎?老頭呀,還記得你帶我去東風橋剪發嗎,你說那里便宜,只要八元,你還記得你帶我去昆侖剪發嗎,那里只要五元,我那時候和你一樣只理小平頭,丑就丑唄,咱爺孫倆看的過去。
老頭呀,你安心去吧,奶奶有我照顧著,知道你放不下,雖然我知道有一天,我再也吃不到蛋炒飯,但天終會亮的,什么都就這么過去了。老頭呀,家里也翻不出來幾張你的照片,我的不愛拍照是不是也是因為你的原因。
欸,老頭,爺爺,老頭,你會更喜歡我怎么喊你?我寫不下去了,一會去陪你,老頭,我不哭,你生前的時候就沒怎么哭,我哭啥,你孫子,杠杠的。